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卷二）

清周亮工《因树屋书影》（怀德堂复刊赖古堂原本）卷五：

江阴城溃，征戮抗命者，邑有戚三郎与妇王，笃伉俪，夫妇皆好推施。一子甫五龄。家所向为关帝君祠，戚夫妇虔事之，月朔望，为辨明，即肃香祠下，二十年如一日。城毁，戚被兵执，举戚足带，纠其臂，数被创。拥至通衢，见妻为他兵拽去，戚呼号就之，复被创。前后凡十三创，首亦被刃，推拥过帝祠，不胜步矣。倒地上，兵见其气息仅属，舍之去。戚心独朗朗，念虔事帝，得死楹下足矣。然度难死，帝显赫，或有以援我。日且暮，觉祠中有异，纠臂带忽裂，裂声如弓弦，作霹雳鸣。戚臂左受创，纠缚既断，因得以右扶首。首将堕，喉固未绝，因宛转正之。心朗朗，念帝显赫，真援我也……戚数得帝祐，神理亦渐旺，复至帝祠，能稽首投地矣。肃告帝，谓帝恩我无极，第妻无由见，帝其以梦示。归而梦帝驱之曰：“疾去，数里外有舟待，越月之十四日，终不可见矣。”辨明，力疾负子行，至津亭，见有舣舟柳下，若有待者，其人为成三。戚曰：“若何时？”成曰：“吾之室被掳而南，吾将操舴艋往，独不可往；度邑中失侣者多，应有往者，故迟之。”戚曰：“帝示我矣！予为此子觅母，得附行，幸矣。”具告以梦。成亦手额曰：“帝祐君，合浦珠自当还，吾即不德，藉君庇以分神贶，浮萍断梗，或冀一遇乎！”言讫，相与泣数行下。忧患易感，意气殊相得也。抵升州，舟刺鬼面城下，乃入市，揭示四达之衢曰：“江阴戚三郎，觅妇王，能为驿骑者，予多金。”成亦揭示如戚。有某者，见戚所揭示，往见戚曰：“予我金，告尔妻所在。”戚虽揭示，谬语耳，固无从得金，语某曰：“我实无金，期一见妇耳。”某叹曰：“世固有不持金而求得妇者？”疾起去，成挽之，以戚为帝所指示，始昧昧至此，实不持金，城屠家破，安得金？某闻成语，戚然悯之曰：“即告尔妻所在，不得尔金，易耳！固尔无金，彼武人，赤手返尔妻耶？”具告以妻所在。戚与成彷徨久之。某忽曰：“子何能？”戚曰：“能书。”某曰：“机在是矣。某公者，矢愿于报恩塔下，倩人书百部《首楞》施四方，方觅人。子诚善书，计可得数金，事或可图欤！曷疾去。”戚乃尾某行，而以子属成。见某公，以情告。试以书，书诚工。某公既善其书，又悯其遇，施十金。某乃踉跄携戚至某标郝总旗所。郝他出，郝妇曰：“……诚有江阴王氏者。予我金，我与尔妇。”戚喜妇无多索，跪献金。妇持金入，……久之出，四顾曰：“……室固无尔妇，安得尔金？”命阍者搒逐之。戚掩涕怨某，相与且去。成方与其子望其与妻俱归，已得故謷，怒目曰：“不得妇，又失金，不直一死耶？奈何遂返！明日与我俱。”明日，戚携子偕成往，匍匐于门，郝方力毬场弄鹰。召入，成瞪目欲裂，謷而前：“……无家死，失妇死，失金亦死。公不与戚妇，十步之内，以颈血相溅矣！”……郝出，气结，掷金于地曰：“急持去！”成稽首曰：“戚急得妇，不急金，且金归公室一日夜矣，又吐之，公大人，义不为也！”争之益力。郝曰：“义哉！子为友，乃以死争。计戚所持金，乌足赎妇！然吾高子行，何计金！当以妇归子友。”因呼妇出。戚方注目不瞬，谓妻且至，望不类，少近，则成与妻相抱痛哭矣。妇盖成妻也。先是成妻之被掳而南也，过邸舍，书壁曰：“我江阴成三郎妻王氏，为某标郝掳，见者幸以语吾家。”久之，“成”字微落，独存“戊”。某第见戚所揭示，故遽报之戚云。郝见妇反属成，讶曰：“异哉！子以死争友，而固乃自争！天下嗜义者，独为人哉！天合予，子疾去。”成曰：“金出戚，而妇归我，我何去？去则戚之金不返，我诚我争矣。”郝曰：“奈何？”成曰：“小人勇于力，妻善针黹，公诚能录小人夫妇，愿得二十金与戚，听其觅妇。小人即除马通，妇括爨下甘心矣。”郝曰：“义哉！然吾无所需子，有张将军者，方觅役，曷为子言之。”郝即趋张所，戚亦随成往。张见成，遽许纳，出二十金予成。卷券成，成以金予戚。戚曰：“子激于义，售夫妇身，期全吾夫妇耳，顾吾妇何在？得金安往？”相与絮泣。张曰：“尔姑携金去，得间，当具以语我，我当为觅之。”戚见张位都赫，往来甚伙，意显者苟得留意，忧不得妻耶？乃叩首曰：“予所赍十金耳，成售身倍其金予我，我义不敢受。然成缘我金而得妻，又不忍分我金。吾侪落魄，得金即随我手逸，金尽而妻终不可得，且负两公义。曷以金留公所，公但为我觅妻，妻得，则成之心尽，我既倍费成金，无所愧于成矣。”张亦颔之，乃纳金，令：“尔亦觅所在，来语予，毋独恃予。”阅二日，成方除马通，过坏室，闭诸妇人多操乡里音。成私度曰：“戚妻脱在是，谁复知者？”乃亦操乡里音，过牖下曰：“戚三郎嘱余寻妇，今安所得耶？”妇聆之，迫于监者，不敢答。晚如厕，遗片纸墙隙，复操乡音曰：“此纸纳之隙，留以备明日。”成遥闻之，觉有异，俟人定，趋取纸，书：“戚三郎妻王氏即在此，君急语我夫。”成得之，大惊喜，急闻之戚。戚乃携子先恳之郝，郝与俱往。戚直前跪曰：“连觅妻所在，闻即在府中，愿悯之。”张急询所系妇，首王氏，即戚妇也。呼之出，真戚妇也。戚见妇，惊悸错愕，未敢往就，摇摇不知悲。其子见母出，突奔母怀，仰视大痛，妇亦俯捧儿，哭失声。戚至是，始血泪迸落。戚、成跪张前，戚妇亦遥跪听命。张曰：“是诚尔妻，然是人少有色，故遴为首，约直五十金，半犹不足，望得妇耶？”戚浼郝言之曰：“邑陷家破，安得金？将军悯之。”且娓娓言帝所以祐之者，复告以梦，期以动张。张曰：“众无一赎，始赎即减定价，何以示来者？”坚不许。戚曰：“成售夫妇身，仅得此金，而又苦不足，天乎！安所得金？”戚乃大哭，妇哭，而戚子又趢趢往来，哭于父母旁。郝哭，张之厮养哭，张姬妾环屏内者亦哭。久之，张亦涔涔泪下矣。哭声鼎沸间，张突跃起曰：“止！吾还汝妇，不须金也，城陷家破，尔诚无所得金，且尔数被创，弗死，非帝祐不至是……成以尔售身于吾，尔夫妇还而成留，成即不怨尔，尔何以谢成？吾既还尔妇，兼还尔友夫妇，……然我有言，尔亦毋我逆。尔之子秀而慧，我怜之，盍以子我。我耄矣，无嗣，诚子我，我不奴视子，不隔膜视子也。”戚急遽未有以应，妇急趋前唾耳语戚。久之，复扬谓戚曰：“子尚需乳耶！”戚遽膝前曰：“将军生全两家夫妇，且欲子下愚子，何不可者！”将军喜，急前抱儿，儿亦嫟将军，不复甚恋父母。将军益喜，呼戚夫妇坐，待以亲串礼。举儿入室，遍拜所亲。已复剑儿出，衣冠焕奕，宾从以下，皆罗拜庆将军有子。戚与成两家谢将军去。计戚初见张将军日，实帝所示十四日内也。人咸以为戚虔于帝之报云。戚归，既安其室，复过某公，为书经塔下者三阅月。因得往来视儿，将军亦多所赠。久之，将军病卒。将军拥高资，族子利之，咸以为戚自有父母，非吾族类也，耸叟其归。戚子亦因之便去。诸母恶族子，竞以所有与戚，戚子所携甚厚，至今为江阴巨室。成亦依戚以终其身。子归后，新帝祠，江上知名之士，咸为诗文纪之，戚尽镌于祠右。予为之记。

按：刘盼遂先生生前曾认为《张诚》的情节即此故事流传之误记。确有道理。这两个故事的主题，都是歌颂人与人之间的义气。不同的是蒲松龄把《书影》中朋友之间的义气，改写成兄弟之间的义气，而且扩大了社会面，反映了封建社会中继母虐待子女的问题。情节离奇曲折，超过《书影》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