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石樵文集·第十二卷:古代小说戏曲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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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水浒传》的作者,在吸取前人艺术成就的基础上进行了再创作。他们对那些群众艺术不是简单地整理、编排,而是经过独运匠心的加工,把原来的故事、题材、人物更典型更理想化了,表现出自己鲜明的个性,倾注着自己的思想、情感和血泪。

《水浒传》成书之前,各种文艺形式所表现水浒英雄活动的地区都在太行山,如龚圣与“宋江三十六人赞”,赞卢俊义、张横、戴宗、穆横,“风尘太行”,“出没太行”,都是“太行好汉”。并没有提到梁山泊。最早把宋江等和梁山泊联系起来的,应当是《宣和遗事》。《宣和遗事》元集说:“那晁盖八个劫了蔡太师生日礼物,不是寻常小可公事。不免邀约杨志等十二人,共有二十个结为兄弟,前往太行山梁山泊去落草为寇。”其次元杨景贤《刘行首》杂剧第四折说:“怎将蓼儿洼强猜做蓝桥驿,梁山泊权当做武陵溪,太行山错认做桃源内?”不过他们都把梁山泊看做在太行山区。其实,梁山泊古属郓州,《宋史·蒲宗孟传》:“郓介梁山泊。”即今山东东平县。施耐庵在《水浒传》中把描写的重心转移到山东梁山泊这个农民起义根据地来了,并且把原属太行山区的宛子城(明程百二《方舆胜略》卷五“河南、怀庆府”:“太行山畔有碗子城关。”)和可能属于洪泽湖区的蓼儿洼(清顾栋高《淮安府志》卷四“山川,山阳县蓼涧”;“治西南六十五里,东连天井荡,西入青州涧。”蓼涧疑即蓼儿洼)都集中于梁山泊,成为梁山泊的一部分。《水浒传》写道:“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又写道:“直使宛子城中藏虎豹,蓼儿洼内聚神蛟。”《水浒传》的作者是集中写这些起义英雄在梁山泊的活动的。施耐庵这样写不是没有原因的,而有其现实斗争的根据。宋代的梁山泊是一个很大的湖沼,土壤肥沃,宜于耕作,统治阶级增立租税,掠夺民田,使广大农民、渔民不得安生。《宋史·杨戬传》记载:


杨戬(宦官)……政和四年(1114)拜彰化军节度使。……历镇安清海镇东三镇,由检校少保至太傅。……有胥吏杜公才者,献策于戬,立法索民契,自甲之乙,乙之丙,展转究寻,至无可证,则度地所出,增立赋租。始于汝州,浸淫于京东西、淮西北,括废堤弃堰、荒山退滩及大河淤流之处,皆勒民主佃,额一定后,虽冲荡回复,不可减,号为西城所。梁(原作“筑”,应为梁之误字)山泊,古巨野泽。绵亘数百里,济郓数州赖其蒲鱼之利。立租算船纳直,犯者盗执之。一邑率于常赋外增租钱,至十余万缗。水旱蠲税,此不得免。


人民遭受残酷的压迫和剥削,必然起来反抗。《宋史·蒲宗孟传》记载:“郓介梁山泊,素多盗,宗孟痛治之。”又《宋史·许几传》载:“许几……知郓州,梁山泊多盗,皆渔者窟穴也。”又《宋史·任谅传》:“提点京东刑狱。梁山泊渔者皆盗。”《水浒传》中的阮氏兄弟即出没在这里。“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正是阮小五唱的。可见《水浒传》的作者把梁山泊作为农民起义根据地描写,不仅是继承了《宣和遗事》等书的记述,更重要的是有其现实斗争为根据,是植根于现实斗争土壤中的。《水浒传》的作者以梁山泊为中心,描写了“官逼民反”这一基本历史动向,梁山泊不仅是农民起义的策源地,而且是他们的归宿。作者笔下那许多英雄人物都是经过不同的遭遇,通过不同的道路,被迫揭竿而起,走向革命的。像鲁智深之反恶霸,林冲之受凌辱,宋江之被逼迫,武松报杀兄之仇,晁盖、吴用因劫取不义之财,以及浔阳江上的张横、张顺,揭阳岭上的李俊、李立,登州的解珍、解宝,江州的戴宗、李逵等等,都由于被残害、被剥削而不得不反。作者揭示了他们叛逆思想、行为的社会根源,从而揭露了北宋末年政治、经济、吏治的腐朽和黑暗;描写了他们的反抗斗争犹如狂涛巨澜,汇成一股洪流奔向梁山泊,“兀的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从而概括了这一历史潮流。

历史上的宋江起义规模并不大,据《宋史·侯蒙传》记载:“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又据《张叔夜传》记载:“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撄其锋。”究竟有多少人马,并无详细数字,估计人数可能是很少的。他们采取的是流动战术,边打边跑,如宋方勺《泊宅编》卷五云:“京东贼宋江等出入青、齐、单、濮间。”宋张守《毗陵集》卷一三《秘阁修撰蒋公墓志铭》云:“宋江啸聚亡命,剽掠山东。”宋汪应辰《文定集》卷二三《显谟阁学士王公墓志铭》云:“河北剧贼宋江者……转略京东,径趋沭阳。”都说明他们采取的是“流寇”式的游动战术。而且时间很短,从宣和元年末到三年初,不过一年有余。尽管元杂剧中扩大了描写,出现了一百单八将,几万个喽啰和起义根据地的轮廓,但那只是几笔的勾勒,并不具体。《水浒传》则极大地展开了这方面的描写,刻画了农民起义英雄开始或流落江湖,或进行个人反抗,或打家劫舍,或翦径为生,后来才占据山头、水泊进行劫富济贫的活动,并终于汇成革命洪流,建立革命政权,在晁盖、宋江的领导下,进行有组织有纪律的起义斗争。即由分散的初级形式的武装起义,逐渐发展为有统一领导的高级形式的武装起义。《水浒传》描写了晁盖、宋江取得起义领导权之后,将革命步步向前推进,从最初的打祝家庄、曾头市等地主武装,到攻青州、大名,和宋朝官军拼搏,到进逼东京,最后竟至三败高俅、两赢童贯。即从最初的游击战,逐渐发展为阵地战。《水浒传》作者这样描写的意义,不仅在于扩大了宋江等起义的声势和作用,更重要的是他写出了我国历史上农民起义的发展过程,再现了我国封建社会农民起义的历史真实。文学作品所反映的不是历史事件的真实,而是具体历史时代人民斗争生活的真实。就这方面讲,《水浒传》所写梁山英雄的活动,体现了我国封建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性。

宋江等在梁山泊建立政权之后,提出了明确的政治纲领,即“替天行道,保境安民”。这个纲领虽然也见于元杂剧《争报恩》、《李逵负荆》之中,但其内容却不像《水浒传》写得这样具体。宋江曾对之作解释说:“盖为朝廷不明,纵容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布满滥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那么他们的目的在铲除滥官污吏,保护人民的安全。但是梁山英雄的实际行动却比宋江的解释要丰富深刻得多。他们见到“若是上任官员,箱里搜出金银来时,全家不留。”“若有钱粮广积,害民大户,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有那欺压良善,暴富人小,积攒得些家私,不论远近,令人便去尽数收拾上山。”可见他们反对三种人,即滥官污吏、豪强地主、暴富商人,一句话,即反对剥削阶级对人民的剥削和压迫。这,具有鲜明的阶级性。《水浒传》还描写了这个起义根据地政策的修明,军纪的严整:“所过州县,分毫不扰。乡村百姓,扶老挈幼,烧香罗拜迎接。”攻打城镇所获粮米,“计点在城百姓被火烧之家,给散粮米救济”。他们时刻考虑人民的利益,因此博得广大人民的拥护。王定六的父亲即赞叹说:“宋江这伙,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若待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这伙滥官污吏薅恼!”结果和王定六一起投奔了梁山。上梁山寄托着人民摆脱被剥削被压迫境遇的愿望,《水浒传》即表现了这种愿望。

《水浒传》所描写的宋江等一伙,并不是只反“贪官污吏”,从他们斗争的整体看,更主要是反对地主阶级的压迫和剥削。他们打击了封建统治者的黑暗统治,摧毁了封建社会的传统秩序,他们的斗争是长期被压迫、被剥削的农民阶级反对地主阶级的斗争,他们的革命是反封建主义的人民革命。但是,他们没有明确彻底的革命思想,也没有一个清晰的奋斗远景,他们只能提出朦胧的乌托邦社会,即阮小五所谓“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百姓都快活”的社会,也即作者自己的具体描绘的那样的社会: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识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休言啸聚山林,早已瞻依廊庙。


这种乌托邦的社会理想,是农民在反压迫反剥削斗争中的一种憧憬。我国农民长期处于分散的状态,为个体经济的生产方式所制约,不可能产生彻底的革命思想和科学社会主义,只能根据自己的生活实践提出朦胧的社会理想。这是一种历史现象。但这种社会理想在当时也是有进步意义的,因为它是要用政治上平等、经济上平均的社会,代替现实中残酷的阶级压迫和超经济剥削的社会。

《水浒传》所描写的梁山泊英雄的起义斗争,最终是受招安、失败了。对于他们受招安,我们应该从农民起义的历史原因和农民阶级本身的弱点来看。宋江等起义的目的是反对地主恶霸、滥官污吏,并不想推翻宋朝这个封建政权,相反他们之中相当多的人对宋朝皇帝和清官廉吏存在着幻想。这是因为我国农民长期被束缚在封建经济的基础之上,他们的思想始终不能超出封建主义的范畴,他们反对权奸,但总希望重新做宋朝的臣民。同时,还有剥削阶级对他们的诱骗,高俅、童贯施行的阴谋诡计等等。各种主客观因素,使他们自然地接受招安,甚至沦落到被药酒毒死的悲惨结局。他们的受招安反映了我国历史的真实情况和农民阶级本身的弱点。

《水浒传》描写了北宋末年以宋江等为主的农民阶级反对地主阶级的反抗斗争,反映了农民阶级的革命威力、革命思想,以及他们思想的局限性和不彻底性等。它是我国中世纪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