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宫廷到塞下
封藩的第二天,朱元璋就亲自为诸王们选定了相、傅、录事、纪善等官属,都是些“老成明经慎行之士”。他把这些人召到一起,对他们讲道:“辅导之臣,就好像法度之器。木匠得到材料后,必加绳削,方能成器。太子和诸王也必须有贤辅开导赞助。我将此重任交于你们,你们首先要正己,然后方能为我辅导诸子,匡其德义,明其善恶,使知趋正而不至流于邪恶。”
朱元璋出身于贫苦家庭,打天下不易,对于坐天下格外用心,希望这份江山能够千秋万代延续下去,因此对于诸子的教育也就特别重视。朱元璋在儿子们身上寄托了大明皇统的希望。
几个年长的儿子虽然出生于战争的年代,其实并未经受过什么锻炼,也没有真正吃过苦,这总是让他感到不能放心。他便有意安排儿子们去吃些苦,早在当年给诸子命名时,他就命内侍制成“麻屦行膳幐”(麻鞋和行囊),就是让儿子们穿麻布鞋,出门时一定要自己带上行囊。如果出城外去稍远的地方,朱棣和几个年龄稍大些的兄弟就不能全程骑马了,而是规定要“马行其二,步趋其一”,以使之不至因环境优异而骄惰。朱棣虽小却也明白这是父皇让他们不要忘记得天下的艰难。
其实这时候年龄最长的朱标才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个少年。当然,朱元璋本人十二三岁时即已父母双亡,为人家放牛看羊,挨冻受饿了。
朱元璋还命人将古代孝行和自己艰难征战的经历绘制成图画,颁赐给诸子,让他们早晚经常览观。“富贵易骄,艰难易忽,久远易忘”,这就是朱元璋教育诸子的信条。
朱元璋小时候没有机会读书,所以对于诸子读书的事情格外重视。战乱年代没有条件,开国后为教育诸子,当年冬天,朱元璋命建大本堂,取古今图籍存放其中,并聘请四方名儒到堂中教授诸子。他听说有个名叫李希颜的宿儒隐居乡里,很有点名望,便亲自写信,延请来做诸王的老师。这个李希颜学识虽高,脾气却甚古板,诸王有不听教诲的便要挨打。朱元璋看到后,心疼得很,有一次抚着儿子被打的额头几乎发作起来。这时马皇后出来劝解说,师傅以圣人之道教育诸子,是不可责怪的。朱元璋听到后平静下来,这正是他所希望和要求的。李希颜教习诸王时间最久,直到他们陆续就藩后,才又重归故里。
朱棣从未受到过先生责罚,他虽然不像二哥那样聪明外露,却也并不调皮。应该说朱棣在兄弟们当中似乎并无出色的表现,他不大爱说话,性格有些内向,但凡遇事有自己的主意。不过毕竟他还算是朱元璋儿子当中年龄稍长的一个,他与二哥朱樉、三哥朱年龄比肩,朱元璋正好将北边的三座重镇西安、太原和北平安排给了他们三人。既然如此,对于这些儿子们朱元璋就不能光让他们去读圣贤书,还必须让他们按照历史上皇族的传统去习武,将来能够领兵打仗。
幼年的朱棣和他的兄弟们被皇家正统教育包围了。正如朱元璋所自称的那样:“朕于诸子常切谕之。一举动戒其轻,一言笑斥其妄,一饮食教之节,一服用教之俭。恐其不知民之饥寒也,尝使之少忍饥寒;恐其不知民之勤劳也,尝使之少服劳事。”这实在是令人难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一食一用,都要受到教育训诫。
洪武元年(1368)冬季的一天,朱元璋退朝还宫,朱棣和众兄弟们陪侍在父亲身边。当他们来到宫中一片菜地附近时,那时的宫中竟然还种了蔬菜,朱元璋指点着对诸子说道:“此非不可以起亭馆台榭为游观之所,今但令内使种蔬,诚不忍伤民之财,劳民之力耳。昔商纣崇饰宫室,不恤人民,天下怨之,身死国亡。汉文帝欲作露台而惜百金之费,当时民安国富。夫奢俭不同,治乱悬判,尔等当记吾言,常存儆戒。”朱棣和兄弟们虔敬地听着,他们已经很习惯父亲的这种随时随处的教诲了。
洪武六年(1373),朱棣从他父亲朱元璋那里得到了两部书,一部是《昭鉴录》,一部是《祖训录》。他翻开《昭鉴录》,书中的内容全都是采录的汉唐以来藩王善恶事例。但这绝非仅仅让他读些历史故事,对于父亲的这番用意,朱棣是很明白的,他必须竭力去效仿那些载入史册的多为善行的藩王,至少必须让父皇感到他是这样做的。至于那部《祖训录》,尽管都是平日听惯了的训言,但朱棣仍然不得不仔细阅读记诵,而且遵照吩咐,抄写到王宫正殿内宫东壁墙上,因为朱元璋认为,这样做可以使诸王们随时观览自省,做到敬守祖法。
转过年来。朱棣十四岁。正月里,他随同太子和诸王们一起在阅武场祭祀了旗纛之神。仪式并不十分复杂,对朱棣来说是件饶有兴味的事。阅武场上早已建好了七座神坛,祭祀时太子骑马走在最前面,后边依次是秦王、晋王,然后是燕王朱棣,再后面是吴王(洪武十一年改封为周王)、楚王……仪仗鲜明。来到神坛前,仍是太子领头,依次行礼之后,诸王们便一起到太子的行幕中去吃胙肉(祭祀用的羊、猪肉)。朱棣已经参加过不少次祭祀活动了,他同父母兄弟一起祭过天,祭过功臣,拜谒过太庙。但这次简单的春祭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这是朱棣正式修备武事的开始,预示着他即将成年。
洪武八年(1375)冬天,朱元璋命太子朱标率诸王出游中都讲武。这是朱元璋对诸子的一次重要安排,可是燕王朱棣却未同行,这一年他十五岁,朱元璋准备为他册妃完婚,选定的燕王妃是徐达长女。这是一位贞静好学的姑娘,素有“女诸生”之称,朱元璋对此早有耳闻,于是找了徐达来,对他说道:“朕与卿,布衣交也。古君臣相契者,率为婚姻。卿有令女,其以朕子棣配焉。”徐达连忙起身拜谢,皇帝的话自然是不能违背的,更何况这本来也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
订亲的日子选在第二年正月二十七日。当天,由宣制官在宫中正式宣布“册徐氏为燕王妃”,然后遣使持节至魏国公府,行纳采、问名之礼,并定好迎亲日期。
册妃迎亲的礼仪早在洪武元年(1368)就已经正式确定了,当时虽然是为了太子朱标的婚事而定,不过规制中也明确了亲王婚礼仪式,于是一切按照规制而行。礼部事先移文司天监,选择吉日,先行纳采之礼,任命官员为赞礼正、副使,并且告示文武百官,就如同一次隆重的朝仪,所不同之处,礼部官员们在御座南陈设大雁和其他的礼物。承制官到御座前承制,再由中门出,到丹陛前宣布规制,再由正副赞礼官员跪读制书:
奉制曰:奉制纳徐氏女为燕王妃,命卿等行纳采礼。
宣读制书完毕,赞礼官员再去拿了大雁和礼物,依次而出,文武百官也随之于鼓乐声中鱼贯而出。
迎亲那天清晨,朱棣率王府官属来到魏国公府。府内早已得知消息,傧相站在府门东侧,按照仪式规定问道:“敢请事。”但他并不直接与新郎通话,而由一名引进去跪禀朱棣:“我来奉制迎亲。”朱棣也按照规矩回答,引进再将朱棣的话传告傧相。等到主婚人魏国公徐达迎出大门外,朱棣才在引进带领下进入府门。他身后跟着一名执雁的随从,这只雁要交给魏国公徐达,再拜过魏国夫人,这时王妃徐氏才由宫人傅姆导出,站在母亲魏国夫人左侧。这是女儿出嫁前父母的最后一句叮嘱,然而连这句话也已被规定下来:“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违命。”徐达必须这样说,夫人也只能说:“勉之勉之,尔父有训,往承惟钦。”此后便要迎王妃回宫行合卺礼。
这一年朱棣十六岁,所谓弱冠之年。徐氏小他两岁,只有十四岁。对于徐家的这位大小姐,朱棣并不陌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但是朱棣当时绝然没有想到,他迎娶的这位淑媛文静的将门之女,在二十五年后,竟成为他夺位战争中的得力助手。
在朱元璋诸子中,虽然也有娶功臣之女为王妃的,却都不及朱棣。二哥秦王朱樉正妃乃是元朝著名的河南王扩廓帖木儿(王保保)的妹妹,次妃是开国功臣卫国公邓愈之女;鲁王的王妃是开国功臣信国公汤和之女。这几位王妃无论家世还是本人才能,都无法与朱棣的徐王妃相比。
亲王的婚礼自然十分隆重,一时间也成为了朝中的一件大喜事。热闹一番后,朱棣与徐王妃只过了一个月的蜜月,便告别新婚的妻子,前往凤阳,与已经在那里的兄弟们一起,开始了军旅生活。十六岁的朱棣在父亲眼中,已经长大成人了。朱元璋的用意十分明确,在诸王即将就藩之前,让他们更多接触武备,为将来就藩镇守做好准备,至于选择凤阳,当然也是要他们看看这片祖宗肇基之地,要他们知道前辈创建帝王功业之由兴。当然,让儿子们离开宫廷,也使他们能够更多地接触到民间百姓的生活。这确是他们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一课。
这是朱棣第一次来到自己的祖籍凤阳。中都凤阳是朱元璋出生和少年时代生长生活的地方,朱元璋就是在这里出家为僧,在这里投军从戎,迈出了打天下的第一步。这里也是朱元璋的父母,也就是朱棣的祖父母陵墓所在地,他们就埋葬在这片土地上的皇陵之中。如今那座气势恢弘的陵墓,在当初不过是一抔黄土,埋葬着两个衣着破烂、棺椁皆无、贫病交加中死去的老人。看着祖父母的陵墓,朱棣知道了自己的家世,知道了父皇取天下的艰难。而且更让他难忘的是洪武十一年(1378),江阴侯吴良来到凤阳开工扩修皇陵。在新修建的皇陵前,朱元璋亲自写成了《皇陵碑》。这是一篇让人读之而心酸的家史,朱元璋毫无隐晦地饱含泪水写下了自己幼年的经历,写下了自己投军和定天下的过程。他在碑文最后写道:“泪笔以述难,谕嗣以抚昌。”
在这片父亲曾经放过牛羊、当过小和尚的土地上,朱棣仿佛看到了那些图画中描绘的父亲艰难征战的场面。这是朱棣第一次离开宫禁的生活,给他留下了永远不能磨灭的记忆。从这时起,除去偶尔被召赴京师外,他基本上一直生活在凤阳,直到就藩北平。他在这里生活了四年时间,这四年的生活对于正在成长中的朱棣来说十分的关键。
四年时间转瞬即过,朱棣在凤阳渐渐长大,从一个初涉世事的青年成长为一个英武的藩王。
多年以后,朱棣回忆起这段生活时说道:“朕少时尝居凤阳,民间细事,无不究知。”这是心酸的回忆?是对于生活经历的慨叹?或者只是他深知那段生活对于自己一生的重要?朱棣没有再说下去,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是很幸运的,因为在他成长的最关键的时刻,得到了这样的历练。
分封诸子,各立藩国,统辖军卫,利用他们去取代功臣掌管军权,这是朱元璋巩固家族统治的重要步骤。但是他同时也担心拥兵在外的藩王与皇储不能和睦相处,因此花了不少心机对他们反复教诲。当时正在修建的诸王宫殿城门,也统一定为“端礼”“广智”“体仁”“遵义”等名称,以使诸王睹名思义,诚心藩屏帝室,真可谓用心良苦。
谁知偏偏有不识时务的人,要来触一触朱元璋这根异常过敏的神经。这个人便是山西平遥训导叶伯巨。
叶伯巨,字居升,宁海人。通经术,国子生出身。洪武九年(1376)闰九月初九,钦天监奏称:“五星紊度,日月相刑。”按照当时人说法,这是“七政皆乱”,属于灾祸之兆,皇帝照例要诏求直言,叶伯巨的“万言书”便在此时呈了上来。一些朋友劝他不要上书,以免招致杀身之祸,他却说道:“如今天下有三事可虑,其中二事易见而患迟,一事难见而患速。即使没有求直言的诏书,我尚且要讲的,更何况皇帝已下明诏?”他讲的“易见而患迟”的二事,是指“用刑太繁”和“求治太速”,那所谓“难见而患速”的一事,则是指“封藩太侈”。他在“万言书”中写道:
国家裂土分封,使诸王各有分地,以树藩屏,以复古制,盖惩宋、元孤立,宗室不竞之弊也。然而秦、晋、燕、齐、梁(明初无此藩)、楚、吴、闽(明初无此藩,《明史》卷139《叶伯巨传》作蜀,亦误。蜀王封于洪武十一年,此时尚未封)诸国,各尽其地而封之,都城宫室之制,广狭大小,亚于天子之都,赐之以甲兵卫士之盛,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则起其怨,如汉之七国、晋之诸王。否则恃险争衡,否则拥众入朝,甚则缘间而起,防之无及也。
这番话后来几乎全部成为事实。但是当时诸王尚未就藩,各藩府护卫官属亦未齐备,其实叶伯巨实在太过文人气,硬是要以史为鉴,说一番不识时务的警示之言。可是他的一番话却让朱元璋感到不仅是危言耸听,而且他的这份万言书也确实戳到了朱元璋的痛处,自然惹得朱元璋怒不可遏,他让人将叶伯巨逮至京师下狱。叶伯巨被下狱后不久便瘐死于狱中,这可谓是杀一儆百,从此再没有人敢提及宗藩之事。
但是叶伯巨所说的那些历史教训后来皆成为事实,到洪武后期,宗藩之弊则日渐明朗。诸王就藩后,更多参与征战,逐渐形成强枝弱干之势。不仅如此,太子和诸王嫡长不分的情形十分严重,直到朱元璋晚年,太子、诸王尚未明长幼之序。户科给事中卓敬看在眼里,忍不住要委婉地劝说朱元璋:“京师,天下视效。陛下于诸王不早辨等威,而使服饰与太子埒,嫡庶相乱,尊卑无序,何以令天下?”卓敬从长幼嫡庶有别来谈此事,更容易说服朱元璋,目的还是要改变已渐形成的强枝弱干的局面。
“尔言是,朕虑未及此。”这一回朱元璋总算听进去了。
不过在诸王当中,朱棣跟诸王们还有所不同,他没有一个在后宫拥有名份的生母,虽然有马皇后的抚养,但是那只是抚养,却不曾有过生母之爱,因此朱棣总会感觉到自己的处境与兄弟们不同。
这样的处境加之长期的宫廷教育和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养成了朱棣审慎行事的性格。面对太子和诸王间危疑复杂的关系,他知道自己在父亲面前应该如何表现。
诸王各就藩封国之前,朱元璋开始在各地为诸王兴建王府,燕王府就建在故元大都北平。北平的元皇宫尚在,于是在故宫旧址改建成为燕王府。朱棣对这件事情十分在意,因为在所有兄弟们中间只有他有这样的运气,将王府建在了胜国故都之上。虽说秦王府建在西安唐朝故都,但那唐朝旧宫已经荡然无存;周王府建在开封宋都,宋宫也基本不见痕迹。只有燕王府建在北平,元故宫仍存,无论如何这也是其他诸王不能相比的。
受命前往北平督建燕王府的勋臣,是朱棣的表哥曹国公李文忠,朱棣为此专门致书信给李文忠说道:
燕王今遣承奉吴祥赉手书致表兄曹国公:为营造事,所有宫殿相度,可存者存,若无用者拆去,须要停当。其营房务要好去布置,如法起盖。开河之事,若有人力可以兴工,若人力不敷且歇,今当仲夏,宜善保,不具。洪武九年四月。
这还是朱棣刚刚新婚之后来到凤阳未久。朱棣是个聪明人,要求表兄李文忠在施工中节省工费,向父皇表示了自己的节俭,同时也可以保持元朝皇宫旧貌,年仅十六岁的朱棣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成熟。这样的做法当然会令朱元璋感到很满意,因为当时他正在提倡撙节。
洪武十年(1377)初春,秦、晋、燕三王府护卫军士同时得到了大规模的补充。秦王府在原有西安护卫军士1451人的基础上,补充了羽林卫军士2264人。晋王府在原有太原护卫军士1630人的基础之上,补充了兴武等卫军士2251人。朱棣的燕王府也在原有燕山护卫军士1364人的基础上,补充了金吾左等卫军士2263人。这是对他们即将就藩的安排。
第二年春天,秦王朱樉和晋王朱便离开京师,分别就藩西安和太原。朱棣却未能与他们一同就藩。他同周王朱狘、楚王朱桢、齐王朱榑等重新回到中都凤阳,在那里又生活了整整两个年头。其实这一年朱棣已经十八岁了,按道理是可以同两个哥哥一样前往藩地,开始新的生活,而且一切安排都应该如此,却在最后一刻被改变了,谁也不知道朱元璋为什么要这样做。
朱棣当然不能去问父皇,他一向都是十分谨慎的,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在凤阳的这段时间,他对于这里的一切都已经非常熟悉了。跑到一些平民百姓的家中,看看他们的生活,从他们那里听到一些民间的轶闻,这对于朱棣来说也是满有趣味的事情。朱棣就这样,又在凤阳生活了两年,直到洪武十三年(1380)接到父皇让他就藩北平的旨令。
朱棣接到旨令赶回京师的时候,京城上下已经是一片人心惶惶。洪武十三年(1380),是一个不寻常的年份。这一年正月,正旦大朝之后的大年初二这一天,御史中丞涂节便告发丞相胡惟庸谋反,而且连带出御史中丞陈宁等人,而告发此事的涂节,其后也牵连案中。这个被定性为谋反的大案,株连官员和戚属多达一万五千余人,一大批开国的功臣名列谋反的“奸党”之列,戚属遭到诛杀,这个事件史称“胡惟庸案”。
虽然朱元璋此时还把握分寸,当群臣请诛韩国公李善长、吉安侯陆仲亨时,朱元璋说道:“朕初起兵时,李善长来谒军门曰:‘有天有日矣。’是时朕年二十七,善长年四十一。所言多合吾意,遂命掌书记,赞计画。功成,爵以上公,以女与其子。陆仲亨年十七,父母兄弟俱亡,恐为乱兵所掠,持一升麦藏于草间。朕见之,呼曰:‘来!’遂从朕。既长,以功封侯。此皆吾初起时股肱心膂,吾不忍罪之,其勿问。”话虽如此,却并非称其无罪,不过天子法外开恩,不予追究,而生杀之柄仍然握于朱元璋的手中。有心计的功臣们已经感到自危,魏国公徐达虽然还在北方主持军务,但其必将为藩王所取代的趋势,已经日渐明朗。
正当朱元璋大肆追治“奸党”的时候,他却突然让朱棣就藩北平,没有人能够看出他的用意,他究竟是急于让儿子们成长起来,取代功臣们,还是不愿意让年长的儿子们在身边看到他的这场残酷的政治清剿?
这场人人自危的政治运动当然与朱棣毫无关系,他率领王府的燕山左右二护卫的五千七百余将士,从京师出发,前往封藩之地北平。这应该是朱棣期待已久的事情,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今后的生活对他来说不仅新奇,而且充满了挑战,这也正是朱棣的期望。
这一年朱棣二十一岁。
暮春三月,朱棣告别父皇,率领着浩浩荡荡的人马离开了血雨腥风中的京师,离开了他所熟悉的的中都,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北国重镇,而那个陌生之地才是他命中注定今后生活的地方。那里不再有父皇、兄弟,只有他一个人,和伴随他同去的徐王妃,他们将是那里的主人。
不过朱棣丝毫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他从小就一直是孤独的,这一切当然都因为他从小失去的母爱。虽然马皇后对他如同自己的儿子一般,但是马皇后对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那只是抚养,教育,有时甚至会很严格。所以朱棣是这个皇室中的另一类孤儿,他甚至更渴望独立的生活。这一切,从洪武十三年(1380)三月十一日壬寅这一天便开始了。
朱棣自信他是诸藩王中的出类拔萃者,也确如此。他诸多的兄弟们中,太子朱标虽有长兄之风,可惜书生气太重,处事柔弱。秦王朱樉身为诸藩之长,却寡德失行,朱元璋对他几乎是不抱什么希望。晋王朱倒是英武聪敏,颇多智数,深得朱元璋钟爱,但他生性骄狂,毫无顾忌,就藩途中曾因小事鞭笞膳夫,朱元璋得知后很不放心,专门派人告诫他说:“我帅群英平祸乱,对任何人都不曾姑息。惟独膳夫徐兴祖,侍奉我二十三年,从未折辱过。怨不在大,你要牢牢的记住。”注1朱元璋是恐怕膳夫结怨,谋害爱子。除去这三位兄长之外,其余诸王,都是燕王朱棣的兄弟之辈,就藩晚,势力一般亦较差,只得屈居于朱棣之下。
注1 《明史》卷116《诸王列传一·晋王传》。
然而朱棣却并未满足于这种状况,他时刻都在觊觎着皇位的继承。当然,怀有这一野心的并不只朱棣一个人,秦王、晋王,甚至那些势力较弱的藩王,几乎都无时不在梦想着取代太子,由自己来继承父亲的皇位。皇家的父子、兄弟之间,利害之争代替了骨肉之情。但是从表面上看去,一个个又都是那么忠孝本分——他们都尽可能地利用一切机会来竭力表现自己是忠孝本分的。
北方的雄关重镇确实与江南迥然不同。北平这座胜国故都是通往辽东及塞外一带的咽喉重地。本不十分高大的城垣,经历了兵燹之后,更无昔日的神采,但在煦煦的春风中,却仍然能够显示出帝都的独特形势:它周围的山峰,从西向东北起伏蜿蜒,群山耸拔,若龙翔凤舞,自天而下。向东南望去,则是无垠的平原。朱棣不由得喜爱上了这个地方。
燕王府就建在元朝的皇宫基础之上,当朱棣走进去的时候,感到既新鲜又满意,这里基本上保留了皇宫旧貌,只是做了一些修缮。这也正是他当初嘱咐李文忠不要浪费,尽可能保留宫中旧建筑的结果。原来皇宫的旧宫门,都已经按照王府的规制改建为“端礼”“广智”“体仁”“遵义”,朱棣知道,这里面包含着父皇对自己的期望——做一个“仁、义、礼、智”的藩王。“仁义礼智信”,这是儒家对做人的要求。
朱棣就藩北平后的第三年,即洪武十五年(1382)八月中秋,突然得到了母后马氏于本月十日病逝的噩耗。马皇后并非朱棣的生母,但是自从掑氏生下他来,一直是由马氏安排抚养的,名义上便也成了马氏嫡出。小时候朱棣并不知道这段隐情,年长后尽管渐有所知觉,他当然不敢也绝不会自认生母,谁不知道嫡出与庶出之别?马皇后从未生育过子女,太子、秦王、晋王为李淑妃所生,其他诸王也各有其生母,而太子与几个年长的藩王,统由马氏抚育成人,也都以嫡出自命。这次当然都会尽快赶赴京师奔丧,以表孝心。
朱棣来不及多做准备,便带着侍从官校,匆匆启程上路。谁曾想到,他此次南行奔丧,竟得以结识了一位怪杰,与之同归藩府,从此赞助他夺位之谋,终于成就了二十年后登极称帝的大业。
八月二十六日。燕王朱棣和秦、晋、周、楚几个就藩在外的亲王先后赶到京师,城内已被一片悲哀笼罩。从文武百官到普通百姓,都被规定按制服丧,一切娱乐活动都被暂时禁止了。
对于马皇后之死,最感到悲痛的是朱元璋本人。未得天下之前,他们是患难夫妻。马氏父母早丧,被他父亲马公的好友郭子兴收为养女,朱元璋投奔郭子兴义军后,颇显才能,郭子兴做主将马氏嫁给他,婚后马氏一直随夫在军中,对于调和朱元璋与郭子兴及子兴旧部的关系起了很大作用。一次,朱元璋触怒郭子兴,被囚禁,饭食断绝,马氏怀藏炊饼偷偷送去,胸前的肉都被烫伤了。朱元璋与群雄争战之际,马氏或亲缉甲士衣鞋佐军,或发所藏金帛犒士,对朱元璋帮助很大。马氏待人宽和仁厚,多次劝说朱元璋保全功臣,对待宫中妃嫔宫人严而不苛,常有所照顾,因此德高望重。这次病危,自知不治,既不要群臣祷祀,又不肯求医服药,惟恐死后连累他人。
洪武十五年(1382),是朱元璋登极以来家庭生活最不幸的一年,五月间刚刚埋葬掉皇长孙雄英,事隔三月,皇后又遭病故。一年之内,孙夭妻丧,这位五十五岁的老皇帝几乎吃不消了。他一面安排礼部议定马后的葬事,一面支撑着处理日常政务。
九月二十四日,举行了隆重的发引入葬仪式,将马后葬入钟山的孝陵之中。
一切都渐渐平静了,只有宫人们时时唱起不知谁编写的哀歌: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
抚我育我,怀德难忘。
怀德难忘,于斯万年。
毖彼下泉,悠悠苍天。
于是又唤起朱元璋一阵心酸,为了感念马皇后,他决心不再重立皇后。
朱棣和几个就藩在外的亲王,为了表示自己的孝敬之心,提出要求父亲选派高僧,各随归藩国,为已故的母后诵经荐福。这很合朱元璋的心意,于是找来僧录司左善世宗泐,要他去办理。这是僧录司左善世的分内之责。宗泐除去请人选荐之外,自己亲自推荐了三位高僧,其中有一位法名叫做道衍,被朱元璋安排给了燕王朱棣。
道衍,本姓姚,幼名天禧,祖籍汴梁。宋高宗南渡,合家随之迁居于平江(苏州)长洲。元顺帝至元元年(1335)道衍出生时,其家已南居三代。他家贫无寸土,祖父及父亲两代均靠行医为生。道衍自幼便显露天资,聪颖过人。家里本想让他继承祖业学医,但他对此不感兴趣,一心想干出一番惊人的事业来。
一天,他到苏州城里去,走在街上,行人忽然骚动起来。纷纷躲闪到街旁。道衍从人丛中望去,只见大街上走过来一行人马,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原来是僧官出行。道衍打心眼里羡慕,决心出家为僧。
十四岁那年,他出家到附近的妙智庵中。四年之后,至正十二年(1352),正式剃度。而恰恰是这一年,凤阳皇觉寺和尚朱元璋,还俗投奔了濠州郭子兴义军。这两个明初重要的政治人物,都曾与佛教结下过不解之缘。
道衍虽然在元末乱世之中出家学佛,却并未拘泥于一家之学。距妙智庵不远的灵应宫有位道士叫席应真,是位博通的杂家。青年僧人道衍便拜之为师,向他请教阴阳术数之学,并且研习了兵法。
吴中富庶,也是人才荟萃之地。道衍与望斋门外比邻而居的徐贲、高启、王行、高逊志、唐肃、宋克、余尧臣、张羽、吕敏、陈则等所谓“北郭十友”相交甚密,并与杨基、王宾等人结为诗文好友。道衍博学而不迂阔,出家而不厌世。了解他的友人,都知道他“有当世才,虽自匿,欲有所用之”。一次,他出游来到嵩山寺,遇见一位名叫袁珙的相士,袁珙看到他说道:“是何异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刘秉忠乃是当年辅佐元世祖忽必烈得天下的开国功臣,道衍正欲走元初怪僧刘秉忠的道路,去辅佐明君,成就帝王之业。他因此不仅不怒,反而大喜,从此与相士袁珙结交,成为了事业中的朋友。
在这次选赴京师之前,道衍曾有过两次应选的机会。一是洪武四年(1372),朱元璋诏取高僧,道衍本欲应诏,谁知届时却不幸病倒了,卧床不起数月,直到第二年初。正月初六这天,天气分外晴和,道衍久病初愈,在友人陪伴下起身试步,来到屋外檐下小憩。这时,一只五色雀飞鸣于庭院之中,煞是惹人喜爱。友人们兴奋地对道衍说:“此雀五色,是文明之象,你病起而遇之,将来文章必定大有进展啊!”然而道衍所凝想的,却不同于这些文墨之友。他当即吟诗道:野田饱粟纵高飞,他年伫看栖琼树。借着对这五色雀的赞誉,道衍抒发了自己满怀的宏图壮志。
另一次机会是在洪武八年(1375),那一年道衍以通儒被召留京师天界寺。这次他仍未能得授官,于次年春被“赐还吴门”。但是这次赴京,使他得以进一步交结官宦、高僧,从而更增添了他成就事业的雄心。归经北固山时,他不禁吟道:
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
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
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
萧梁事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同行的宗泐窥知了诗中的心思,说他道:“此岂是释子语耶?”道衍并不回答,仅报之以一笑。
道衍回到苏州,在西山海云院“莲花室”中又禅居四年。洪武十三年(1380),他再次出游名山,扬帆江上。这一次的出行之中,他突然发现,虽然自己年仅四十七岁,但有时竟然要倚杖而行了,“死期将至”的念头,在他头脑中倏忽一闪,然而,理想中的事业尚未成就,他还要“痛自鞭策”地走下去。恰在此时,因宗泐推荐,他第三次被选赴京师,这次,才是他毕生事业的真正开端。
道衍来到宫中拜见朱棣的时候,朱棣当即被这个“形如病虎”的怪僧吸引住了。道衍望着眼前这位年轻英武的燕王,那种逾众的风度和气魄,也使他感到,这正是他多年来寻求而不遇的“明主”。两人遂一见如故。
没有人知道他们初次见面时究竟谈了些什么,后人只是从他们的投契及此后的活动去揣测,并且编造了这样一段故事:道衍入京,觇得燕王朱棣有天子气,乘间对他说道:“大王骨相非常,英武冠世。如今国家初定,东宫太子生性仁柔,希望大王您多自珍重。如若能让我随您赴燕,一定奉一顶白帽子给大王戴。”朱棣当然明白他的暗示——“王”字上面加上“白”字作帽子,则成为“皇帝”的“皇”字。这个故事的可信程度值得怀疑,因为道衍在与燕王朱棣初次见面时,作如此露骨的表示,是要冒杀身之祸的风险的,除非他们在谈话中互相有所了解,但这只是初次的见面,便言及夺嫡之谋,似不大可能。事实上,朱棣对人才的渴求及道衍的满怀抱负,才是他们一见如故的真正原因。在茫茫的大千世界之中,两位胸怀大志的历史人物就这样结合到一起了,这不能不令人赞叹历史的巧妙安排。他们将要共同改写那一段历史。
道衍是九月二十四日赴京的,见过燕王朱棣后,十月一日便匆匆登舟北上赴燕。
深夜,舟中卫士多已入睡,道衍却独坐难眠。随着有节奏的摇橹声,他不由思绪万千,五十年来坎坷的经历,即将开始的事业,过去的一切和未来的一切,在他心中萦绕。东方欲晓,道衍望着两岸退去的山林吟道:
石头城下水茫茫,独上楼舡去远方。
食宿自怜同卫士,衣钵谁笑杂军装。
夜深多橹声摇月,晓冷孤桅影带霜。
历尽风波难苦际,无愁应只为宾王。
这诗句听来难免带有孤凄之情,这对于道衍来说,也确是一次全新的人生经历,远离江南故土,毅然前往北国塞下,只是为了相助于燕王朱棣的事业,当然也是他自己的事业追求,因此才使得他能有如此坚定的信念。
朱棣动身要比道衍晚几天,他是十月十八日北上归藩的。两个月的奔丧结束了,朱棣的收益是如此之大,他得到一位相投默契的高僧,一位帮助他成就帝王之业的重要谋臣。
北平燕王府西边不远,有座大庆寿寺。道衍来到北平后,便做了这座寺庙中的住持。这是一座创建于金代的庙宇,因为原来地处京师,所以不仅殿宇宏丽,而且多有名僧住持。庙中有两座砖塔,一座九级,一座七级,九级的那座是元初名僧海云国师之塔,元朝开国勋臣怪僧刘秉忠,就是这位海云国师的弟子。寺中保存的海云画像上,还有刘秉忠所作赞文。这实在使道衍感到有些兴奋,刘秉忠是他所崇拜的人物,他也素以藏春子(刘秉忠别号)自命。他在这座寺庙中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刘秉忠本是邢台人,墓也在邢台,道衍在北平期间曾两次去拜谒刘秉忠的墓地,并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良骥色同群,至人迹混俗;知己苟不遇,终世不怨。……一朝风云会,君臣自心腹。大业计已成,勋名照简牍。”他所说的大业就是辅佐燕王朱棣,成就帝王之业,名垂青史;所谓“勋名照简牍”,实在不是一个出家人四大皆空的志向。
但是这是一个迄今为止我们都无法解释的问题,道衍凭什么条件来支持燕王朱棣的夺嫡?这时候皇帝朱元璋还健在,朱元璋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太子朱标还在,更何况还有秦王、晋王这两位兄长,朱棣这个并不具备任何夺嫡优势的藩王在此后夺嫡登极的道路上,几乎是杳无希望。
朱棣同道衍开始密谋此事的具体时间已无从得知。自从道衍来到北平后,他便经常出入燕王府,这本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但在后来的史书中却记载说,他们常常避人密谈,为夺嫡的大事谋划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