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飞虹桥上的回忆（下）
老六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面色红润，慈眉善目，很容易让人产生老实厚道的错觉。他最初是通过朋友的女婿的表弟一路牵线搭桥，拐了好几道弯才和倪先生攀上关系，声称是代表他的老板前来洽谈长期合作。对于这种看上去来头不小，来历却不明不白的买家，倪先生向来谨慎；而林冽在老六刚一张口时便听出他是天江人。
最近几年，圈内人对“天江”这个地方格外敏感，提起这个地方，谁都会条件反射地联想到黑市上炙手可热的“星夜”。长期给天江供货的熊子峰，人称熊瞎子，虽然从不承认自己供货给“星夜”，却一向和方海林称兄道弟。光是发往天江的原料就让他赚得盆满钵满，实力愈发雄厚；而华爵皇宫这个名号也时常被悄悄提起，成了圈内人心照不宣的优质买家。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流传，没有人知道他们如何交易，也没有人知道“星夜”是如何被一手炮制出来的。林冽早先就知道方海林在这方面颇有门路，当初他义无反顾追随倪先生，也是觉得将来或许可以通过这个圈子杀回华爵皇宫。
而老六口中那位神秘的老板，正是“星夜”的股东之一。他的身份不方便透露，林冽猜测多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六声称这位老板已经掌握了“星夜”的配方，打算脱离组织，自立门户，所以想寻觅一位可以长期供货的合作伙伴。听闻倪先生最讲信誉，有口皆碑，所以特意主动过来拜会。如果前期接洽顺利，他的老板自然会亲自过来和倪先生面谈。
和老六会面的整个过程中，倪先生多是笑而不语，而林冽却表现得兴趣浓厚，格外上心，不但频频发问，思考也极其认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突然摆在面前，着实让他欣喜若狂——倘若老六所言属实，扳倒华凤姝和方海林或许真的指日可待了！按照以往的惯例，倪先生向来不会在决策上强压林冽一头，他总是说“将来你当家，怎么办听你的”，给足了林冽面子。可这一次，老六前脚刚走，林冽就迫不及待跟倪先生商议，倪先生的回应却十分冷淡。
“大哥，你到底怎么想的，倒是说出来啊！”林冽急切地追问。
倪先生点了根雪茄，不紧不慢地说：“阿冽，你不觉得你今天的表现有些失态吗？”
林冽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表现有问题，满不在乎地说：“我的话可能是多了点，但是那些问题早晚也是要问清楚的。”
倪先生哼了一声：“会面的房间有监控，你可以调出来看看自己当时的样子，恨不得马上就跟那个老六回去见他的老板。”
林冽讪讪道：“大哥，看你说的，不至于吧。”
倪先生叹了口气：“阿冽，其实我理解你，因为涉及到天江和华爵皇宫，所以你才这么沉不住气。”
这是倪先生第一次向林冽提起天江和华爵皇宫，林冽谨慎地看着他，已经预感到他所言何意。
倪先生继续说：“自从上次你见到阿磊阿强兄弟俩，我就说过我对你已经没有秘密了。可你对我呢？你有没有事情一直瞒着我？”
面对倪先生的质问，林冽低下头，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姓华的。你曾问我到底看中你什么，我现在可以正面回答你，我看中的是你身上憋着的那股劲儿。渴望复仇让你变得强大，而我正是利用这一点把你领进门，让你接我的班。而现在面对这样一个机会，你要利用我给你的一切去报仇，这很公平。”
林冽难为情地辩解道：“大哥，你这么说让我很惭愧，可这难道不是双赢吗？我报仇顺便带着兄弟们赚钱；或者说成我带着兄弟们赚钱顺便报仇，有区别吗？”
倪先生失望地摇了摇头，继而发出一连串反问：“你觉得没区别是因为你满脑子想的都是报仇。你想过代价吗？这摆明了是内讧，任何一个组织会放任成员自立门户？你不会相信跟他合作只是简单供货就可以的吧？咱们跟熊子峰实力相差悬殊，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真的打算为了自己报仇，让兄弟们卷进一场恶战吗？”
林冽无法回答倪先生的问题，只能老老实实承认是自己报仇心切，昏了头。
最后，倪先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这么多年，这是你第一次让我失望，我原谅你。你要报仇可以，但是要选对时机。这次即使我同意，四叔他们也不会答应的。”
四个月后，倪先生和他的两名保镖、一名司机在公路上被大货车追尾，命丧当场。
随行的林冽当时和董彪等人驾驶另一辆车，原本一直跟在倪先生后面，结果因为在加油站买东西落下一段，追上的时候车祸已经发生了。在此之前，圈子里盛传倪先生将取代熊子峰给天江供货的消息，面对熊子峰在电话里声色俱厉的威胁，倪先生百口莫辩，只能承诺彻查谣言。如今倪先生死在风口浪尖上，熊子峰难逃嫌疑。
林冽在一片混乱中提前接班，正式坐上第一把交椅。他先将倪先生风光大葬，然后慷慨激昂地带领弟兄们用各种手段讨伐熊子峰，以告慰倪先生的在天之灵——包括取代熊子峰给天江供货。
那段时间，他白天忙得四脚朝天，晚上却还是经常失眠。只要眼睛一闭上，他就会看到侧翻在路边、被熊熊大火逐渐吞噬的轿车和倒在车里头破血流的倪先生。他总觉得倪先生临终前，有那么一瞬间看到了站在人群中袖手旁观的他，那悲哀的大彻大悟的眼神让他心虚得要命。“记住，以后再有冲我下手的，都是真的，记得救我！”——倪先生的话一语成谶，也日日夜夜折磨着他这个幕后主谋。他焦虑、担心，不知道倪先生临死前是否会想到，精明的老六一眼就看出林冽对华爵皇宫的浓厚兴趣，暗中约见了他三次。一次旁敲侧击，二次煽风点火，三次挑拨离间。复仇的欲望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让他最终摒弃了忠诚，变成一只忘恩负义的狼。
林冽征求了倪太太的意见，将其母子好生安顿在国外，算是顺应了倪先生生前的意愿。他没有听从董彪等亲信的建议，对倪家斩草除根。他告诉他们这样可以俘获人心，其实是不愿被人知道自己妇人之仁。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梦中惊醒的林冽总是需要很久才能平静下来。干嘛要在意一个死人的看法呢？他最终这样劝自己，嘴角露出和华凤姝当年如出一辙的冷笑。
他以前总是想，疼爱过他的亲姨妈会不会后悔对亲人们痛下杀手，但他现在不会再有这样的困惑了。是对是错都已经做了，做了就回不了头，只能在这唯一的前提下继续往前走。他们这种人如果产生一丝后悔的念头，恐怕只能自我毁灭才能解脱，更别说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想到这，林冽突然感到很空虚。仇恨将他变成他所憎恶的模样，那华呼啸和华凤姝还有区别吗？他的复仇还有意义吗？
倪先生车祸身亡不久，警方根据神秘线报端掉了熊子峰的老巢，熊子峰在武装抵抗过程中被当场击毙。由于证据不足，华爵皇宫虽然侥幸没有受到波及，但失去了合作多年的供货商，情况还是非常棘手。冯昂在这个时候向股东们大力推荐林冽，声称他是目前唯一可以取代熊子峰的人，这才有了林冽站在飞虹桥上感慨万千的一幕。
他这次正是以“面试”的名义重返天江、重返华爵皇宫的——时隔多年，他终究还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