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也有广寒枝
春兰秋桂,香味清淡高雅,入盆供案,先有了登堂入室的待遇,再经三闾大夫屈原的赞美和广寒宫里吴刚玉斧的斫剁,那还了得。其实,兰桂原本都是山沟沟里土生土长的花。山花花未必不好,不也有了广寒宫的身价吗?拿这件事来说做诗,那山花花就好比是凡夫,“未必凡夫无好句,山花也有广寒枝”,你敢说没有道理?
做诗,并非只是诗人的“专利”。民间无名凡夫,偶尔吟出好诗,也一样让人恭敬。据说明代时,杭州有一富家美貌小姐王瑛,不喜针线,专好琴棋书画,欲择良婿,条件是贫富不计,只要诗好。前来试诗者中有位钱公子,携一书仆,名叫甄秦。通报姓名门第后,小姐见主仆二人一肥一瘦,笑道:“何不以李清照的‘绿肥红瘦’分嵌二句做来?”钱公子抓耳挠腮,越着急,越目瞪口呆一字不出。这时书仆甄秦已经低声道出二句:“柳恨绿肥犹自舞,豆怜红瘦总相思。”前句说绿柳,后句说红豆(相思豆),又恰好分别嵌入“绿肥红瘦”四字,极妙。小姐一听,暗自叫好,再一思量,甄秦如今不过书仆,已经人穷志大,才情不浅,日后前途焉可限量?所以,不待那钱公子醒过味儿来,早已让丫头传话与老爷道:“草包岂得成花卖,只要真情(甄秦)不要钱(钱公子)! ”书仆,当属凡夫,但甄秦出口不凡,就不简单,应该得到王小姐的青睐。王小姐慧眼识才,也非一般俗女子所能为。甄秦得此红颜知己,是大喜之幸。此事此诗,在江浙民间传播甚广。笔者以为,那些心甘情愿为甄秦作免费宣传的人,至少得有王小姐般的慧眼和识见,对比那些“舟子樵夫焉得有诗”的世俗之见,能不给识者报以掌声?
北宋《唐语林》说,湖南衡山“下人(即凡夫)多文词,至于樵夫,往往能言诗”。尝有广州幕府夜间忽闻舟子吟诗,一打听,乃舟子自己所作。其中有一首思家诗曰:“野鹊滩西一棹孤,月光遥接洞庭湖。堪嗟回雁峰前过,望断家山一字无。”说自己在外孤单辛苦,唯有一轮能照到洞庭湖边的故乡月亮可以相慰。现在船已经在回雁峰(相传大雁至此便不再南飞)前驶过,望断家山,还没有得到亲人的消息。诗情真挚,如对面诉说,非常感人。比比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似不多让。
凡夫往往不录名姓,苟能辑录,也是录诗而无有名氏。自古以来能有幸传载于书籍的无名凡夫之诗,大都比较精彩。据江苏《如皋志》载,南宋淳熙年间(1174—1189),东孝里庄园有一株紫牡丹,无种而生,枝叶繁茂,花形硕大,十分珍奇。当时有位官吏,想移花于私家园中,独占花魁。没承想,让人方掘土尺余,忽见一石,上刻有诗:“嘉赏容留众客怜,岂能挖藕采红莲。此花琼岛仙家种,不许人间俗眼看!”官吏惊骇,慌忙掩土,再也不敢移栽。此诗应是花匠所作,刻诗埋石于花根,可以刺贪镇邪,自然非同凡响。读者闻之,也必定会佩服花匠料事在先的胆识。
无名氏未必都是凡夫,一则作者的身份大都无法知晓,二则作者或用虚拟手法,读者隔雾观花,隐显性情只能各自体味。南宋偏安时,国威不振,汴京沦陷之恨、收复中原之望概属敏感话题,百姓怨愤,难免有人脱口成诗,嘲讽一下。有一首题在京城临安(今之杭州)官道驿站墙壁的无名氏诗,颇有影响。诗曰:“白塔桥边卖地经(即地图),长亭短驿最分明。如何只说临安路,不较中原有几程?”因临安路上的白塔桥边出售《朝京里程图》,官员至此,纷纷购买此图并计划朝京日程,无名氏出于忧患,题壁嘲之,也是对那些忘记国耻,不念收复中原而只顾升官发财的官僚,表示一些愤慨。
题壁诗作者大多是形迹匆匆的过客,反正不留姓名,文责无从追究,说点真心话,写得随意洒脱,直抒胸臆,或堪一读。清乾隆年间邯郸旅店有题壁诗曰:“四十年中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向先生借枕头。”说唐朝沈既济《枕中记》的卢生,在梦中做了四十年(按原著应是居官五十年)荣华富贵的公侯,如今自己落魄,饥不择食,也想借道士枕头一用。以调侃语道伤心肺腑,痴甚亦痛甚。
其实,只要诗好,无名氏也不乏知音。乾隆十七年(1752,壬申)文学家袁枚夜宿良乡旅店,很欣赏壁上“末无姓名(结尾未署姓名)”的题诗,其中“满地榆钱莫療贫,垂杨难系转蓬身。离怀未饮常如醉,客邸无花不算春。欲语性情思骨肉,偶谈山水悔风尘。谋生消尽轮蹄铁,输与成都卖卜人”,引发感慨,随即依韵和诗,并准备“好迭花笺抄稿去,天涯沿路访斯人”,企望日后能幸会作者。十三年后,观察劳宗发旅宿此店,读二人诗,也叹绝妙。此时店主正欲修葺刷壁,劳公急忙恳请地方官方敏制止圬壁。方敏读诗后,谕令停止,二人诗遂得保存。又越七年,在友人梁瑶峰府邸,袁枚终于见到题壁诗作者陶元藻(号篁村),这时劳宗发、方敏二公已逝,陶元藻感谢袁枚及二公的知己之情,又哀痛存殁之别,援笔赋得“人如旷世星难聚,诗有同声德未孤”、“惆怅怜才青眼客,几番剪纸为招魂”等,留下一段佳话。
当代亦有无名氏诗,有的也颇堪一读。广州公园有人养鸟,共游客玩耍。其鸟巧舌伶俐,但学语不多,仅“老板发财”、“老公给钱”之类。游客掷钱愈多,鸟声愈欢。笔者十年前与友人游园坐石凳小憩时,曾见石桌上用圆珠笔写着一诗:“鸟口何曾轻易开,哥哥姐姐出钱来。陈家老总今犹在,可听娇声唤发财?”诗归“打油”类,作者佚名。意思大约不是反对发财,而是厌恶和批评那些让可爱小鸟庸俗化的商业行为。“陈家老总”,估计指陈毅老总,岭南百姓尊敬陈毅,常以此名称之。读读这首小诗,作些深沉思考,果有警觉,也当感谢那未留名姓的诗作者。
《诗经》三百首大多来自民间凡夫,《卷耳》、《摽有梅》、《氓》、《伯兮》、《君子于役》、《风雨》等都是无名氏所作。泰戈尔说“人皆可为诗人”,绝非一句戏言。只是生活的遭遇和社会的选择,有的人未能适用其才,干上了书仆花匠、樵夫舟子或别的什么职业。“诗穷而后工”。诗史上多少大诗人都是在清贫困苦、声名不显之时写出了一生中最好的诗。大概唯独其清贫困苦,他们才更接近凡夫,或者说才更像凡夫。一旦左右簇拥地登上了七宝楼台,就很难说了。
林岫
二〇一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