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去阿纳:休息的地方
3月13日 星期四
次日凌晨4点半,我们就起床了,天刚蒙蒙亮。我走出门外,看到了一次壮丽无比的日出。玫瑰色的光晕渐次扩散开来,朦胧的微光笼罩着群山之巅,好似为每座山峰披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金色斗篷。接着,太阳跳出来了,它的万丈金光仿佛要努力穿透幽暗的大山深处,以驱散山间的迷雾、凛冽的晨风。
作为一名传教士医生,我被太阳带来的奇迹所深深震撼,这让我想到我的前辈们,他们单枪匹马来到中国,展开了一场对抗身心污秽与疾病的艰难战役。他们只是一个庞大军团的急先锋,这支队伍有朝一日,一定会把基督的教义、卫生和疗愈的观念播撒开来,就像旭日之光,虽然起初熹微,但终会以其无边的光芒照耀整个世界。
7点出发的时候,路上还结着白霜。我很同情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农民们,他们太可怜了。许多人衣着单薄,营养不良。在中国,有钱人通常穿缝制精良的棉衣棉裤,而穷人只能穿自家织的蓝色或深灰色粗布衣裳。这与骡夫们厚实的穿戴形成了鲜明对比:骡夫们大多穿着六件衣服,一层套一层,最外层是一件皮衣,以抵御早晚的寒气。这种六层穿衣法显然很适合他们,因为这里的气候环境是晚上很冷中午又很热。英雄所见略同,伟大的科学家老开尔文勋爵也用过同样的办法(曾令他妻子惊愕不已)。他不穿冬天的厚内衣,而选择穿六层夏天的汗衫,苏格兰气候多变,他根据天气变化而增减层数,还声称,这只是常识而已。
9点之后,地面的浓雾散尽,霜冻也消失了,天气热了起来。10点之后,太阳越来越厉害,我们戴上了遮阳帽,脱掉了外套。大约下午3点半以后,光照稍稍减弱不那么毒辣了,我们就摘了帽子,此时的天气温和得如同英国的夏日。晚上9点,凉意渐袭,而半夜直到黎明,气温则低得能结冰。我们在旅途中遭遇的,多半是这种有着极端温差的天气。
今天一整天都与商队同行。队伍前前后后有100来头骡子,还有成群结队的赶路人和客商。大部队吵吵嚷嚷,骡铃叮咚的声响回荡在山谷间,还夹杂着骡夫们的尖叫声。上坡时,他们叫喊着,鼓励骡子爬上陡峭湿滑的坡地;下坡时,他们发出一种奇特的呼号,警示骡子留意脚下崎岖的山路。这些勤劳温顺的牲口驮着沉重的货物,缓慢地稳步行进。
途中遇到的一处山体滑坡,阻断了靠山一边的一大半的路面。我很好奇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所以停下来看。一位骡夫站在受阻的位置,领头的骡子走上前,停下了脚步,它扭过头去,观望着踌躇不前。就在这时,骡夫突然一把抓住它的尾巴,用力一扭几乎要将它摔倒,它才被迫走过去,后面的骡子也挨个领受了调教,最后全部安全通过。这让我想起了机智的舵手总是手握舵绳,伺机而动,带领他的船安然穿越突如其来的旋涡急流。
骡子能凭借天生的平衡力沿着悬崖边前行,完全不在意身旁的万丈悬崖。它知道,它必须使自己的脊背小心避开从山上滚落的碎石,因为任何轻微的撞击都会让它打个趔趄,最后很可能会被一块大石头砸中,栽个大跟头。如果它发现背上的行李卡住了,会停下来求救。我乐此不疲地观察着这些聪明的生灵如何行进。骡队由一头最稳健的骡子带队,它脖颈上叮咚作响的骡铃声鼓舞着整个队伍。骡夫告诉我,马和骡子最大的区别是,马的四条腿如果有一条失去平衡,就没法站稳了,而骡子哪怕四条腿只剩下一条能站稳,仍然可以保证不摔倒。
我们沿着山顶蜿蜒的小路前行,愉快地走了两小时。山间景色秀丽,树木葱茏,低处山谷里的风景五颜六色,如同珠宝商光彩夺目的柜台,有明亮得好似绿宝石的稻田,有金光闪闪的芥菜花,有泛着珠光的罂粟花,有橙黄色水晶一般的小麦地,还有麦浪在耳畔沙沙作响。每一寸土地都被人们开垦为梯田加以利用。山谷与山脚下坐落着美丽的牧场和村庄,四周环绕着用毛竹、仙人掌、木槿和杜鹃花一起筑成的高篱笆。抬眼看,蓝天映衬下,这些屋顶呈现出优美的弧形轮廓。不过,当你走近这些屋子时,会发现它们往往破败不堪,之前的美感也就消失了。
山路变得逐渐陡峭曲折起来。当我们翻过这座山顶向下走时,发现眼前的景色完全变了样,仿佛翻过一页图画书。
我们现在到了一条山涧边,长满野草的溪岸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在山谷中央,我们找到一块空地,四周长着松树。商队停下来休息。大家叽叽喳喳的很兴奋。走了一路,人和牲畜都又饿又渴,正好停下来吃点东西喝口水。
骡夫把骡子背上的行李卸了下来,这可把它们乐坏了,立刻跑到丰美的草地上撒欢儿去了,看起来十分有趣。骡夫先拿出一些装有大豆的饲料包给它们喂了一点儿,然后就任由它们自己吃草。
很快我们就用松木燃起了火堆。阿洋从附近一条小溪里取来了清澈的溪水。不一会儿,水烧开了,我们冲了点儿普普通通但还算好喝的可可粉,享用起野餐来。
那群人吃的是煮好的米饭,装在一个大包里。如果在茶摊上,他们会再点几碗看起来就让人倒胃口的蔬菜,这点蔬菜钱他们还是有的,毕竟在中国,只有最穷的穷人才会连蔬菜和一丁点肉都买不起。吃完饭他们就躺下了,抽起一种土烟——很节省地抽——用的是一种长长的竹质烟枪,加上顶针大小的金属烟嘴。只抽上两三口,就递给旁边的人,然后那人接着抽。
暖和的阳光渐渐西沉,但我们不用为苍蝇烦心了。商队常常都会有苍蝇跟着,估计夜晚寒冷的天气已经把它们都冻死了。这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事,因为在中国,苍蝇很可能带来瘟疫。春天的时候,苍蝇还不算麻烦,但一到夏天,你只要在一处前后几里荒无人烟的地方坐下来,拿出一块饼干,立马就会被一大圈苍蝇围攻。记得有一次,我本来计划了40天的行程,结果,出发第一天,就被可怕的苍蝇吓得几乎想回头。它们多得简直难以想象,而且令人难以忍受。盘子杯子上满是苍蝇,黑压压一片,任何你打算放进嘴里的食物都会被它们“占领”,你必须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食物。每天面临的大难题就是,如何才能在不吞下十来只苍蝇的情况下吃完一顿饭。最终,我们找到了一个办法,在天黑之后再进食,因为这时候苍蝇都奇迹般地消失了,或者选择在一大早吃,那时它们都还没“醒来”。
小憩片刻后,我端着相机在周围溜达了一圈,顺便看了下旁边商队运送的那些货物。有一些物资是从海防运来的。这边是5加仑的罐装油,两罐一箱,每两箱打包在一起,左右各一箱。那边是盒装香烟,大都是很便宜的货,英美烟草公司生产供于国内消费的那种。
即使是内陆地区的中国人,现在也流行抽外国香烟。有时候,你会在小镇上看见一个穷酸的人力车夫蹲在那儿抽外国烟——天知道他哪儿来的钱买这个,很可能是从地上捡来的烟头。
货物当中还有大批棉纺织品。我们经过的这个地区,老百姓大多都太穷,根本买不起欧洲生产的纺织品,但是依然有人买。
一个商人走过来和我说话。
“英国人太保守了,”他抱怨道,“不像德国人,我们说要什么货,他们就给我们发什么货。比方说,要小件装,要指定的长度和宽度。如果你们英国人能规矩地发我们想要的货,而不是‘你们认为’我们想要的货就好了。你们总是说,‘我们生产出来就是这样的’。我们本来是更想要你们的东西,可现在,只能买别的国家生产的。”
这个商人是个很和善的家伙。他戴着一顶劳工戴的大沿草帽,帽子里衬了一条防水的油绸料子,几乎披到了肩膀上。当然了,他解释说,在城里他是不会这么打扮的。
我们于是称呼他为“防水草帽”先生。
现在该装货了。草地上的骡子被唤了回来,还有那些正在山上游荡的、跑出去老远的骡子,也被追了回来——显然,不管是骡子还是骡夫,都不介意多走点路。
驮鞍分成两部分,首先,有一个倒V形木质框架,由皮革连接着护甲和兜带,但没有腰带,这一套东西被固定在骡子身上。接着,两个人合力举起另一个类似的木架子,上面装有用皮绳捆绑好的货物,然后让骡子走到倒V形中间,两人用力一抬一放,正好放在先前固定好的木架上。
每头骡子背上的货物重达170磅2,靠这种装置却可以安安稳稳地走完全程,不用担心货物散落。骡夫们最不喜欢的事,就是把已经“打包”好的东西重新打包一遍。他们讨厌我们的行李包裹,因为那些寝具和个人用品,每天早上都要被收起来,晚上又重新打开。他们每次在为我们这些行李打包的时候,都要花费无数口舌、起各种争执,比收拾全队的东西还费劲。
当骡群从草地上回来时,我们才很惊恐地发现,它们的背上原来满是脓疮和擦伤。我们就提出要用没有受伤的骡子。没想到令人作呕的是,全队的骡子都是这样。骡夫们并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生气,他们还争辩说骡子根本感觉不到痛,也不知道有疮伤,只要腿脚没问题,它们就可以继续驮上货物一直往前走。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没有用。于是我叫来了马洪鹏,告诉他,骡子之所以有脓疮,不仅是因为擦伤,还因为吃得太差。他似乎表示同意。
我们注意到,这次骡夫们不仅再次检查了所有绳索是否已捆紧,货物是否稳当,还又互相检查了一遍。很快,我们就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接下来的路程先是爬坡,然后再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下走。下山的路异常艰险,除了要躲避随时有可能滚落下来的山石,还要留意路面上大大小小的坑洼和松动的石块。但我发现即便如此,也没有一头骡子走路不稳或是失足摔倒。
我们骑的矮种马,体格强悍,脖颈粗壮,四蹄健硕。这一品种可能与650年前马可·波罗走这条滇缅路所骑的高头大马不太一样。我曾读过他的在伊丽莎白时代的英译本的片段,关于云南,他如此描述:“那里有大量从异域引进饲养的马匹。”
我们有时走路,有时骑行,即使在最险峻的地段,我们也对这些步伐稳健的伙伴信心十足。试图去指引它们是绝对错误的。遇到难走的地方,最好的办法就是骑在马上,闭上眼睛,夹紧双腿。
当然,中国人都觉得我们太傻了,明明有马可以骑,却宁愿自己走路,不管好走或不好走,经常徒步数公里。
我们带了自己的马鞍,是国外生产的,手工缝制的乡村风格牛皮料。虽说样子看起来不出众,可比布制的中国马鞍高级多了。我在平地上还能勉强骑得稳,但遇到上坡下坡,就很难保证自己在马背上不滑动。那些与我们同行的中国商人和赶路人一路上都这么骑着,不管身体歪斜成什么角度,只要双脚牢牢地踩紧马镫就行了。
骡子的掌钉有时候会损坏。这种情况,骡夫确实会处理,其实他们每天都会检查骡子的四蹄,看看它们的掌钉有没有损坏。他们都是在行的兽医,只要看到坏的,仅需花五六分钟时间,就能卸下坏的换好新的。当然,全程他们都是面无表情。他们随身携带了工具和备用掌钉,所以从不用担心他们会沦落至博罗那般尴尬的境地,博罗因为没有带备用掌钉,被加里西亚的铁匠嘲笑为“夫人”。又一头骡子跛了脚,状况时好时坏,但是这次,骡夫们找不出问题出在哪儿。
骡夫与我们一路上遇到的人有着鲜明对比,他们身材更魁梧,甚至比云南府的人更健壮。他们说自己不是汉族人。马洪鹏告诉我,骡夫们都是回族人,信奉伊斯兰教。每天日落时分都要做祈祷,如果恰逢工作,就不过斋月了。
他们从事的交易是真正的交和易,他解释道,这是一种交通与贸易的结合体。这些身形高大的回族人拥有运货的骡马队,一般是家族生意。他们的服务费,则和雇骡马的费用算在一起。每一帮人马连续工作两个星期。到了时间,就会把这批货物转交给下一帮人马。
有一位货主愿意直接签下全程的合同,但我知道,这样会令最后一程的人很不满,因为前面每段完工的人都会抽“小费”,等轮到他就没剩下多少了;而在分段模式下,佣金也是分段收取,所以我决定,每次只签一程的合约。
我们与骡夫交谈时发现,他们了解或感兴趣的话题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美元。一谈起美元就乐此不疲,百谈不厌。
临近傍晚,我们到了一处村庄,在这里能看到山脉的全景。到达阿纳(休息的地方)后,我发现,这次的客栈是我在整个云南所住过的最舒适的。
我们喝到了香气馥郁的咖啡,然后还换了鞋,感觉似乎一点儿都不累。
那一晚,我亲自指导阿洋学习我的“灭虱大法”,准确地说,是“防虱大法”。首先,铺一张黄色的油布在床褥下面;然后,把一种由97%的萘粉和3%的杂酚油混合而成的粉末撒在床褥四周,还要灌进我们睡袋的四个角。这种混合物可以驱散寄生虫和虱子。
晚上8点,我们上床睡了,而且是在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可惜,我们那一刻并不知道珍惜。直到经历了后来的事情,才明白当时有多幸福。对生命中所获得的种种恩惠,人们大抵总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