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石樵文集·第九卷:杜甫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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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出塞九首〔一〕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二〕。公家有程期,亡命嬰禍羅〔三〕。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四〕!棄絶父母恩,吞聲行負戈〔五〕


〔一〕此九章爲天寶十一載與《兵車行》同時所作。“出塞”、“入塞”是漢樂府《横吹曲》中的曲名。《晉書·樂志下》:“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有《出塞》《入塞》。”葛洪《西京雜記》卷一:“戚夫人……歌《出塞》《入塞》《望歸》之曲。”杜甫此詩即從這一曲調演變而來。朱鶴齡云:“天寶末,哥舒翰貪功於吐蕃,安禄山構禍於契丹,於是徵調半天下。《前出塞》爲哥舒發,《後出塞》爲禄山發。”此詩與《兵車行》同爲諷刺玄宗窮兵黷武的開邊戰爭,哀傷秦隴人民横被徵調的痛苦。九首詞意連貫,均作被徵從軍的征夫申訴口氣。

〔二〕戚戚:愁苦貌。悠悠:遥遠貌。交河:見前《高都護驄馬行》注。

〔三〕公家:即官家。程期:行程期限。亡命:即逃亡。嬰:同“攖”,遭遇。禍羅:猶法網。唐代行府兵制,天寶末年還未盡廢,仍按户籍徵丁,非如以後募兵制之難以稽查,所以不敢逃跑。

〔四〕君:指玄宗。開:拓。

〔五〕吞聲:忍淚吞聲。第一首訴出發時心情。

其二

出門日已遠,不受徒旅欺〔一〕。骨肉恩豈斷?男兒死無時〔二〕。走馬脱轡頭,手中挑青絲〔三〕。捷下萬仞岡,俯身試搴旗〔四〕


〔一〕徒旅欺:唐代軍隊中常有長欺幼、强凌弱的現象。《通典·兵》二:“諸將士不得倚作主帥及恃己力强,欺傲火(伙)人,全無長幼,兼笞撻懦弱,減削糧食衣資,并軍器火具,恣意令擎,勞逸不等。”此禁令正反映此種現象之存在。離家日久,一切熟習,故不再受欺。

〔二〕骨肉句:王嗣奭云:“前言棄絶父母恩,此云骨肉恩豈斷,乃徘徊輾轉之意。”死無時:隨時可死。句意爲生死無時,遂不暇計及骨肉。

〔三〕走馬:跑馬。轡(pèi)頭:絡頭。因馬奔疾速,故轡頭脱卻。挑青絲:挑勒韁繩。

〔四〕捷下:迅馳而下。仞:一本作“丈”,古代八尺爲仞。萬仞岡係極言其高。搴:拔取。《漢書·季布傳贊》:“身履軍搴旗者數矣。”以上四句言屢蹈危地,應上“死無時”。第二首訴入伍後蹈危履險,無暇計及骨肉之情。

其三

磨刀嗚咽水,水赤刃傷手。欲輕腸斷聲,心緒亂已久〔一〕。丈夫誓許國,憤惋復何有〔二〕?功名圖麒麟,戰骨當速朽〔三〕


〔一〕嗚咽水:即水聲嗚咽如哭。腸斷聲:指水的嗚咽聲。輕:輕忽,不在意。兩句意爲本不欲令水聲嗚咽觸動鄉思,無奈心亂已久,聞流水嗚咽,不覺慌亂而傷手。《樂府詩集·梁鼓角横吹曲》有《隴頭歌辭》:“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斷絶。”杜詩即由此運化而來。

〔二〕丈夫:猶男兒、壯士,征夫自謂。憤惋:怨恨。

〔三〕麒麟:即麒麟閣,《漢書·蘇武傳》:“甘露三年,上(宣帝)……圖畫大將軍霍光等一十八人於麒麟閣。”後遂以圖麒麟爲建功之代稱。戰骨句:寫征夫不惜一死酬國之决心,語似壯而情實悲。第三首訴説出發途中紊亂的心情和故作壯語以自慰。

其四

送徒既有長,遠戍亦有身〔一〕。生死向前去,不勞吏怒瞋〔二〕。路逢相識人,附書與六親〔三〕。哀哉兩决絶,不復同苦辛〔四〕


〔一〕送徒長:押送士兵的胥吏。古代一般由里正、亭長擔任。如《史記·高祖本紀》:“高祖以亭長爲縣送徒酈山。”身:自身。《爾雅·釋詁下》疏:“身者,我之躬也。”又《三國志·蜀書·張飛傳》:“身是張翼德也。”此句意爲拚着這條命遠戍,係憤慨之詞。

〔二〕吏:指押送士兵的官吏。兩句爲受押送者呵斥時自憐之詞。

〔三〕附書:捎信。六親:父、母、兄、弟、妻、子。

〔四〕决絶:永别。同苦辛:與家人共同辛勤勞作。同:一本作“問”,非。孤身遠戍,欲與家人同辛苦而不可得,語意更慘戚。第四首訴途中被官吏驅迫的痛苦。

其五

迢迢萬里餘,領我赴三軍〔一〕。軍中異苦樂,主將寧盡聞〔二〕?隔河見胡騎,倏忽數百群〔三〕。我始爲奴僕,幾時樹功勳〔四〕


〔一〕三軍:古代兵制,分前軍、中軍、後軍(或左、右、中)。此處泛指軍隊。此爲寫征夫正式編入營伍。

〔二〕異苦樂:軍隊中等級森嚴,上下有别,官、兵苦樂不齊。寧:豈,哪裏。

〔三〕隔河:指交河。胡騎:指吐蕃騎兵。倏忽:瞬間。形容胡騎往來疾走,刹那間數百成群。

〔四〕爲奴僕:當時府兵多被邊將役使如奴隸。《通鑑》卷二一六,天寶八載:“府兵入宿衛者,謂之侍官,言其爲天子侍衛也。其後本衛(宿衛)多以假人,役使如奴隸。……其戍邊者,又多爲邊將苦使,利其死而没其財。”樹:建立。第五首訴説軍中待遇不平,立功之望渺茫。

其六

挽弓當挽强,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一〕。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二〕。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三〕


〔一〕挽弓:拉弓。强:硬弓,彈力大的弓。射馬、擒王:《射經·辨的》:“射人先射馬,擒賊必擒頭。”此爲古代人民對作戰經驗的總結,可能是當時軍中流傳的作戰歌訣。馬倒則人被俘,擒王則敵自潰。

〔二〕立國:一本作“列國”,亦通。自有疆:各有其轄治的疆土。

〔三〕制侵陵:制止侵略。苟能兩句:意爲立國但應抵禦外侮,不應貪功務得,殺傷無辜。第六首申述對窮兵黷武的不滿。

其七

驅馬天雨雪〔一〕,軍行入高山。徑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間〔二〕。已去漢月遠,何時築城還〔三〕?浮雲暮南征,可望不可攀〔四〕


〔一〕雨雪:下雪。“雨”作動詞。

〔二〕徑危:山路險峻。抱寒石:運石以築城。曾:同“層”。指落:喻酷寒。《漢書·蒯通傳》:“會大寒,士卒墮指者什二三。”

〔三〕漢月:喻故國、家鄉。見明月而思故鄉,以狀離家之遠。築城:指哥舒翰率兵築城防吐蕃事。《舊唐書·哥舒翰傳》,天寶七載:“築神威軍於青海上,吐蕃至,攻破之;又築城於青海中龍駒島,有白龍見,遂名爲應龍城。”

〔四〕浮雲句:家鄉在南方,日暮見浮雲南行,不禁觸鄉關之思,欲追攀,則可望而不可即。第七首訴天寒築城、遠戍思鄉之苦。

其八

單于寇我壘,百里風塵昏〔一〕。雄劍四五動,彼軍爲我奔〔二〕。虜其名王歸,繫頸授轅門〔三〕。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四〕


〔一〕單(chán)于:匈奴首領的稱謂。吐蕃人稱其首領爲贊普。此借以泛指外族君長。以下的“名王”等,皆同此例。寇:侵擾。壘:營壘。風塵:喻戰亂。

〔二〕雄劍:春秋時干將所鑄寶劍。《吴地記》:“干將……遂成二劍。雄號干將,作龜文;雌號莫邪,作鰻文。……進雄劍於吴王,而藏雌劍,時時悲鳴。”李白《獨漉篇》:“雄劍掛壁,時時龍鳴。”此處祗取其名,説明寶劍鋒利。四五動:揮動四五下。彼軍句:言敵人被我擊敗。奔,奔北,潰退。

〔三〕名王:指匈奴渠帥如左賢王、右賢王之類。此亦泛指敵酋。虜其名王:即“擒賊先擒王”之意。繫頸:繫俘虜的頸。轅門:主將的軍門。古代行軍,以車轅相向爲營門,故稱。

〔四〕潛身行列:沉淪卒伍。一勝句:言雖得勝仗,也不能受封賞,仍不免“爲奴僕”。第八首發抒奮戰立功,亦未得酬之憤。

其九

從軍十年餘,能無分寸功〔一〕?衆人貴苟得,欲語羞雷同〔二〕。中原有鬥爭,況在狄與戎〔三〕。丈夫四方志,安可辭固窮〔四〕


〔一〕能:猶寧、哪。與《贈花卿》詩“此曲祗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之“能”同義。

〔二〕苟得:苟且貪得,指冒功邀賞。羞雷同:羞於和“貴苟得”之輩同流。

〔三〕中原句:指統治集團内部的鬥爭。當時李林甫擅權,連續殺戮杜有鄰、王曾、柳勣、李邕、裴敦復、楊慎矜兄弟等多人,海内側目。狄與戎:古稱北方少數民族曰狄,西方少數民族曰戎,此處泛指外族。兩句意謂中原且爭鬥不安,況遠征戎狄,爭功之事更不可免矣。一説,中原尚有鬥爭,況能責及戎狄乎?亦可通。

〔四〕固窮:守素志而不改節操。語出《論語·衛靈公》:“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兩句謂大丈夫志在四方,豈能因未得封賞,即改變從軍報國之志!第九首訴説軍中爭功邀賞的現象。九首詩前後連貫,章法井然。於抒情中叙事,怨而不怒,含藴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