左持鳌,右持杯:蟹馔与漆艺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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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一场小题大做

戴爱群

“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我已经过了50周岁生日——已到所谓“知非之年”,也有资格说这句话了。

其实不用等到50岁,我早就知道平生最要命的一个毛病——凡是经世致用的学问,一律学不进去,如果着意培养,结果更坏。比如,大约是1974年,“四人帮”还没“进去”,我在幼儿园上大班,家父就有先见之明,要我跟着电台广播学英语(“小升初”的时候干脆剥夺参加“统考”的权利,让我去念“日语实验班”),还试图培养我练字、下象棋、学无线电技术(20世纪70年代他老人家曾经自己攒出一台九英寸的电视机),结果我的高考外语、物理成绩在各门功课中最差,象棋、桥牌之类的益智游戏水平奇“臭”,字至今如同“鬼画符”,视赠书签名为畏途。

但上天是公平的,“去其角”者“予之齿”——凡是学了没用的“玩意儿”,比如哪年哪月哪日在哪儿吃过什么美食啦,京剧名角儿的师承、唱词啦,评书相声啦,野史逸事啦,俗谚歇后语俏皮话儿啦,根本不用费劲去记,无不过目(或口、耳)不忘,手到擒来。更有甚者,在图书馆正襟危坐则痛苦不堪,读书一定要卧床或赖在沙发上;凡是励志类的格言、图书、影视节目,触目便觉得肉紧;开会讲话的严肃场合,总幻觉是“粉墨登场”。反之,被公认为不求上进、颓废荒唐的“勾当”往往“于我心有戚戚焉”,所以独爱“曳尾于涂中”的庄周、“归去来兮”的陶潜,《世说新语》尤喜《任诞》一篇,其中毕卓的“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这句话更是深获我心,以为千古隽语。

《晋书》对此语的记载更加“丰满”些:“毕卓字茂世,新蔡鲖阳人也。父谌,中书郎。卓少希放达,为胡毋辅之所知。太兴末,为吏部郎,常饮酒废职。比舍郎酿熟,卓因醉夜至其瓮间盗饮之,为掌酒者所缚,明旦视之,乃毕吏部也,遽释其缚。卓遂引主人宴于瓮侧,致醉而去。卓尝谓人曰:‘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及过江,为温峤平南长史,卒官。”

此书的命名就用了这个典故。


承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执事诸公的美意,已经为我出过四本书了。其中,《春韭秋菘》(初集、二集)是2006年至2013年一些媒体专栏的结集,可以说是对以往不成系统的工作以及成长过程的点滴记录;《口福》是杂谈我对传统中餐经典菜品的理解、认识;《先生馔》是试图恢复部分失传的传统京菜,顺便聊聊民国的饮食生活方式;这本书斗胆试着做一点创新的工作,名曰“创新”,食材(除了肥鹅肝)、技法依然是传统的,只是换换思路,微调一下而已。

梅兰芳先生谈创新,有一句话深获我心,曰:“移步不换形。”乍一听平平淡淡,不过“老生常谈”,深长思之,才知道是“掷地作金石声”的至理名言。梅先生是这样解释这个理念的:“因为京剧是一种古典艺术,有它千百年的传统,因此我们修改起来就更得慎重,改要改得天衣无缝,让大家看不出一点痕迹来,不然的话,就一定会生硬、勉强。这样,它所得到的效果也就变小了。俗语说‘移步换形’,今天的戏剧改革工作却要做到‘移步’而不‘换形’。”(张颂甲:《“移步”而不“换形”——梅兰芳谈旧剧改革》,《进步日报》1949年11月3日)大师谦虚,说话留有余地,实际上由于这种意见不仅不被重视,而且全力反其道而行之,经过60多年的“创新”,京剧已经“奄奄一息”了。中国烹饪的现状并不比京剧好多少,也是“创新”日见繁荣,中餐日趋“下流”。

本书中的16道菜品,除了两道是复古之外,其余的创新都尽量尊崇“移步不换形”的原则,力求不生硬、不勉强,使人觉得菜品本应如此自然、美味,而不是创作者拥有了什么了不起的新食材、新技法、新思路。说实话,这些蟹馔本来是我一时心血来潮,和少刚师傅做着玩、约着一班朋友吃着玩的,既没有打算推向市场,更没有打算出书,所以“创作心态”极为松弛,以“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来形容亦不为过。只是不该请董秀玉、汪朗两位前辈来品尝,一味“蟹黄酸菜炉肉火锅”令董先生叹赏不置,认为已经达到了日本剑道“守破离”中“离”的境界,可以出书了。我认识董先生总有十年左右,一年见不上一两面,但每次见面她老人家都要点拨一两句,方式以批评为主。我还算不糊涂,能体会前辈认为“孺子可教”的善意,就算不完全服气,也一定表示敬谨领受;得到当众表扬,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事后忍不住向黄新萍女士吹牛,结果就有了这本小册子。


决定编写此书时,也是一直对我以批评为主的诤友罗文林女士提醒:“螃蟹做菜,色、形都嫌单调,要想办法装饰一下。”为了追求视觉效果,生搬硬套西餐、日餐的盘饰,把中餐摆得矫揉造作、冰清鬼冷,这正是我一贯反感的。烧一窑瓷器?成本之高又岂是我辈书生所能承受的!也是福至心灵,当即决定:做一套漆器吧。于是扯出了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周剑石先生。周先生有个特点,只要涉及漆艺的推广,什么事情都敢应承,这次自然一拍即合,愿意管这件“赔本赚吆喝”的闲事,推荐了他的学生范星闪女士、刘高品先生。这两位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跟我商量好策划方案,就动起手来。谁也没想到,这一干就是两年。创作流程、分工大致如下:我跟星闪、高品分别交流漆器和暖锅的设计创意,他们画出草图,反复修改至大家基本满意,就投入创作。漆器由星闪动手,创作中遇到困难的时候,主要请教周先生;金银器方面则完全拜托高品。其中的曲折甘苦,可见序三,就不用我来饶舌了。

为一桌筵席设计一套器皿,据我所知,只有孔府菜有过,那种官府菜的派头,我们学习不来,也不想学。所以,反倒可以信马由缰,自由发挥。比如,虽然是蟹筵,但所有器皿不许出现蟹的图样,而是以“水八仙”之类的水生植物和秋天应季的桂花、稻花之类为符号;银火锅则在“暗八仙”“万字不到头”传统纹样的基础上进行创新;特别是火锅的盖钮,几次设计都不满意,最后用了高品擅长的掐丝珐琅工艺,做成莲瓣纹。——上述过程都充满了创作的情趣和快感。而最大的难处在于经费,由于所有参与者都没有经验,实际费用远远超出预算不知多少倍。邀天之幸,虽然影响了创作效率,这个困难最后还是圆满解决了。


再美好的菜肴和器皿也要通过摄影师的镜头才能呈现给读者,图片拍摄从某种意义上决定着本书的成败。承蒙李祎先生的高谊,牺牲经济效益,加入我们的团队,为本书的创作画上圆满的句号。


感谢汪朗先生再次赐序。

感谢我的师父徐秀棠先生为本书题签。


内容、结构已定,典故现成。“左持螯”不用解释,“右持杯”持的是什么杯呢?十有八九是传统酒具——“羽觞”(俗称“耳杯”)。据考古发掘和文字记载,这种器型始于战国,没落于唐,毕卓生活的晋代正是它盛行的时期(如王羲之者流上巳修褉时就要玩“曲水流觞”);羽觞常见的材质有金、铜、漆,怎么知道毕先生所持一定是漆器呢?须知他老人家是要“拍浮酒池中”的,此时不持一只轻巧的漆杯,难道还持一只容易沉底的金杯、铜杯吗?


是为序。

丁酉立春于燕京蒲庵

注:书中器皿说明部分“蒲庵曰”的文字由戴爱群撰写,其中多处参考了长北著《〈髹饰录〉与东亚漆艺——传统髹饰工艺体系研究》(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的相关内容,特此声明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