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逐日”的仪式结构与文化内涵
结构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对中国古代神话的功能与结构的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1),但不可否认,这一方法论的具体运用,也在中国神话研究方面产生了不少的偏差。我们认为,对神话外在仪程和内在结构的发掘,还应当以神话文本的正确释读为基础,否则神话文本就会变成没有确定意义的各种主观臆想的“容器”。夸父逐日神话的文化内涵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分歧关键也在文本阐释方面。本文从此则神话文本中几个关键性的词语的训释入手,尝试揭示其文化内涵,以此就正于方家。
一、“入日”即甲骨文“入日”仪式
夸父逐日神话文本中的第一个关键性词语是“入日”。《山海经·海外北经》载:“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2)历代注本对其中的“入日”一句的解说均不确切。郭璞注云:“入日,言及于日将入也。”(3)袁珂《山海经全译》云:“走进太阳炎热的光轮里。”(4)上述解释虽然富于想象力,但却并非正确的解释。因为事关对这则神话文本的正确理解,故本文不避琐屑,结合甲骨文及其他相关材料对“入日”一句做重新阐释,其他相联系的问题也可迎刃而解。
“入日”句,何焯校本作“日入”,黄丕烈、周叔弢校同(5)。以上诸家以“入日”为“日入”,如此理解句意是对的,但据此校改本文却欠妥。“入日”为主谓倒装句,是上古汉语的一种特殊句式,有的研究者称之为“主谓倒句”。主要见于夏、商文献之中,至周代则较为少见(6)。《诗经》中的“其雨其雨,杲杲出日”(《周南·卷耳》),以及“四月秀葽”(《七月》),是少见的几例。“出日”即“日出”,“秀葽”也即是“葽秀”。这类句式在传为夏代文献的《夏小正》当中还有不少。语言形式代表着思维方式,这种主谓倒句体现了上古人们的一种特殊的观物思维,带有很浓厚的巫术色彩。
甲骨卜辞中关于“入日”仪式的记载很多,兹举数例:
《合集》34163:侑出日、侑入日。(7)
《屯南》1116:侑出入日。
《屯南》4534:惟入日酒。
《合集》6572:戊戌卜,内,呼雀握于出日,于入日。戊戌卜,内,呼雀 一牛。戊戌卜,内,□三牛。
《合集》13328:……其入日屮……
《合集》34164:癸酉……入日……其燎……
《怀特》1569:乙酉卜,又出日入日。
学者们普遍认为,“出日”“入日”是商代太阳崇拜仪式,早期甲骨文二者分言,可称“出日于(与)入日”,晚期合称“出入日”,已经高度抽象化和仪式化,反映了商代的太阳崇拜观念。祭出日入日的祭祀仪式有又(侑)、燎、祼、岁、酒、卯等,用牲主要用牛,数量不等。宋镇豪先生认为:“商代的祭出入日,不是每天礼拜日出日落,有其比较固定的行事日期和祭祀场所,带有测度日影的早期天文学观察性质,通常行之于春秋季相关月份或春分秋分的以天象定中气的前后日子,反映了商人对四时已有较正确的认识。”(8)
由产生时间来推断,夸父逐日中的“入日”记载相当简单,当为商代祭日仪式的前身。远古时期,人们担心太阳落山不再复出,故有“饯日于西”仪式。后来遂演变为测度日影以定朝夕的性质。《尚书·尧典》载帝尧“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这个仪式的痕迹还很清楚。夸父逐日中的“入日”,即是在日入时分举行“寅饯纳日”的仪式。
《左传·桓公十七年》载“天子有日官,诸侯有日御,日官居卿以底日,礼也”。《仪礼·觐礼》:“……天子……出拜日于东门之外,反祀方明,礼日于南门外,礼月与四渎于北门外。”《礼记·礼器》云:“作大事必顺天时,为朝夕,必放于日月。”《礼记·祭义》:“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夏后氏祭其暗,殷人祭其阳,周人祭日,以朝及暗。祭日于坛,祭月于坎。以别幽明,以制上下。祭日于东,祭月于西。以别外内,以端其位。”由此可知,出日、入日的祭祀仪式后世相沿成俗,从周至唐,绵绵不绝,自然与上古的祭日礼仪是一脉相承的。
二、“杖”“邓林”即测日影之“标尺”
《山海经·海外北经》载夸父逐日,最终“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夸父神话文本中的另两个关键性词语是“杖”和“邓林”。毕沅注云:“邓林即桃林也。”又《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同一个神话,因为流传地域的不同,所以对夸父结局的表述方式似乎也表现出不同。但从本质来说,上述两种的表述又有着某种内在的同一性:“禺谷”为日所入之山,即虞渊。屈原《离骚》中所说的“崦嵫山”就在那里(9),是为夸父所终之地。找到了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这在远古时代来说是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所以夸父成为神话中歌颂的对象。
夸父探索太阳运行轨迹的行动,又以“弃其杖”,化为邓林表现出来。据《山海经·中次六经》载:“夸父之山……其北有林焉,名曰桃林,是广员三百里,其中多马。”对比几种不同的夸父神话表述方式,可以发现“夸父”与“山”“邓林”联系在一起,构成一组意义可以相互替代的符号系统。显然,夸父是居于山地的部族。
全面考察与此文本相关的其他信息,可以断定,夸父的行迹巨伟多力,同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族差不多(10)。上引文本中提到的夸父之“杖”,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帮助行走的“杖”,而是某种创造物的神圣化。“杖”以及由“杖”所变化而成的“邓林”,即是上古山地居民用以观测日影之“标尺”。
《礼记·礼器》云:“作大事,必顺天时,为朝夕,必放于日月。”人们探索日月运行的规律,其目的在于以此确定朝夕、分至,以“作大事”。《周礼·夏官·土方氏》云:“土方氏掌土圭之法以致日景。”《地官·大司徒》载:“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南则景短多暑,日北则景长多寒,日东则景夕多风,日西则景朝多阴。”贾公彦《疏》云:“日景有长短朝夕之异,故必测度而后乃得其正。”(11)在长期的观察中,人们逐渐总结出根据物体在日光下的阴影随季节不同而变化的规律。据《山海经》等书的记载,最初用以观测日影的“标准物”是山和树木。《大荒经》记载的“大言”“合虚”等六座日月所出的大山,“方山”“龙山”等日月所入的山,均为观测日影的凭借。《诗·大雅·公刘》“既景乃冈”记载了这种观测方法的具体运用。夸父发明了这种观测方法,所以《中山经》又有所谓“夸父之山”的记载。《周礼·地官·大司徒》“土圭之法”,盖即由以山作为观测参照物的做法演变而来。
大树也是上古观测日影的“标尺”,之后演化为专门用于观测的仪具。《考工记》:“置槷以县,眡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12)《诗·鄘风·定之方中》:“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朱熹《诗集传》云:“树八尺之臬,而度其日出入之景,以定东西,又参日中之景,以正南北也。”《大荒西经》中的“柜格之松”经文明确指出是用来观测日月所入的。柜,指树干隆起的节,有如马鞭及邛杖,可以标识日影。这与夸父逐日时所持之“杖”性质相同。夸父探索太阳运行的路线,并发明了以“杖”测量日影的方法,神话文本中所说的“其杖”“化为邓林”,就是后人根据他的方法,以大树作为测量日影的“标尺”。郝懿行《笺疏》云:“谓邓林二树而成林,言其大也。”正指此言。另外,《大荒东经》中的“扶木”,《海外东经》中的“扶桑”,以及《海内南经》《海内经》中的“建木”也属此类。
三、夸父逐日为早期商民族神话
袁珂先生认为“夸父逐日,或者不仅是表面上的‘与日逐走’而已,的确还应该有着象征的意义存在。它象征的是什么呢?夸父逐日,应当看做是古代劳动人民对光明和真理的寻求,或者说,是与大自然竞胜、征服大自然的那种雄心壮志”(13)。这个看法虽然有些笼统,但就其阐释这则神话的大方向来说是十分正确的,可以作为进一步研究的一个原则。从文献记载来看,夸父逐日神话与殷商日神崇拜有密切的关系,反映了早期商民族对太阳运行规律的探索。
据《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
由此处的记载来看,夸父“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其形象与夏启颇为类似。《山海经·大荒西经》曰:“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傧)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蛇与龙在上古本为一物,龙是对蛇的神秘化。夸父、夏后启均珥蛇,所以夸父之“操蛇”,即夏后启之“乘龙”。《楚辞·天问》云:“启棘傧商,九辩九歌。”闻一多《天问疏证》云:“棘读为亟(郝懿行说),数也,屡也。迎宾而享之曰宾,《尧典》曰:‘寅宾出日,’与‘寅饯纳(入)日’对举,宾即饯之反也。字一作傧,《礼运》曰:‘所以傧鬼神也。’《大荒西经》曰:‘……开上三嫔(傧)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注引《归藏·启筮篇》曰:‘不得窃辩与歌以国于下。’《九招》即《九韶》,传说以为舜乐。然《山海经》帝舜即帝喾,是舜本商人之天帝。《大荒西经》‘嫔于天’,天即天帝舜。舜既为商之天帝,则《天问》曰‘嫔商’,《山海经》曰‘嫔天’,仍即一事。”(14)夏后启所歌之乐实得自商人先祖之神,表明夏文化与商文化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启“嫔于商”而得其乐,其礼祭于天帝所用之手段“珥蛇”“乘龙”,则必尊从东夷及商民族之俗。那么,夸父之“珥蛇”“乘龙”,亦为商族事神之手段。从战国时期墓葬出土器物上的操蛇之神纹饰的地域分布来看,主要在今湖北、湖南及四川一带。这些地区深受东夷文化因子的影响。结合本文第一部分对夸父逐日中“入日”与殷商卜辞“出入日”关系的论述来看,夸父逐日神话当与早期商族的太阳崇拜具有密切的关系。
夸父逐日的终点是“禺谷”,即太阳所“入”之地。夸父的逐日的目的也即在于追寻日影并最终找到太阳所入之地。夸父逐日的行为,实际上就是上古时期人们试图弄清楚太阳运行方向和规律的尝试。夸父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最终弄清了太阳所入的方向,并且发明了“杖”和“邓林”这样的观测工具和观测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创造文化的英雄。《山海经》中“夸父”又作山名和部族名,这一异称现象很值得注意,“夸父之山”正与他的发明创造有关,而“夸父之族”则正说明此种发明并非一时一人之功,乃是相关经验长期积累的结果。夸父,实际上是众多探索太阳运行规律并试图掌握它的探索者的化身。
(《西北民族研究》2006年第2期)
————————————————————
(1) 参李亦园《一则中国古代神话与仪式的结构学研究》,收马昌仪主编《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版,第151—169页。
(2) 引文据《山海经》,郝懿行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下文同此。
(3) 《山海经》,郭璞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第59页。
(4) 袁珂《山海经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22页。
(5) 袁珂《山海经校注》(最终修订版),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216页。
(6) 《夏小正》的语言十分古老,其中的主谓倒句有25处之多。如正月的“缇缟”,“缟”为草名,即莎随、青莎草。“缇”为动词,意谓“发芽”。此句谓语动词在前,意谓“发芽莎草”。王聘珍问曰:“先言缇而后言缟者何?缇见者也。”是说先见其发芽而后识其为青莎。这是符合早期人们认识事物先从其具体特征入手的思维方式的。再如三月的“拂桐芭”,《月令》作“桐始华”。“拂”即“华”,就是开花。此句亦为主谓倒句。类似例子甚多,不繁举。这类句式零星见于《商书》《易》《诗》等文献,绝不见于较晚之书。详参韩高年《上古授时仪式与仪式韵文——论〈夏小正〉的性质、时代及演变》,《文献》2004年第4期。
(7) 本文征引甲骨卜辞出处均用简称,《合集》指《甲骨文合集》、《屯南》指《小屯南地甲骨》、《怀特》指《怀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
(8) 参宋镇豪《甲骨文“出日”“入日”考》,收《出土文献研究》,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又见所著《中国风俗通史·夏商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640页。
(9) 袁珂《中国古代神话》,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20页。
(10) 参茅盾《神话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重印本,第五章“巨人族及幽冥世界”。
(11) 贾公彦《周礼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52页。
(12) 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十四册第3416—3418页。
(13) 袁珂《古神话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49页。
(14) 闻一多《天问疏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版,第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