駢體文的構成(下)
上節我們談了駢偶問題,現在再談“四六”問題。
駢體文一般是用四字句和六字句。《文心雕龍·章句》説:“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也。”柳宗元《乞巧文》説:“駢四儷六,錦心繡口。”都是對駢體文這一特點的説明。因此駢體文在晚唐被稱爲“四六”,李商隱的文集就題爲《樊南四六甲乙集》。從宋到明都沿用“四六”這個名稱,清代才叫做駢體文。
“四六”是有一個發展過程的。魏晉時代的駢體文,句子的字數還没有嚴格的限制,一般以四字句爲多。劉宋時代,“四六”的格式已具雛形。齊梁以後,“四六”的格式完全形成,所以劉勰能從理論上加以説明。唐宋以後,“四六”的格式就更加定型化了。本單元文選所選的庾信《哀江南賦序》、王勃《滕王閣序》都可以作爲代表。
“四六”的基本結構有五種:(1)四四;(2)六六;(3)四四四四;(4)四六四六;(5)六四六四。這五種基本結構是由對仗來決定的:四字句和四字句相對爲四四;六字句和六字句相對爲六六;上四下四和上四下四相對爲四四四四;上四下六和上四下六相對爲四六四六;上六下四和上六下四相對爲六四六四。現在分别舉例如下:
(1)四四
縟旨星稠,繁文綺合。(《宋書·謝靈運傳·論》)
英英相襍,緜緜成韻。(吴均《與顧章書》)
心非權衡,勢必輕重。(《文心雕龍·鎔裁》)
衆制鋒起,源流間出。(蕭統《文選·序》)
(2)六六
綴平臺之逸響,采南皮之高韻。(《宋書·謝靈運傳·論》)
鏤心鳥迹之中,織辭魚網之上。(《文心雕龍·情采》)
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蕭統《文選·序》)
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庾信《哀江南賦序》)
(3)四四四四
張蔡曹王,曾無先覺;潘陸顔謝,去之彌遠。(《宋書·謝靈運傳·論》)
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俱備。(陶弘景《答謝中書書》)
舒布爲詩,既言如彼;總成爲頌,又亦若此。(蕭統《文選·序》)
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王勃《滕王閣序》)
(4)四六四六
譬陶匏異器,並爲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爲悦目之翫。(蕭統《文選·序》)
鍾儀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孫行人,留守西河之館。(庾信《哀江南赋序》)
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迴;桂殿蘭宫,列岡巒之體勢。(王勃《滕王閣序》)
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王勃《滕王閣序》)
(5)六四六四
申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淚盡,加之以血。(庾信《哀江南賦序》)
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王勃《滕王閣序》)
前期駢體文的對偶,主要是上述第一、二兩種句式;後期駢體文的對偶,則以第三、四兩種爲最常見。四字句的節奏一般是二二,六字句的節奏主要有三三(“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懽”)、二四(“流連萬象之際,沈吟視聽之區”)兩種。三三的句式,一般是第四字用個虚詞,也可以劃分爲三一二;二四的句式,是以二字爲基礎的,也可劃分爲二二二。
駢體文中,除四六句以外,還有五字句和七字句。駢體文的五字句和詩句的節奏不同:詩句的節奏一般是二三;駢體文五字句的節奏一般是二一二或一四。例如:
雖清辭麗曲,時發乎篇;而蕪音累氣,固亦多矣。(《宋書·謝靈運傳·論》)
美終則誄發,圖像則讚興。(蕭統《文選·序》)
故有志深軒冕,而汎詠臯壤;心纏幾務,而虚述人外。(《文心雕龍·情采》)
若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文心雕龍·鎔裁》)
第一、三兩例是一四的五字句,這種格式大多是四字句的前面加一個連詞或别的虚詞;第二、四兩例是二一二的五字句,這種格式大多是四字句中間插進一個虚詞。
駢體文的七字句也和詩句的節奏不同:詩句的節奏一般是四三;駢體文七字句的節奏一般是三四、三一三、二五、四一二、二三二等。例如:
陸士衡——聞而撫掌,是所甘心;張平子——見而陋之,固其宜矣。(庾信《哀江南賦序》)
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荆——而——引甌越。(王勃《滕王閣序》)
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王勃《滕王閣序》)
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遥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王勃《滕王閣序》)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滕王閣序》)
七字句實際上也是以六字句爲基調增加一字而成。
短到三字句,長到八字句,如王勃《滕王閣序》:“四美具,二難并。”《宋書·謝靈運傳·論》:“相如巧爲形似之言,班固長於情理之説。”那是罕見的情況,這裏不詳細討論了。
下面我們談一談平仄問題。
平仄是與“四六”對仗有關的。平是平聲,仄是非平聲,包括上聲、去聲、入聲。在對仗的時候,應該以平對仄,以仄對平。這是後期駢體文的特點,發端於齊梁,形成於盛唐。在我們的文選中,可以舉《滕王閣序》爲代表。現在分别加以説明:
(1)四字句
甲式:平仄,仄平
例句: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乙式:仄平,平仄
例句:敢竭鄙誠,恭疏短引。
(2)六字句
二四甲式:平——仄平,仄——平仄
例句:(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二四乙式:仄——平仄,平——仄平
例句: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
三三甲式:仄——平平,平——仄仄
例句:窮睇眄於中天,極娱遊於暇日。
三三乙式:平——仄,仄——平平
例句: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懽。
上文所述四六句的五種基本結構,其平仄都可以由此推知。節奏點的平仄是最嚴格的:四字句的第二、四字是節奏點;六字句如果是二四式,第二、四、六字是節奏點,如果是三三式,第三、六字是節奏點。五字句和七字句也可由此類推。五字句如果是二一二式,節奏點就是第二、五字,如果是一四式,節奏點就是第三、五字。七字句如果是三四式或三一三式,節奏點就落在第三、七字;如果是二五式或二三二式,節奏點就落在第二、五、七字;如果是四一二式,節奏點就落在第二、四、七字。我們只要記着平對仄,一切就都了解了。
現在,我們談用典的問題。
用典,古人叫做用事,《文心雕龍》有《事類》一章是專講用典的。不論什麽文章,完全不用典是很難的。先秦的古書就有不少引言引事的,漢代的文章用典更多。但這只是修辭的手段,不成爲文體的特點。魏晉以後,駢體文逐漸以數典爲工,以博雅見長,形成滿紙典故,用典成爲駢體文語言表達上的一個特點。
《文心雕龍·事類》説:“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這就是説,用典的目的是援引古事或古人的話來證明自己的觀點是古已有之,自己的話是正確的。例如蕭統《文選·序》:“詩者,蓋志之所之也,情動於中而形於言。《關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間濮上,亡國之音表。”第一句是引用《毛詩序》的話,表明這個觀點是有所本的。後面一聯對偶,上半聯也是引自《毛詩序》,下半聯是引自《禮記·樂記》。蕭統再引用這兩個典故,進一步證明自己提出的觀點是正確的。
但是駢體文用典的目的,更主要的還在於使文章委婉、含蓄、典雅、精練。例如:
三日哭於都亭,三年囚於别館。(庾信《哀江南赋序》)
釣臺移柳,非玉關之可望;華亭鶴唳,豈河橋之可聞。(庾信《哀江南赋序》)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王勃《滕王閣序》)
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王勃《滕王閣序》)
例一庾信用兩個典故表現了他對梁朝滅亡和自己被羈留西魏的悲痛心情,做到了言簡意賅。例二庾信用兩個典故表達了他的鄉關之思,能唤起很多聯想,耐人尋味。例三、四王勃用馮唐、李廣、賈誼、梁鴻的故事來暗喻他自己的不得志和受貶斥的遭遇,發洩他的“時運不齊,命運多舛”的感慨。其實是牢騷很深的話,但由於用了典故,表現得非常委婉。總之,駢體文用典,往往意在言外,説的是甲,影射的是乙,使讀者從典故中可以聯想到更多的内容。
駢體文用典,往往不指明出處,最講究剪截融化。剪截是裁取合乎本處屬對所需的古事古語,融化是把裁取的古事古語加以改易,使它同文中的本意相合。例如:
虎豹無文,則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文心雕龍·情采》)
駢拇枝指,由侈於性;附贅懸肬,實侈於形。(《文心雕龍·鎔裁》)
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庾信《哀江南赋序》)
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晨捧袂,喜託龍門。(王勃《滕王閣序》)
例一的上半聯出自《論語·顔淵》,原話是:“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鞹,猶犬羊之鞹。”下半聯出自《左傳》,《左傳·宣公二年》:“使其驂乘謂之曰:‘牛則有皮,犀兕尚多,棄甲則那。’役人曰:‘從其有皮,丹漆若何。'”劉勰從《論語》《左傳》這兩段話中裁取了需要的詞語,完全重新組織,融化成一聯對偶,使它符合下文所提出的“質待文也”的觀點。正如《文心雕龍·事類》所指出的:“不啻自其口出。”例二也是融化古語,例三、四則是援引古事。作者把這些古語古事都融化成自己的話,用的是古語或古事,表達的却是作者的思想感情。
有時候,融化到了和原文差别很大,已經等於改寫了。例如《文心雕龍·情采》:“言以文遠。”《左傳》的原文是:“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但“文”和“遠”的關係則是《左傳》原意,這仍算是用典。有時候甚至不是一句話,而只是簡單的兩個字,也算是用典。例如:
莫不寄言上德,託意玄珠。(《宋書·謝靈運傳·論》)
《老子》:“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莊子·天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
吴錦好渝,舜英徒豔。(《文心雕龍·情采》)
《詩經·鄭風·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顔如舜英。”
夫百節成體,共資榮衞。(《文心雕龍·鎔裁》)
《黄帝内經》:“榮衞不行,五藏不通。”
有時候,極平常的一句話,或者一個詞或詞組,似乎没有什麽出典,但是作者確實是有意識地用典。例如:
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於紅紫。(《文心雕龍·情采》)
《論語·鄉黨》:“紅紫不以爲褻服。”
大盜移國,金陵瓦解。(庾信《哀江南賦序》)
《後漢書·光武帝紀·贊》:“炎政中微,大盜移國。”《史記·秦本紀》:“土崩瓦解。”
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庾信《哀江南賦序》)
賈誼《過秦論》:“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駢體文用典,一般多是正用,但有時也反用。反用就是把古語古事反説。《哀江南賦序》中就有不少反用的例子:
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
荆璧睨柱,受連城而見欺。
載書横階,捧珠盤而不定。
況復舟楫路窮,星漢非乘槎可上。
風飇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
典故正用,如上面所分析的,可起比喻影射的作用,反用則有襯托、對比的效果。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庾信却做了北周的官,所以例一説“遂餐周粟”。庾信不能和伯夷、叔齊相比,用這個典故只是襯托他自己的處境。例二、三是同樣情況。庾信引用這些典故只是掩飾他的不光彩的事情,把話説得委婉一些。例四是引《博物志》上的典故,《博物志》載,海濱有一人,曾乘浮槎到達天河。這裏却説“星漢非乘槎可上”,這就獲得了對比的效果,使感情表現得更加深刻。例五是同樣的情況。
總之,駢體文要做到“典雅”,所以大量用典。我們如果要深入了解駢體文,就要知道其中典故的出處,否則不容易懂得透徹,例如《文心雕龍·情采》:“研味李老,則知文質附於性情;詳覽莊韓,則見華實過於淫侈。”如果不知道“文質”出自《論語》(《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華實”出自《左傳》(《左傳·文公五年》“且華而不實,怨之所聚也”),也就不容易了解“文”與“質”對立,“華”與“實”並稱,對於整句的了解也就不够全面。特别是像“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文心雕龍·情采》),如果不按《詩經》和《論語》原文去解釋,單憑字面就完全講不通。駢體文用典,最主要的是採取這種融化的辦法,這是閲讀駢體文時的難點,值得我們重視。
最後,我們附帶談談藻飾問題。藻飾就是追求詞藻華麗。顔色、金玉、靈禽、奇獸、香花、異草等類的詞是駢體文用得最多的詞語。正如楊炯《王勃集序》所説:“糅之金玉龍鳳,亂之朱紫青黄。”六朝有的駢體文僅顔色一類詞就佔全文字數的十分之一以上。我們可以説,藻飾和用典共同構成駢體文詞彙方面的特色。
在這兩節通論裏,我們已經對駢體文的語言特點作了一個簡要的説明。駢體文的這些特點是與漢語的特點有一定的關係的。古漢語的單音詞多,組成對偶比較方便。但是駢體文的形成,主要地還是由於魏晉以後的文風。
對偶和四六,能使文章産生整齊的美感;用典容易引起聯想,並使文章變得典雅;協調平仄能增强語言的聲音美。但是過分追求形式整齊,詞句對偶,就往往使文章單調板滯,並影響内容的表達。例如《滕王閣序》:“時維九月,序屬三秋。”一個意思,説了兩句,正是《文心雕龍·麗辭》所批評的“對句之駢枝”。又:“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爲了適合四六句式,就割裂詞語,把楊得意説成楊意,鍾子期説成鍾期。過多地用典,堆砌成篇,不僅使文章繁冗纍贅,“殆同書抄”,而且使内容隱晦難懂,影響文章的效果。比如徐陵《玉臺新詠序》:“新製連篇,寧止蒲葡之樹。”千百年來,就没有人知道它的出處。過分拘泥平仄,不僅妨礙内容的表達,並且影響語言的自然節奏,反而會削弱語言的聲音美。
就一般情況來説,駢體文總是追求形式美,而内容往往是平庸和貧乏的。在漢語文學語言的發展過程中,駢體文是一股逆流,它是宫廷文學、貴族文學的産物,是和人民口語背道而馳的書面語言。但是,駢體文不是没有好作品,六朝的駢體文中有許多作品確實是有文采的。駢體文寫得好,不爲格式所困,仍可言之有物,既能細腻地寫景,又能婉轉地抒情,也能精密地説理。古人文章,不少是用駢體文寫的;駢體文對唐宋以後的文學語言(特别是律詩)也有很大的影響。爲了培養閲讀古書的能力,爲了批判地吸收駢體文某些有用的藝術,駢體文作爲一種文體,還是值得研究分析的。
原載《古代漢語》第三册,中華書局196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