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前神话意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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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研究目的——史前神话中的审美意识

本书以神话意象为视点、以神话与审美意识之间的关系为切入点进行研究,是基于神话与审美意识之间的本原性联系考虑的。史前神话是原始先民实践经验和精神活动的结晶,蕴含着人类最初的审美心理体验。这些内容以神话意象为主要载体,并在神话思维的主导下渗透到岩画、壁画、器物等各种文化形式中。当原始先民展开这些活动时,他们的审美心理体验就开始转变为审美意识而被保存下来,并为民族审美传统和美学思想的形成奠定基础。

史前神话作为一种综合性的意识形态,含有宗教、政治、伦理和风俗等多种内容,审美意识是其重要组成部分。有学者说:“神话作为研究对象,是否需要在社会学、民俗学、文化学、宗教学之外,再加上美学的视角、美学的方法来研究它呢?回答是肯定的。因为神话作为一种原始文化意识的载体,除了承载着原始宗教意识、社会意识、原始风习和社会心理积淀等等之外,还承载着原始审美意识。甚至可以这样认为,作为一种语言艺术,神话的内蕴主要是审美的,其他的意识内容是以审美意识为内核凝聚起来的,也是通过审美效应这个中介向社会传播的。”江建文:《神话中的审美意识》,《阅读与写作》1994年第6期,第7页。史前神话并不仅是一种语言艺术,同时还与器物、岩画等其他文化艺术形式紧密联系在一起。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审美意识会在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得以继续或渐或顿地丰富和发展。这种发展变迁可能是由于某一创造性的具体审美实践对审美意识的丰富充实乃至修正,也可能是社会历史的变迁所带来的人们审美价值观的改变”朱志荣:《中国审美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9页。。在这个过程中,审美意识的重要载体神话意象,也会被人们不断重新创造并被赋予新的审美意识,展现人们新的审美理想。与后世神话意象与审美意识之间的关系相比,史前神话意象中所蕴含的审美意识相对较为质朴、凝练,从而也更为开放,是我们研究的重点所在,所以有学者说:“原始神话传说是那些积淀着原始审美意识的艺术中的一个门类,是以语言为载体的负载着原始审美意识的创造物。”江建文:《民族创世神话的美学审视——兼论原始审美意识》,《民族艺术》1993年第4期,第23页。从这个角度看,对中国史前神话意象中所蕴含的审美意识进行概括和总结,对于认识中国史前神话的审美特征及其对华夏民族审美传统的影响,具有重要意义。

对史前神话进行美学研究需要两个基础:一是神话的综合性。神话是史前社会宗教、政治和审美等信息的统一体,因而我们可以充分发掘神话所包含的丰富的审美价值。这是对神话进行美学研究的现实基础。二是神话的思维方式。以主客浑融为基本特质的神话思维,与主客一体、天人合一、虚静自然的审美的思维方式在形成过程、本质属性和主客关系等方面均具有同质性。这是对神话进行美学研究的思维基础。离开这两个条件,神话美学研究无从谈起。

对神话进行美学研究,要区分两个问题:一是将神话作为审美对象进行研究,一是将神话作为审美活动的结晶进行研究。第一个问题研究的是主体与神话之间的关系,讨论神话所蕴含的审美内容对后世文艺审美活动所具有的审美价值。这时,神话是作为与主体组成审美关系的客体的面貌出现的,神话往往会受到主体情感意志的影响或改造,后世文学艺术家以神话为基础进行的再创造,多属于这种情况。这时,神话的审美价值被高度发扬。第二个问题研究的是神话所反映的当时人类审美活动的情况,与之相关的是神话本身所蕴含的当时人类的审美趣味、审美理想等内容。这两个问题虽然侧重点不同,但属于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不能分开研究,我们可以根据研究的需要有所侧重。就本书所涉及的论题看,这里主要研究第二个问题,兼顾第一个问题,两个问题有所偏重但不能有所偏废。这里结合神话学的研究方法,来讨论本书所涉及的主要问题和研究内容。

人类的认知欲望、审美诉求和宗教情感均为神话的产生提供情感动力和心理支持。有学者认为神话只能是人类宗教情感的产物。这种看法不符合人类社会和精神情感发展的实际情况,因为人类的认知欲望、审美诉求和宗教情感的形成有共同的实践基础,而且三者之间还存在相互转化和促进的关系。在此,我们通过美国学者盖雷的神话分类法来讨论这一问题。

盖雷主要是从人类生存的角度对神话进行分类的。盖雷认为,神话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因而必然体现并蕴含着人类的生存经验,那么,人类的生存经验同时就是神话得以存在的基础。这是盖雷对神话分类的思想基础。盖雷认为认知欲望和娱乐欲望是人类生存的两种基础诉求,因此,他将神话分为知解性(Explanatory)神话和审美性(Aesthetic)神话两大类型。第一类神话通常被人们称为解释性神话,“为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为了揭开存在的神秘面纱,为了弄清宇宙现象和生活经历,为了说明起因已经被遗忘的宗教仪式和社会习俗,为了显示事物的意义和历史,原始、未开化的人类就有了猜度、误解和迷信”盖雷:《英美文学和艺术中的古典神话》,北塔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41页。,因而也就产生了以解释自然现象和社会事象为主要内容的神话。此外,“审美性神话源于人类普遍的娱乐欲望,那是因为人的心灵厌恶单调乏味的现实生活。这类神话提供的可能是一些并非实在的但令人愉悦的信息。它们会引发情绪——同情、眼泪和笑声——因为神话中的人物和事物都远离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而贴近对事物的感受,所以使我们感到亲切、有意味、有吸引力。”盖雷:《英美文学和艺术中的古典神话》,北塔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42页。需要指出,这两种神话均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宗教信仰等内容,是人类各种情感积淀的结果。与其他学者将神话作为纯客观的研究对象而对之进行分类的机械做法不同,盖雷的分法显然更能贴近神话的本原特性,也更能彰显神话的审美价值,因为神话本就是人类生存经验和生命体验的结晶,它并不外在于人类的精神世界。

对史前神话中的审美意识进行研究,还涉及神话的起源与审美的起源问题。这两个问题有共同的现实基础,即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当第一件工具被人类制作并用于生产劳动时,人类成为人类,同时世界也开启了属人世界的大门。当人类利用石器、骨器等生产工具进行生产时,人们对其形式、材质等逐渐形成心理情感反应。什么样的形式更容易进行生产、什么样的材质更持久耐用等问题,都会引起人们的思考并付诸实践,在此过程中人类的自我意识和精神构造能力逐渐产生、形成。人们在制作和使用这些工具的过程中对自己的劳动产品产生喜悦、失望等情感反应,也有利于人类审美情感的滋生。因此,人类开始劳动,也就开始了改造自然和自我的过程,并力求使自然更好地为个体和种族整体服务。在这个过程中,人同时也在改造自己,提高自己对自然的认识和支配自然的能力。这样,人类借助工具,使自己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到整个自然,人类的生产活动也就逐渐具有了社会性质,他也就可以逐渐摆脱肉体的直接需要的限制,进行广泛的物质生产乃至精神生产,审美意识也随之产生了。

这个过程同时也是神话产生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主体不仅加深了他对自然现象和社会事象的认识和理解,而且他的情感体验也随之加深,精神建构能力随之形成,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亦逐渐形成了。主体逐渐将自我的情感、情绪和认知等对象化,这是神话得以产生的精神和实践基础。自然界的风雨雷电、太阳和月亮的循环往复,无不引起人类的思考和想象,产生或恐惧或喜悦的情感体验。这些情感体验是原始宗教和神话得以产生、形成的心理基础。因此,审美的起源和神话的起源应一样古老,而最简单、最直接的审美感受的形成应早于神话的形成。因为神话能够产生,需要主体具有进行自我情感反思的能力,有相对成熟、系统的生产和生活经验等条件,这些条件需要人类体质和生活状况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和阶段之后才能出现。所以,有学者认为,在华夏审美意识形成的漫长历史过程中,“中国原始先民构想出来记载在《山海经》中的种种半人半兽的怪异形象。认识这种半人半兽怪异形象产生的原因及其所展示的审美意趣,能够帮助我们进一步深刻地理解原始人类审美意识的特殊性是如何为当时人的生成的具体阶段性所决定的,从中还可以多少窥见一点神话中不可思议的想象所由构成的原因。”王锺陵:《人的生成与中国早期人类自然美意识的萌芽、成长》,《苏州大学学报》1990年第2期,第88页。当人类的审美情感、心理和意识完成从自发阶段向自觉阶段的过渡后,原始先民会将这些内容灌注到他们的生活和生产中去。作为史前人类最早的知识体系,神话自然承担起这一任务。

此外,审美意识与神话意象之间也存在一个相互促进的发展过程。在漫长的旧石器时代和人类文明发生突进的新石器时代,神话意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所承载的审美意识也经历了从萌芽到发展,再到成熟的发展过程。从整体上看,旧石器时代中、晚期产生的自然性神话意象,其中所包含的审美意识比较质朴、崇尚自然、神秘感浓厚,因而社会性特质薄弱;新石器时代产生的社会性神话意象,体现出人类的自我意识从自发到自觉的转变历程,这时审美意识中的社会性因素占据主导地位,人类的人伦情感得以突显。在这两者之间,是自然与人类相互结合的神话意象,则体现出审美意识由崇尚自然向崇尚人事转变的过渡形态,人的主体价值逐渐变得重要起来了本处论述受到吴育林《论审美意识在中国原始神话中的发展》(《长沙水电学院学报》1994年第4期,第82—84页)一文的启发,但对该文观点进行了修正。此外,邓启耀《神话审美意识发生论》(《民族文学研究》1989年第4期,第88—91页)一文也对神话向审美方向的发展进行了概述,可以参考。。无论处于哪一阶段的神话,都承载着丰富的人类的情感体验,具有深厚的审美价值,所以有人甚至这样说:“作为一种语言艺术,神话的内蕴主要是审美的,其他的意识内容是以审美意识为内核凝聚起来的,也是通过审美效应这个中介,向社会传播的。”江建文:《神话中的审美意识》,《阅读与写作》1994年第6期,第7页。因此,神话意象承载审美意识,与神话意象还承载其他社会意识内容的状况是不矛盾的,而是和谐共存的。这是有些学者将神话与审美意识结合起来研究的现实基础,符合神话与审美活动产生的实际情况。

对史前神话进行美学研究,确定其主要问题,应结合美学的学科属性来讨论。一般认为美学是一门理论学科,“它并不属于形象思维,而是属于逻辑思维。它研究美学范畴,研究美学范畴之间的区别、联系和转化,研究美学范畴体系”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页。。如果按照这种标准,那么对史前神话进行美学研究,其主要问题就应该是探讨史前神话与中国美学范畴之间的关系问题。但是,美学不仅要研究审美范畴问题,而且还要研究美学思想和审美意识问题。将史前神话放置在中国美学传统中进行研究,不仅要注意史前神话与中国美学审美范畴之间的关系问题,还要注意到史前神话与审美意识之间的关系问题。这是由美学史内容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所决定的。因为中国美学史不仅是中国美学范畴史和中国美学思想史,而且还包括中国审美意识史。中国审美意识史研究的是中国人审美意识的发生、发展和变化的历史规律。史前神话对中国人审美意识的发生和发展意义重大,是华夏民族审美传统得以形成的内在动力。由于审美范畴是对审美意识和审美理想的凝缩、提炼,以概念和逻辑为主体,因而与史前神话之间的距离相对较远;而最初的审美意识与史前神话的产生和发展几乎是同步进行的,在实践基础、思想基础和思维方式等方面都比较接近,而且审美意识还要通过史前神话反映、体现出来,相对于审美范畴,审美意识与史前神话之间的关系更紧密。因此,对中国史前神话进行美学研究,主要问题应该是讨论史前神话与审美意识之间的关系问题,同时兼顾到史前神话与审美范畴和美学思想之间的关系等问题。

中国史前神话与世界其他民族或地区的神话之间具有相似性,表现出神话本身所具有的普遍性特点,但中国史前神话在思维方式、表现形式和精神意蕴等方面还具有鲜明的民族特点。在思维方式上,中国史前神话是原始先民心物合一思维的产物,在其发展演变的过程中,这种主客浑然一体的思维形态一直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并与器物、岩画、壁画以及文学作品等各种艺术形式和审美形态保持着高度一致,影响了华夏美学的思维方式、审美形态和审美范畴的形成和发展。在存在方式上,中国史前神话不像其他国家和民族的神话那样相对集中,而是以活泼、灵动和多样化的形式存在于各种典籍、器物中,其存在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在表现形式上,中国史前神话的系统性和完整性以相对潜在的方式存在,这种表现形式本身与中华民族特有的诗性智慧有密切联系;在思想品质上,中国史前神话既是中华民族萌芽、形成和变迁历史的缩影,也是华夏民族精神、生命意识和思维方式的集中体现,深深地渗透到后代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并在华夏美学精神中得到系统继承。为此,本书的主要研究目标是以神话意象为核心,总结、概括中国史前神话的审美特征及其与华夏民族审美传统之间的关系,主要探讨以下问题:

第一,概括、归纳中国史前神话的审美特征,即以意象性为核心,原始性、现实性和非情节性相统一的特点。意象性思维是审美意识产生的思维基础,对史前神话的形成也具有基础性作用,其形象性、情感性、开放性等特征与神话的产生息息相关。中国史前神话包含原始先民对人生、社会和宇宙之间关系的深沉思考,其中很多思考都是他们通过特定的、具体的意象体系表达他们对相关问题的本体性认识,对中国古代的哲学、美学、文学、绘画和音乐等都有很大的影响,同时也对中国美学的思维方式产生了深远影响。史前神话意象中所蕴含的思维方式、时空观、宇宙观、生命意识等在某种程度上催生了华夏美学思想的形成。因此,作为一种综合的意识形态,史前神话所蕴含的审美价值也是多种多样的。其思维方式与审美的思维方式之间具有天然的联系,其观察世界、解释世界和体验世界的观点、看法和思想都具有本体性价值,其中蕴含了华夏先民对宇宙、自然乃至自我生命的认识和思考。这一切都是通过其独特、奇异和多样的意象体系所体现出来的,并成为后世历代文学艺术创作的土壤和源泉。因此,中国史前神话具有较为丰富的审美价值,具有多样的审美特征,需要深入挖掘。

第二,通过对中国史前神话审美特征的总结和概括,探讨它与华夏审美传统之间的内在关系,即以意象思维为核心、以超感性的体悟为基础的诗性智慧与中国史前神话之间的内在关系。虽然史前神话对于后世的文艺审美活动只具有基原性价值,我们不能将个体创造的文学艺术作品与神话等同,但“神话具有这样一种特性,即将一般的意象呈现于具体的、感性的形式,即所谓的形象性;而形象性正是为艺术所特有,在一般意义上说来,又是为艺术承袭于神话。”梅列金斯基:《神话的诗学》,魏庆征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页。中国史前神话是一种具有综合性、包容性和多元性的意识形态,含有丰富的审美价值,并以其丰富的意象体系对整个中华民族审美风尚、审美传统和文学艺术创造的形成产生深远的影响,其所蕴含的思维方式具有一种普遍性的模式和规则,与审美的思维方式之间具有极其密切的联系。对中国史前神话的艺术形式和审美特征进行研究,不仅有助于传承先民们积累的审美意识,探索审美意识发展、变迁的脉络,而且有助于我们探索中国美学的思想资源,使它们发扬光大,推动当代的审美创造和发展,为美学研究提供新的感性资源。中国史前神话中所蕴含的时空观、宇宙观和生命意识等与华夏民族的审美传统和美学思想之间具有血脉呼应的关系。中国史前神话意象独特的构象方式和表现形式也使中国美学的审美意象观特别发达,并成为中国美学的典型特征。

第三,以中国史前神话的美学研究为契机,探讨审美意识与美学思想之间的关系,使中国美学史研究更加全面、细致。审美意识包含人们社会生活中的美感、审美趣味、审美态度、审美理想等,是人的心灵在审美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自发或自觉状态,并受各种社会生活因素和一般文化心理的影响,是总体社会意识的有机组成部分。美学思想是被系统化的审美意识。在史前时代,审美意识主要通过原始初民们的物质生产活动、宗教活动保存下来,其中原始岩画和壁画、原始神话和史前的各种器物等,都蕴含着丰富的审美意识和审美理想。史前神话所蕴含的先民们的审美意识和审美理想,对民族文艺审美传统的形成具有重要的原型本体价值,经过审美主体的再创造后,可在后世文艺作品中不断复现,因而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有学者说:“原初的神话原型以种种‘面貌’周而复始、循环不已,文学和神话中的英雄人物以独特的方式更迭递嬗;作家试图将世俗生活的平庸神话化,文艺批评家则热衷于揭示现实主义之潜在的神话基原。”梅列金斯基:《神话的诗学》,魏庆征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页。因此,从神话与审美之间的关系入手,反观文学艺术作品与神话之间的原型关系,对史前神话所蕴含的审美价值进行深入挖掘,探讨华夏民族审美传统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具有重要的学理价值和实践价值。

综上,中国史前神话具有丰富的审美价值,与之相关的原始岩画、石刻、卜辞、习俗和礼仪等都对中国后代的艺术和审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中国史前神话对中华民族的尚象思维传统、中和的审美趣味等审美传统的形成均具有重要意义,并成为后来诗歌、小说、绘画等历代文学和艺术创作的不竭源泉和动力。本书从中国史前神话意象及其所蕴含的审美意识的角度,研究其对中国美学传统形成的影响。从中国审美传统的角度反观中国史前神话,将为开拓中国神话研究的新局面做出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