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史料与研究回顾
宋代交通史研究资料概说
中国古代“交通”一词之涵义,与今日所言“交通”不同。古代之“交通”多用为动词,指“交往”、“结交”之意;今日之“交通”主要用作名词,其涵义有狭、广之分,狭义之交通(traffic)主要指人员、劳动产品之移动与相关设施及保障制度,广义之交通(communication)则包含通讯及相关内容。今日所言之古代交通史,多取“交通”之广义,主要研究并叙述古代人员往来、物资运输和信息传递之历史,宋代为中国古代之一阶段,其交通史之内容自然亦不外乎此范围。
因古今“交通”涵义不同,故古人在记述前代或当朝历史时没有“交通”一目,又加古人对今日交通涵义下内容之认识,亦与今人有异,故古籍中亦不可能有今日交通涵义下内容之专篇。但交通是人类社会生活之重要组成部分,故史书对其内容记载亦不可免,只是在具体记述中多依时人之习惯,或分门别类,或各有侧重,或详或略,或多或少,或记入地理门,或载于典章类。又,交通一事,上关国家政治、经济与军事,下涉百姓之生活,故无论士夫诗文丹青,还是民间百科卷册,皆有相关之内容,亦是异乎详略多少之间。因此,古代交通史之资料虽不够完备,却可称丰富,但又十分零散。如宋代交通史研究著作中,无论青山定雄《唐宋时代的交通与地图地志研究》、赵效宣《宋代驿站制度》,抑或是拙著《宋代交通管理制度研究》、《唐宋时期南方地区交通研究》,征引文献皆在一、二百种以上,遍涉经史子集,旁及碑刻文物。尽管如此,皆不可言将宋代交通之史料搜罗殆尽,何况现有成果皆非全面而详尽研究宋代交通史之作。
宋代交通史料虽较零散,但若论具体之典籍,则亦不乏记载相对集中者。此类文献首推地志,其次为政书、游记、法典之属。
地志是以行政单位为范围,分门别类记载全国或某一地区历史、地理等内容之综合典籍。中国地志历史悠久,地域广泛,内容丰富,为世界所仅有。方志之书,起源于周,经汉、晋、隋、唐之发展,至宋代而体例始备。“举凡舆图、疆域、山川、名胜、建置、职官、赋税、物产、乡里、风俗、人物、方技、金石、艺文、灾异无不汇于一编。隋唐以前,则多分别单行,各自为书。其门类亦不过地图、山川、风土、人物、物产数种而已。”宋代地志分为总志和州、县、镇志,其编修事宜倍受中央和地方政府重视。宋代沿袭唐代三年一造图经之制度,“凡土地所产,风俗所尚,具古今兴废之因,州为之籍,遇闰岁造图以进”。然后朝廷再将图经编成总集,乐史《太平寰宇记》、王存《元丰九域志》便是如此而成。至于州、县、镇志,多是请熟悉地方掌故并有志于此道之学者执笔。宋室南渡之后,朝廷虽不再编修总志,但地方政府重视修志已蔚为风气。地方官皆以修志为任,虽“僻陋之邦,偏小之邑,亦必有记录焉”。由此可见,宋代地志内容不唯丰富,而且较为可靠。
宋代地志中有关交通之记载,莫过于一州、县之“四至八到”。现存宋代地志中,除《舆地广记》、《舆地纪胜》、《方舆胜览》、《吴郡志》等少数以外,其余均记及一州或一县至周围各州县之里程,或称曰“四至八到”,如《太平寰宇记》;或称曰“地里”,如《元丰九域志》;或称曰“道里”,如《云间志》;或称曰“境土”,如《宝庆四明志》等。因这些内容称“四至八到”者居多,故可统称为“四至八到”。据笔者考证,诸志中所记“四至八到”即为州县与周围地区实际交通路线之里程。从此内容,可知有宋一代全国交通网络之状,及一州一县与临近地区是否有道路相通,道路之分布、走向与里程。因此,该内容堪称研究宋代交通史最基本之史料。但此内容亦有一定之问题,详考现存各地志之“四至八到”,相邻州县道路里程多有不相吻合者,其中以《元丰九域志》为甚。甲州和乙州彼此之间交通线,或方向不一致,或里程有悬殊。此应与地方州县各自编修图经有关。无论“地里”还是“四至八到”,皆不可能囊括一州县之所有交通线,州县草拟本地情况时,多是各自为之,未能与相邻州县互相协调,故所记路线、方向互有不同,对道里之推算亦大有出入。而总志编修者碍于材料浩繁,无法一一核实,故只能据现有材料连缀成书。因地志中“四至八到”存此问题,故据以绘制交通路线图则有失准确。
地志中关于驿传内容之记载同样是研究宋代交通史之重要史料。此类史料主要见于地方志,特别是南宋时修撰之地方志。如《淳熙三山志》地理类有《驿铺》一目,《景定建康志》疆域志有《铺驿》一目,《嘉定赤城志》地里门有《馆驿》一目,《宝庆四明志》叙郡篇有《驿铺》一目,《嘉泰会稽志》有《邮置》之目等,或叙及一州驿路之格局,或记述一州驿铺名称与分布,实乃关于宋代驿传不可多得之史料。其中不少内容皆是他书所无,如《淳熙三山志》对州城驿路上驿、铺布局及递铺内部结构之记载,乃宋人著述中绝无仅有之内容,弥足珍贵。
另外,宋代地志中有关州县沿革、山川、景物、古迹、风俗形胜等记载,间或提及道路里程、水道航运、交通形势等内容,亦为研究交通史之重要参考。又不少地志载有地图,亦可供参用,但古代地图既不讲比例,又无精确可言,使用时须多加斟酌。
宋代地志虽为研究交通史最基本之史料,却是甚不完备。宋人所修地志虽可知有六百多种,但仅有三十六种存留今日。其中总志五种,州县镇志三十一种(含抄本二种),而三十一种州县镇志中,二十七种皆为东南区域地志,其余四种则是宋敏求之《长安志》、《河南志》、程大昌之《雍录》和缺名之《寿昌乘》,分别记述长安、洛阳和湖北鄂城事。可以说,江西、两广、四川、两湖及广大之北方,绝大多数地区没有留下当时之地志,但也许上述地区明清方志中存有部分宋代史料,只是须在使用时认真区分鉴别。
地志之外,其他地理类杂志中亦不乏交通史之重要资料。其中尤以赵汝适《诸蕃志》、周去非《岭外代答》、范成大《桂海虞衡志》等书为重要,对研究宋代南部边地及与外部之交通甚为有用。
对宋代交通记载内容之多,仅次于地志者,便是《宋会要辑稿》(以下简称《会要》)。今存《会要》虽为辑本,却仍具八百万言之规模,于宋代史籍内容最称丰富。其中涉及交通内容较多者,则有方域、食货、兵、职官、蕃夷诸类。方域一类,记载宋代交通最多,其《道路》之门,汇集道路修治之诏令与奏议;《驿传杂录》之门,专言馆驿之建造、使用,并兼及个别路段之驿程;《急递铺》门内容最多,载有太祖至宁宗朝有关递铺建置、管理及文书传递之法令与奏议;《关》与《关杂录》则记关隘之设置及其禁防。其余如《四方津渡》、《桥梁》、《河锁》、《江锁》、《城门锁》、《治河》、《诸河》、《运河》诸门,皆属重点记述交通之资料;而《水利》、《市镇》、《诸寨》、《诸城山界》、《东京杂录》、《西京杂录》、《堡寨城垒杂录》等门,亦多涉交通之事。
食货一类,虽为财政、经济之内容,但与交通关系甚密。其中《漕运》、《水运》、《陆运》、《转运》、《纲运设官》、《纲运令格》诸门,记载官方物资运输之主要路线、运输形式、组织体制、管理条例、官员差遣、运输诸环节及相关诸问题,内容非常丰富,为研究宋代物资运输者所必据,堪称宋代交通史资料一渊薮。其余如《船》、《盐法》、《盐法杂录》、《茶法杂录》、《水闸》、《堤岸》、《水利》诸门,亦与交通多有关涉。
兵类虽主记军事,但亦兼及交通。其《马政》、《买马》、《川马纲》、《马政杂录》诸门,多涉与沿边部族之交通内容与马纲之路线选择及水陆路建设情况,亦包含许多交通史之资料。
职官类虽主要记载官僚机构之设置、沿革、执掌、编制、差官等情况,但亦不乏与交通相关之内容。如《通进司》、《银台司》、《进奏院》等门,则记述中央文书收发传递之制度;《河渠司》、《疏浚黄河司》、《四排岸司》、《下卸司》之门,则事关漕运路线之修护及漕运之管理;《发运司》、《催纲司》、《转运使》诸门,则记漕运组织和管理之机构;《市舶司》门,对各港口市舶机构之设置及相关条例,有较为详细之记载,甚关海上交通与对外交通之内容。
蕃夷类主要记载宋朝与周边政权、少数民族、海外诸国之使节往还、贡赐贸易等内容,对缘边交通、海上交通、对外交通等史实多有涉及。
《会要》虽含丰富之交通史料,但毕竟是辑录残本,许多内容已经佚去,故各门记载皆不完备。如《道路》、《驿传杂录》诸门,为交通最基本之内容,不唯参差不齐,而且多有残佚。
与《会要》内容相类者,有《宋史》诸志、《文献通考》,及《玉海》、《山堂考索》等类书之相关记载,其中不少内容亦关交通,可与《会要》相互参证,但数量不及《会要》远甚。
地志、《会要》之外,最有助研究宋代交通之史料,则为诸种游记。游记乃文人对自己出行经历、见闻、感想等内容所作之记录。宋人所作游记甚多,存留今日者有近三十种,其中重要者则有:路振《乘轺录》,沈括《熙宁使契丹图抄》,吕祖谦《入越录》、《入闽录》,陆游《入蜀记》,范成大《揽辔录》、《参鸾录》、《吴船录》,楼钥《北行日录》,郑刚中《西征道里记》,周必大《癸未归庐陵日记》,赵彦卫《御塞行程》,严光大《祈请使行程记》等。这些游记,多记及出行方式、交通工具,所经行程、道里等内容,堪称第一手之交通史资料。然而,上述游记尚不可称价值最高者。若仅从研究交通史而言,最有价值之游记当数日本僧人成寻之《参天台五台山记》。该游记乃熙宁年间日本京都岩仓大云寺主成寻(1011—1081)撰写的入宋游历日记,共八卷,详细记录日僧一行八人入宋后之经历。其记录之准确、内容赡富与珍贵,皆为同期宋人游记所不及。其对宋代驿铺设置、递马请领、驿券使用、乘轿风俗等记载,堪解宋代驿传制度研究多年之悬疑。
交通与政治、经济、军事、生活密不可分,故相关法令亦多有涉及。今存宋代法典如《宋刑统》之职制律、卫禁律、杂律诸、诈伪律、厩库律诸类,与《庆元条法事类》之职制门、蛮夷门,多有关涉驿使稽程、诈乘驿马、差借舟船、吏卒接送、驿令等有关交通之仪制、法规和禁令。而成书于南宋后期之《金玉新书》则著录许多有关文书传递之刑律,《永乐大典》卷一四五七五共辑录一百一十八条。此类文献亦是研究宋代交通之珍贵资料。
以上胪举各类资料,可谓宋代交通史料之主体,但绝不可称为大部。还有许多资料则散见其他多种文献。如研究宋史之基本典籍《续资治通鉴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三朝北盟会编》,乃至《宋史》诸列传,皆蕴含大量交通史料。文集、笔记更不待言。宋人文集中之“奏议”、“行状”、“墓志铭”及“路记”、“学记”,不少言及交通,而大量诗词,有时亦可解交通之难题。笔者考出宋代开通温州通福州之驿路,便由王十朋之游记诗所得。至如笔记之专篇、杂记,亦间或及交通之事。如周藤、斯波二前辈研究宋代阺店,则多据洪容斋之《夷坚志》。另外,散存之碑刻资料、考古资料(如出土之船舶残骸之类),乃至宋人书画,亦堪充交通史研究之资。
综言之,宋代交通史研究资料,既丰富且零散,欲窥宋代交通清晰之面貌,实有赖多种史料互补与弥合。有兴趣于宋代交通史者,当尽力搜求之,笔者亦正不懈努力。
该文日文版原载〔日〕《文献資料学の新たな可能性》(2),大阪市立大学东洋史论丛别册特集号,200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