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菜头牌
传统的北京酒铺儿里常卖一道小菜——一个不大的小碟儿里油汪汪的,浸着一小坨儿青灰色的膏儿,其间嵌着几颗青豆,上面有一个小窝儿,窝儿的周围撒着一圈儿青韭段儿。小窝儿里浇着红亮的辣椒油,油里浸着两三段儿炸焦了的辣椒。曾有外地食客问我这是什么,这就是地道的北京菜头牌——炒麻豆腐。
别看这玩意儿灰不溜秋,貌不惊人,然而它却是老北京酒鬼们“渗”酒的上品。
地道的北京人喝酒不是把酒一仰脖儿“咕咚”一声倒进肚里,而是讲究细细地品味,咂摸那酒的滋味,一点一点慢慢品,恨不能让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渗进酒去,这就叫作“渗”。而一碟儿细腻醇厚的麻豆腐有滋有味儿,还非常耐吃,当然成了渗酒的绝配。一个真正的北京酒鬼,可以守着大酒缸,从中午到黄昏,只就着这么一小碟儿麻豆腐,美美地渗下半斤酒去,直到夕阳西下,远处隐隐的西山也沉浸在落日的霞帔里,才心满意足地微醉着,拖着长长的身影,晃晃悠悠顺着胡同回家。
麻豆腐不仅可以渗酒,还非常下饭,我小时候就着一小碟儿炒麻豆腐可以吃上一大碗米饭。根据中医的说法,麻豆腐还有消渴、解毒、去火的功效。这道菜还是雅俗共赏,据说从京剧名伶、社会名流,到王公大臣乃至那位馋嘴的慈禧太后老佛爷,都喜欢得不得了。而且,这道小菜天下独一无二,就咱北京才有,因此称得上是咱北京菜的头牌。
麻豆腐的做法各家不尽相同,一般的方法是这样的:先把腌好的雪里蕻洗干净了,用清水反复浸泡洗过,去了咸味儿,顶刀切成末儿。青豆也先用水泡上半天儿,然后煮到刚熟但还没烂的地步预备着,再用铁锅把羊尾煸炒出油来,放葱姜炸香了。注意,这玩意儿特吃油,羊尾得多放些,一般一斤麻豆腐要用二两多羊尾油。葱姜炸出了味儿,再放一点儿黄酱煸透煸香了。黄酱不必多,就为借个味儿。之后生麻豆腐就可以下锅炒了。
炒麻豆腐要用文火,一边翻炒,一边加上料酒、酱油、雪里蕻、煮熟的青豆,同时要加进去大量的水,水要能把麻豆腐没过才成。做这道菜不能离开人,要不停地用铲子抄着锅底翻炒,这样才能保证不煳锅,不巴锅底。
一会儿,锅开了,锅里的麻豆腐会泛起许多大大小小的泡儿,伴随着“咕嘟咕嘟”的响声儿,一股麻豆腐所特有的酸香气扑鼻而来。老北京有个歇后语,叫作“炒麻豆腐——大咕嘟”,说的就是这个过程。这时候仍要不断地翻炒,不能着急,等水渐渐地糗进麻豆腐里,让水和麻豆腐完全交融,有了黏性和糯性,泛出一股特有的酸香味儿,把麻豆腐彻底炒透才算炒得了。这种炒法有个专有名词,叫作“干炒法”。火候不到,糗得不透,炒出来的麻豆腐就不滋润。所以干这活儿要有些个耐性。
把炒得的麻豆腐盛盘儿,用小铁铲拍成个墩儿形,还要在墩儿的上头压出个小窝儿来,把切好的一寸来长、葱芯儿绿的青韭段儿撒在窝儿的四周。青韭很细,特提味儿。在没有青韭的季节,用一种叫“野鸡脖”的根紫叶绿的春韭代替也成。
这还没完。下一道重要的工序是炸辣椒油。在另一个干净的小铁勺里倒些素油,烧热了,把预备好的干辣椒段儿推进去炸。辣椒不用多,三四段儿足矣。不过这辣椒可有讲究,只能使原产北京的长尖椒晒成的干红辣椒,剪成手指肚儿长短的小段儿。别的地方的辣椒,不论是四川的还是陕西的,一律炸不出那个纯正味儿。瞧着辣椒段儿变成深紫色的时候,把辣椒油和辣椒段儿一起浇在麻豆腐中间的窝儿里,只听“吱啦”一声儿,齐了!
往桌上一端,青灰的麻豆腐泛着羊脂的醇香气,上面透红的辣椒油里点缀着碧绿的青韭,吃到嘴里咸酸辣香,醇厚滋润,那口味是其他任何菜品所没有的。要是咬到羊尾油渣,顿时唇齿间一股油香。麻豆腐的味道不像它的孪生兄弟豆汁儿那么怪异,即使是第一次吃,也完全可以接受。
炒麻豆腐还有很多种变化。比如有的人吃不惯羊油的膻味儿,就用素油炒,再往里头搁点儿肥肉丁儿。雪里蕻是为了让炒出来的麻豆腐有筋骨,也可以不放。另外,还有先煸了肉末儿再炒的。也可以不加青豆和黄酱,都能炒出不同风味儿的麻豆腐。但有一条不能变,就是首先这麻豆腐本身得纯正——最讲究的是用东直门四眼井粉房里出的麻豆腐,当然,现在是没有了。其次,配料和工艺都得讲究。现在有的饭馆儿说要做京味儿菜,炒麻豆腐吧!可那厨子自己就没吃过地道的炒麻豆腐,还以为和鸡蛋似的下锅一扒拉就行呢。您说,他能做出来地道的京味儿吗?而且,说句实在的,现在想买到正宗的生麻豆腐,不能说没有,反正不那么容易!
说得这么热闹,麻豆腐到底是什么呢?其实,麻豆腐就是做绿豆淀粉或粉丝的时候剩下的下脚料。这么说吧,用黄豆磨豆浆剩下的叫豆腐渣,用绿豆磨豆浆剩下的豆腐渣经过加工,就叫麻豆腐。北京人从不吃稀奇古怪的东西,而是善于用真正的手艺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把极平常的东西做出不寻常的滋味。
过去粉房碾绿豆,用大石磨随碾随加水,倒进缸里澄着,就分成了三层,顶细的是做淀粉、粉丝的原料,缸底沉淀出的一层稠糊糊、暗绿色的细渣和上面暗绿色的漂浮物,经过提取,装进布袋加热一煮,滤去水分,就成了麻豆腐。剩下顶稀的部分,就是大名鼎鼎的豆汁儿了。
别看是北京菜的头牌,用的原料就是这么不起眼儿的东西。所以生麻豆腐很便宜,但炒好的麻豆腐的价钱会翻上十倍。道理很简单,这东西费油、费料、费工夫。炒麻豆腐虽说算不上什么稀罕菜,但贫苦人家儿也不是经常吃得起的。吃这口儿,有钱人可以上瘾,但穷人,只能是偶尔享受。
现在有一些忽然间富起来的人,总是先想用吃来炫耀自己的成就,可吃什么呢?什么贵就吃什么,什么稀奇古怪就吃什么,至于自己的舌头是否舒服,肠胃是否适应,那就不管了。这些人还不知道,真正懂吃的人讲究品的是地道的滋味,而并不是名贵的材料。吃的东西可以贵,但贵要有贵的道理。越是简单的材料,越要考究的工艺,才越能体现吃主儿的品位。
老北京人对吃食所下的功夫,非一般地方的人可比。这首先是因为北京从传统上讲是一座消费型的城市,老北京人要么是靠吃俸禄过日子的,要么是为吃俸禄过日子的人提供各种消费服务的。他们大多都是精明的消费者,对质量、品种、价格、制作工艺都十分有研究,即使是平民百姓也深受这种影响。
还有一层不为一般人注意的原因,就是这种对吃的钻研精神还有转移注意力,逃避现实的内在动机。北京从来都是各种政治力量角逐的战场,特别是清朝末年到民国期间,说不定什么时候历史的风云就在身边翻卷起来。早就被各种惊心动魄磨光了锐气的老百姓能做些什么呢?只有采取从找乐儿中逃避现实的态度。有钱有闲的人提笼架鸟,下棋,斗蛐蛐,研究吃喝;没钱没闲的人也就只能琢磨着用便宜的原料做出不寻常的美味了。而且即使是很便宜的东西,他们也做得很认真,吃得郑重其事。尽管有些鸵鸟意识,却也是老北京人所特有的一种生存能力。
北京人讲究吃,但绝不奢侈,这炒麻豆腐就是最好的例证。本来是不起眼儿的下脚料,经过会享受生活的北京人用心琢磨和别具匠心的加工,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北京菜头牌。这一方面可以看到北京人善于找乐儿的生活态度,另一方面,也说明了生活的美味在于有创意的发现和精心的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