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水浒传》作者描写了两对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物，即宋江与李逵、林冲和鲁智深，作者好像有意识把他们作对比，表现了他们不同的生活环境、细节、情感和气质。

宋江的性格已如上述。李逵和宋江感情最深，而矛盾也最多，他是《水浒传》中最生动最可爱的人物。和宋江的动摇、妥协相反，他对革命事业最忠诚最坚决，他是劳动人民的典型，充分、深刻地体现了劳动人民的革命意志和精神。戴宗曾对他的品格作了简明的概括：“第一，耿直，分毫不肯苟取于人。第二，不会阿谄于人，虽死其忠不改。第三，并无淫欲邪心，贪财背义；敢勇当先。”耿、忠、义是他性格的基本特征。他的忠心是本能的，忠于梁山事业，忠于农民阶级。他坚决反对招安，因此与宋江作了长期的斗争。他曾多次叫宋江做大宋皇帝，夺取赵家天下。面对宋江的招安行动，他气愤得把桌子踢翻了，大叫：“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听了徽宗招安的诏书之后，立刻从萧让手中夺过诏书，扯得粉碎，“揪住陈太尉，拽拳便打”，喝道：“好歹把你那写诏的官员尽都杀了！”其忠心在革命处于最艰难的时刻也不变。

李逵最耿直，对黑暗的封建社会毫不苟求取容，对一切剥削、压迫等不平的现象表示极端的仇恨。他“性如烈火”，有一种急骤的反抗精神。“劫法场”一段，他那虎虎如生的神态，真有把一切滥官、衙役、刽子手都杀光的气势。三打祝家庄时，他不但杀了祝龙、祝彪，而且杀尽了扈家庄的全部人马，还迫不及待地杀了地主曹太公和恶霸殷天赐等。他蔑视封建秩序和衙门，认为“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在“乔坐衙”一回里，他拿封建官府的刑法、典吏、祗候开了一场玩笑。这种急骤的反抗精神，是长期被压迫、被剥削的农民强烈革命要求的反映。

李逵最重义气，这突出地表现在他与宋江的关系上。他尊重宋江，因为宋江的行动在“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但当他误信了宋江抢走了刘太公的女儿，便立刻上山找宋江，骂道：“你原来却是畜生！”喝令宋江把女孩子送出去，否则要把他杀了，可见他的义并不是个人的恩义，而是如此淳真和无私。他捉到冒他名字翦径的李鬼，要把他杀掉，听李鬼说家里有老母无人赡养，他不但放了李鬼，而且还给了他十两银子。他就是这样一个仁义之人。

李逵也有缺点，即他在反抗斗争中的经验主义和盲目性。他从来不考虑策略问题，总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三打祝家庄时，扈成已经投降了，他还把扈家全杀光，宋江责备他，他却说：“你今却又做人情！你又不曾和他妹子成亲，便又思量阿舅丈人！”他不但不承认错误，反而指出宋江的错误。因为根据他自己的生活经验，宋江是要娶扈三娘的。他本能地认为与其听道理，不如看事实；与其相信策略，不如服从自己的经验。李逵是一个农民阶级的典型，他充分体现了农民阶级的革命思想、意志和力量，也体现了农民阶级的缺点。

林冲是个封建社会的上层人物，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家庭生活比较美满、富裕，安分守己，奉公守法，从封建道德观点看，是个典型的“好人”。他是不想革命的，他上梁山完全是迫不得已，是封建势力逼迫的结果。他的悲剧是从高衙内凌辱他的妻子开始的。之后，他被高俅骗入白虎堂，犯了擅入节堂的大罪，刺配沧州。差解董超、薛霸受高俅的指使，图谋在路上把他杀害，使他受了百般的折磨。到沧州后，他被派去看守草料场，流氓恶棍陆谦、富安又追踪而至，作者写出了他身后始终伴随着一股黑暗势力，亦步亦趋地迫害他。他开始是屈辱忍受、唯唯诺诺，扳过那人来，认出是高衙内，“先自手软了”，因为自己“不合吃着他的请受”。但内心却极不平静：“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对自己之被侮辱被损害流露了强烈的不满。之后，在现实的逼迫下，他有时金刚怒目，敢于手持尖刀到处寻找敌人，有时又特别消沉，忍受着一切。在迂回曲折的道路上，他每前进一步，思想性格上都显示出深刻的变化。最后，走投无路之下，他激动起来：“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在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随在粉壁上题诗八句，有云：“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这是他走向革命的誓辞。他的心底燃烧着革命的火焰，最后终于上了梁山。在梁山上，他火并了王伦，对革命事业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由于他长期的被迫害，对统治阶级的本质认识比较清楚，当统治者下招安“诏书”的时候，他便告诉宋江：“中间未必是好事”，对统治阶级不存在任何幻想。

林冲是个纯朴、忠直的人物，他走向革命是经过一段矛盾曲折的道路，他上梁山完全是被迫害的结果。《水浒传》的基本精神是写农民起义英雄都是“逼上梁山”的，而林冲则是体现这种精神最深刻最充分的人物。

鲁智深是渭州经略府的提辖，他的思想性格具有鲜明的阶级倾向，即扶危济困，凌强助弱，对被欺侮者无限同情，对欺侮者极端仇恨。这种倾向贯彻于他一生的行动中。他听到金老女儿被欺骗的消息，气愤得“晚饭也不吃”，结果打死了镇关西，救了金老的女儿。为了救宋太公的女儿，他还打了周通。在瓦官寺打死了恶霸邱小乙和崔道成，在野猪林拯救了林冲。他对任何凶恶的压迫者都毫无惧色，他对林冲说：“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连当朝的太尉也不放在眼里。他的革命立场是坚定的，面对着宋江寻求招安的意图，他气愤地说：“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宁肯散伙，也不受招安。鲁智深是一个下层人民的典型，具有纯朴的被压迫阶级的感情。他上梁山不像林冲那样迂回曲折，而是简捷了当，对革命事业忠心耿耿。

武松是另一种英雄人物，他勇敢、刚烈、强硬、不屈，是个“斩头沥血”、“仗义的烈汉”。他生平“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便死也不怕”。“打虎”是他性格的初步显现，这不仅是写他与虎作斗争，同时也是写他为民除害的性格内容。当然，他的性格更突出地表现在杀西门庆、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等几次反霸斗争上。他杀西门庆，从表面上看是为哥哥报仇，是属于个人的冤仇；但从本质上看，却是一场现实斗争，是被压迫者反对压迫者的阶级斗争。他到官府去告，“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拒不接纳词讼，他不得已才动手，这正说明他斗争的正义性。他打蒋门神，虽然是帮助地方小恶霸施恩，但他所打的却是串通张团练、张都监的“倚势豪强”的大恶霸，乃路见不平，仍然是一场反霸斗争。他在斗争中表现了坚定性和彻底性，在杀西门庆的同时，也杀了潘金莲，并收拾了王婆；在打蒋门神的同时，又把蒋门神的妾扔到酒缸中去；大闹飞云浦时，先杀了一个公人，另一个公人吐露了张团练图谋陷害的实情，他也不饶，一并杀了。血溅鸳鸯楼时，他不但杀了张团练、张都监、蒋门神，也杀了后槽、丫环等全家十余口。这种上下、好坏、主奴不分，一概杀尽的做法，未免不近情理，这却是当时广大被压迫人民要求报复心理的反映。

武松的思想品质比其他英雄人物是复杂些，他有浓厚的封建恩义观念，知恩报恩，甚至对别人请自己吃几次酒，也常思图报答，结果受张都监欺骗，几乎丧了性命。这是他性格上的严重缺点。

石秀是上梁山较晚的一个英雄人物。他的主要特征在于那种机智勇敢地献身农民革命的精神。在上梁山之前，他烧了祝家店；上梁山之初，他担任了攻打祝家庄时细作的任务；他机警、伶俐、从容、沉着，深入敌人的阵营，博得钟离老人的信任，探听到盘陀路的机密，为农民起义军解了围。他的机智勇敢的精神更突出地表现在“劫法场”一回里。他被派到北京打听卢俊义的消息，凑巧卢俊义于午时三刻就要处斩，凭着自己的胆略：“手举钢刀，杀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杀翻十数个，一只手拖住卢俊义，投南便走。”英勇果敢，洒脱利落，可与李逵劫法场比美。但他并未走脱，由于道路不熟，被敌人逮捕。在监押之下，他和梁中书作正面的斗争：“你这败坏国家害百姓的贼，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我听着哥哥将令：早晚便引军来打你城子，踏为平地，把你砍为三截！先教老爷来和你们说知！”其精神、气势，把“厅上众人都唬呆了！”石秀也有缺点，他设计引导杨雄杀潘巧云，尽管潘巧云与海和尚的行为不正当，但对她如此狠毒，却与一个英雄的性格不相称。

阮氏三雄是江湖渔民的典型，他们世代以打渔为生，过着被剥削的生活，对剥削阶级怀着强烈的憎恨和不满。他说：“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并慨叹自己的贫困生活：“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只管打渔营生？”从而产生了对梁山英雄的向往：“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他们性格的总特征是“义胆包身，武艺出众，敢赴汤蹈火，同死同生”。这比较集中地表现在他们参加的两次出色的斗争中，即智取生辰纲和反何涛的斗争。他们机警、伶俐、神出鬼没，用水、火、陆战把何涛等打得片甲不留，并活捉了何涛，当面骂何涛是“诈害百姓的蠢虫！”并且训诫说：“休道你是一个小小州尹，也莫说蔡太师差干人来要拿我们，便是蔡京亲自来时，我也搠他三二十个透明的窟窿！”他们坚定、勇敢，表现了一种嫉恶如仇的精神。他们是手足兄弟，生活环境相同，有共同的思想品质，但个性却不同，阮小二沉着稳重，阮小五精明洒落，阮小七泼辣爽快，反抗性更强，因此也更可爱。

《水浒传》中描写了许多英雄人物，他们的性格具有丰富深刻的社会内容。他们的反抗和斗争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而是当时广大被压迫人民革命意志、要求、愿望的反映。他们的思想品质在不同程度上是属于被压迫人民的，他们是人民群众的革命英雄，他们的反抗和斗争充分体现了人民的英雄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