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对话(一)(二十一年九月)
地点 无何有之乡
对话者 朱熹及戴震之灵魂
时间 现在
戴 晦翁,我从前写过几本书,对于你们的理学,很有批评。让我先向你道歉。
朱 东原先生,这有什么关系?亚里士多德不是还批评他的老师柏拉图吗?亚里士多德说:“吾爱我师,尤爱真理。”我们讲学的人,都应当持这种态度。我们今天谈起话来,对于我们素所敬爱的人,恐怕也不免有所批评。你想他们一定要生气吗?
戴 我想他们都记得亚里士多德的那句话。晦翁,你看近来中国的现状,是不是象你们南宋时候?
朱 (叹气)很象!很象!也象明末的时候。
戴 有人说要救国须提倡新道德。这话你以为如何?
朱 我看有点对。
戴 你们理学家是最讲道德的。南宋及明末,都是理学最盛的时候。你们理学家的道德,抵不住元人清人的大兵,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朱 现在张君劢先生及其朋友办了一个刊物,叫做《再生》,你看见了吗?
戴 看见了。
朱 在《再生》创刊号的通讯栏里,记者先生说:“有人说宋明理学最盛而无补于国亡。我以为这句话是错了。须知理学只能当作等于西洋的伦理学。伦理学是必要的而不是充足的。”我不承认我们的理学只“等于西洋的伦理学”。“伦理学是必要的而不是充足的”,这句话也似乎不很圆满。我说:我们理学家,除了讲别的问题外,我们讲道德并且实行道德。人有道德,是一个人类组织之存在的必要原因,而非其充足原因。
戴 必要原因,及充足原因两个名词是什么意义?我在古书上考不出来。
朱 逻辑讲到原因的时候,常把原因分为三种,即必要原因,充足原因,必要及充足原因。
戴 (惊讶)你老先生近来也研究逻辑吗?
朱 自从你发表文章批评我们的理学以后,近来胡适之先生,对于你的意见,很加表扬。他的《戴东原的哲学》一书,你看见吗?
戴 (微笑)当然看见。
朱 你引证古书来批评我。胡先生用了些西洋哲学的意思来讲你。你所引的古书,我都见过。胡先生所用的那些西洋哲学的意思,我向未听过。所以我发愤学西洋文字,读西洋的哲学书。可惜现在金价太贵,我的文庙里那一点收入,又早已断绝,实在买不起外国书。我只得到北平图书馆去看。他那里哲学书又不很多。所以我对于西洋哲学的知识,还是很有限。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我的哲学,在西洋很不少同调。在希腊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现代如新实在主义者,都讲我所讲而你所批评的“理”。我又深恨在中国哲学里逻辑不发达。假使我早学过一点象现在大学一年级的学生所学的那么一点逻辑,我的哲学也决不会引起你的及胡先生的批评。
戴 (惊讶)呵!原来如此,无怪乎在我们开始谈话时你就讲起什么亚里士多德了。不过你的哲学,在西洋哲学里会有那么些同调,我还是不信。
朱 那等将来我们另有机会再说。现在让我先回答你方才提出的问题。有两件事情甲,乙,假如有了甲不一定就有乙而没有甲却一定没有乙,如此我们就说甲是乙的必要原因。譬如人只有饭吃,他不一定就能生存,因为他可以病死。但若是他没有饭吃,他一定不能生存。因此我们说吃饭是人生存的必要原因。
戴 (哈哈大笑)不客气地说,毕竟你们宋儒读古书的能力,不及我们汉学家。照你说起来,所谓必要原因,就是《墨子》上所说的“小故”。《墨子·经上》说:“故,所得而后成也。”《经说》说:“故,小故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这不恰好就是你所讲的必要原因吗?
朱 (惊讶)不错!不错!本来《墨子》这部书,尤其是“墨经”那一部分,是经你们汉学家整理过才可读的。你提起这一点,我也想起来,逻辑里所说必要及充足原因,正是“墨经”里所说“大故”。有两件事情甲乙,有甲就有乙,没有甲就没有乙,如此则甲就是乙的必要及充足原因。这正是《经说》所说:“大故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
戴 我明白了,充足的原因呢?
朱 有两件事情甲乙。有甲就有乙,没有甲却不一定没有乙。如此则甲是乙的充足原因。譬如一人得了伤寒病,他一定发热,但不得伤寒病他不一定不发热,因为他可以得别的病。
戴 这一点“墨经”没有说。
朱 我们可以替他补一补。
戴 你老先生又拿出补《大学格物传》的手段来了。你们宋儒可以这样办;我们汉学家却不敢作这些事情。不过,我倒想看你怎样补法。
朱 这个故既非大故,又非小故。不大不小,我们姑且叫他作中故罢。照《经说》的说法,我们说:“中故有之必然,无之不必不然。”
戴 姑且这样说罢。照你上面的说法,人有道德是一个人类组织之存在的小故。即人只有道德,一个人类组织不必即能存在;但若人没有道德,则一个人类组织一定不能存在。这是你的意思吗?
朱 正是。《论语·颜渊》篇上说:“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后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后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孔子不说民有信则立,而说民无信不立。孔子虽没有学过逻辑,然而他这话是逻辑的。
戴 “要救国须提倡新道德”那一句话,照你方才所说,简直是对了,为什么你说“有点对”呢?
朱 我以为道德无所谓新旧。
戴 这话说的人也很多,你又说这一句话,你有什么新根据?
朱 我根据我的理学说这一句话。
戴 你的理学?你的理学早已为我所打倒了。我在我的《孟子字义疏证》里说:“夫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未有不以意见当之者也。”我又说:“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胡适之先生说我“这一段真沉痛”。他又说:“宋明以来的理学先生们往往用理责人。而不知他们所谓理,往往只是几千年因袭下来的成见与习惯。”你现在还想“以理杀人”吗?
朱 (笑)你或者已将我打倒,但是你并没有把我驳倒。
戴 怎么没有将你驳倒?
朱 你及胡先生的论辩,只证明以意见为理,或以成见与习惯为理之弊,但并没有指出我所谓理之本身,有什么不对。以意见为理,或以成见与习惯为理,岂但你们说是不对,我们向来也没有说是对呀。
戴 请把你所谓理再讲一下。
朱 我近来看了一点西洋哲学书,我自觉我对于我所谓理,更能讲得清楚一点。呀!外边什么响?
戴 是飞机。
朱 我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古人没有飞机?
戴 古人不明飞机之理,所以他不能造。
朱 (拍案)对!对!要造飞机,须先明飞机之理。请再想:第一个造飞机者,是只造飞机,是亦造飞机之理?
戴 我想他只造飞机。
朱 对!飞机之理,只可明之而不可造之。请再想:当人未明飞机之理之时,此理是不是已经有了。
戴 我想我们应该说,此理原来是有,不过我不知他有于什么地方。
朱 对于具体的东西,有些唯心论者,说我们若不知它,它就没有存在。譬如这张桌子,若没有人知道它,它就算完了。这种唯心论,有许多困难,也与常识违背。但常识虽不以这种唯心论为然,而对于抽象的原理等,都以为人不知道它,它即没有。这是常识中的唯心论。我们主张彻底的实在论,以为具体的东西,人虽不知之,他亦是有。抽象的原理,人虽不知之,他亦是有。不过你不能问他有于什么地方。他的有是不在时间空间之内的。请再想想:若飞机有飞机之理,别的东西,是不是亦有其理。
戴 恐怕也各有其理。
朱 对!这就是我所谓“凡天下之物,莫不有理”。人类组织也是一个东西,也有它的理。人必须依照这个理作组织,这组织才能成立。犹之乎造飞机者必依照飞机之理,具体的飞机,方能造成。
戴《庄子》上说“盗亦有道”,恐怕可引来说明。
朱 对!盗之团体,亦是一组织。他若不依照“道”,他的组织亦是不能成的。“道”在这句话里,就是指的人类组织之理。这理的内容,包含着许多条件。
戴 什么条件?
朱 就是人若欲有一健全的组织,其中分子,所必须遵守的条件。这些条件,至少有一部分,就叫作道德。比如说,人若欲有一健全组织,其中分子,必须互相友爱,这就是所谓仁;必须各努力作其所担任之事,这就是所谓忠;必须各守其约言,这就是所谓信。一组织中之分子,必须实行这些基本条件,那个组织才能健全存在,不管他是个什么组织。
戴 这与道德无新旧之说,有何关系?
朱 在有飞机之前,飞机之理不新。在有飞机之后,飞机之理不旧。它是永久如此。人类组织之理,亦是如此。人类组织之理无新旧:道德亦无新旧。董仲舒老先生说:“天不变,道亦不变。”这话是不错的。我与我的朋友陈同甫先生的信上说:“若论道之常存,却又初非人所能预。只是此个,自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盖道未尝息,而人自息之。所谓非道亡也,幽厉不由也。”也正是这个意思。
戴 什么是可变的?
朱 象你所谓意见,胡先生所谓成见与习惯,是可变的,有新有旧的。人们普通所谓道,有些实只是成见与习惯。他不是人类组织之成立所必须的,所以可变。譬如妇女对于其夫守节,不是人类组织之存在所必须,所以可变。胡先生因此大攻击我们宋儒所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说,说是不近人情。我承认我们认妇女必须对于其夫守节是有错误。但说这句话的错误是错在不近人情,我们是不承认的。我们若实行道德,非把饿死看为小事不可。
戴 关于这一点,我又不能与你同意了。我说:“圣人之道,使天下无不达之情,各遂其欲而天下治。”你这种学说,我觉得一方面是迂阔,一方面是残酷。
朱 关于这一点,详细辩论起来,恐怕要牵涉到所谓天理人欲的问题。我希望有机会我们另作一次辩论。现在我只说:一个组织中的分子,如果不能实行道德,则其组织必不能存在。没有组织,人不但不能遂欲,并且不能生存。所谓“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请看中国的锦绣河山,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恐怕我们这些孤魂,也要其馁矣了。
戴 (叹气)“虽有粟,吾得而食诸!”真是名言。看起来,现在的人,大多数不是没有新道德,实在是没有道德。
朱 对了!我们以上的辩论说明了人有道德是一个人类组织之存在的必要原因,及道德无所谓新旧两点。我们今天的辩论,总算有点结果。时间不早,可以暂作结束。希望以后另有机会再辩论别的问题。
戴 这也正是我的希望。再见!
朱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