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史说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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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晋书》的史学成就及其对后世的影响

关于《晋书》的史学成就,北宋修《册府元龟·国史部·采撰》中指出:《晋书》内容“莫不博考前文,旁求遗逸,芟夷芜蔓,举其精要。……以臧荣绪《晋书》为本,据摭诸家传记而附益之,爰及晋代文集,罔不毕记”。可以说,这是最早对唐修《晋书》史学价值较为全面肯定的评价,其中“举其精要”、“罔不毕记”,乃指《晋书》取材宏富,记述精审,显然是针对前人批评《晋书》“务多为美”(《史通·内篇》)、“不求笃实”(《旧唐书·房玄龄传》)的一种反批评。清代著名史家赵翼在《廿二史劄记》卷七《晋书》条认为:唐修《晋书》时,诸家晋书“时当俱存,必皆兼综互订,不专据荣绪一书也”。这里首先肯定《晋书》博采众家之长,所以能胜过诸家晋史。赵氏进一步指出:“当时史官,如令狐德棻等,皆老于文学,其纪传叙事,皆爽洁老劲,迥非《魏》、《宋》二书可比;而诸僭伪载记,尤简而不漏,详而不芜,视《十六国春秋》,不可同日语也”。赵氏对唐修《晋书》整体评价很高,认为取材详而精,叙事简而要,行文明快苍劲,有很高的史学和文学成就,并认为魏收《魏书》、沈约《宋书》、崔鸿《十六国春秋》,都不能与其相比。赵氏更进一步肯定《晋书》多收时人表、疏、赋、颂等原始文献,最能反映当时官场腐败,文人清谈浮虚,以及选举之弊等实情,此点最具史学慧眼。赵氏所论,乃是对唐修《晋书》从局部到整体全面公允的评价,以后赞同其论者不乏其人。20世纪80年代以来,由于历史科学空前繁荣,史学新秀崛起,史学史研究随之发展,大多对《晋书》的史学成就给予充分的肯定。总的说来,《晋书》的史学成就,可以归结为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两晋一百五十六年,乃是我国秦汉以降最为混乱的时期。西晋统一仅十一年便发生了长达十六年的“八王之乱”,紧接着又爆发了各族人民起义,随之由五胡贵族和汉族张氏、李氏建立起十六国割据政权,以后长期形成南北对峙、政权林立、分裂割据、战乱不已的局面。因而两晋十六国的历史,包容国别繁多,兴亡无常,各国的族别、地域、时间、人物和史事等,可谓千头万绪,纷繁复杂。唐初史家们经过深思熟虑后,在撰修《晋书》时,既以两晋历史为主线,又把其他各国摆在恰当的地位,并受前代史著的启示,创造出一种崭新的兼有纪、传、志特点的“载记”体,完整地记叙了各少数民族政权的兴亡。全书分纪、志、传、载记四种体例,对两晋和其他政权的各个方面,分门别类地加以缕述。因而它对两晋十六国错综复杂的历史格局,能够较为完整系统地表述出来,不仅史实头绪清楚,主次分明,而且比起其他诸家晋史来,更能反映两晋十六国时期中国全境历史的总体面貌,显示了唐初史家高超的撰史技巧和创造才能。

第二,唐修《晋书》最能表现史识的,乃是在七十卷列传中大量引用传主所作疏、表、书、论、箴、教、经、制、释、誓言、颂、诗、词、赋、书势、书状、图序等各类体裁的文献资料共约二百七十余篇。在这些原始材料中,较为集中地反映了两晋十六国历史发展的各类重大核心问题。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如《刘颂传》的《论分封疏》,《刘毅传》的《论九品八损书》,《李重传》的《论九品之弊疏》,《王沈传》的《释时论》,《皇甫谧传》的《释劝论》、《笃终论》,《傅玄传》的兴学校、重农务诸疏,《江统传》的《徙戎论》,《阮种传》的“戎蛮猾夏”《对策篇》,《温峤传》的《军国要务七条》,《裴传》的《崇有论》,《王坦之传》的《废庄论》,《刘寔传》的《崇让论》,《鲁褒传》的《钱神论》,《郭璞传》的《刑罚疏》,《范宁传》的清吏治、省赋役诸疏,《王羲之传》的三封《论东晋弊政书》等,上述各类原始文献,乃是两晋朝军政要人和文化界人士对一系列重大政治、军事、经济、文化问题的看法,既有切合时弊的概论,又包含着许多具体史实和统计数字,大多揭示了历史的真实,或指出两晋政权有关军国大政决策的得失,或反映了当时的一种时代风貌,对我们研究两晋十六国历史至关重要。

第三,我国古代儒家提出的大一统思想,经过秦汉统一封建专制主义政权的建立,已成为定型。自汉末至隋统一,近四百年间长期处于分裂割据和南北对峙的政治局面,加之两晋南北朝史家修史,或只重两晋而忽视十六国政权,或不从南北朝整体历史出发,只记本国历史而抹煞其他政权,这些因素必然使秦汉以来所形成的大一统思想受到削弱。唐王朝实现统一后,必然要恢复大一统思想,以适应政治形势的需要,唐修《晋书》在总体构思上正是根据大一统思想理论,重新设计、编纂、论述一个分裂时期中国历史的全貌。它既以两晋政权为正统,又以十四国为偏霸的“载记”体(前凉、西凉为列传)的创设,就是大一统思想在编撰史著方面的体现,从而解决了如何全面如实地反映割据政权林立、民族关系复杂局面的难题。这不仅做到了历史分裂而修史全面的矛盾统一,更重要的是维护了大一统思想理论,对我国古代国家的统一富强,以及以汉族为主的各民族的交往与融合都具有积极意义。

第四,我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其光辉灿烂的文化是以汉族为主的各民族人民共同创造的。但长期以来在处理民族关系上,大汉族主义思想较为突出。唐修《晋书》在“华夷一家”的进步民族理论指导下,对民族关系的处理较为公允。虽然记述少数民族政权的“载记”中有“僭伪”字样,但在史实叙述中,将东晋和十六国基本上放在同等地位对待。因此,在整体字数安排上,东晋(与十六国同时)纪、传共四十二卷,除去四夷、二凉三卷共三十九卷,约五十三万七千余字(减去《忠义传》至《列女传》等七卷中十六国人物所占字数);十六国共三十二卷,约四十三万一千余字,十六国历史的字数,约为东晋的百分之八十,这个比例是相当大的。这就有条件对十六国政权记载较详,包括族源、习俗、建国前活动和建国始末等。而且“载记”在记录十四国政权历史时,较为公允地既揭露其落后的一面,又肯定其应有的历史地位,尤其对石勒、苻坚、姚兴、慕容等一批杰出的少数民族国君的历史作用,做了充分的肯定。《晋书》的各类传,如《儒林传》收入十六国人物五人,《隐逸传》收入十六国人物十三人,《艺术传》收入十人,《列女传》收入十四人,《忠义传》收入五人,共计四十七人,占五个类传总人数一百三十七人的百分之三十四。假如减去西晋时期的人物,比例还会更高。在《儒林》、《艺术》两类传十六国人物的十五人中,大多入仕各少数民族政权,不少人身居要职。如《忠义传》中的韦忠,先守义于西晋太守陈楚,后尽忠于前赵政权刘聪。刘敏元仕刘曜为中书侍郎,因瞻护同县孤老,被誉为忠义之士。《列女传》在于褒奖“贞烈之风”,前赵刘聪妻刘氏、苻坚妾张氏、苻登妻毛氏、慕容垂妻段氏、段丰妻慕容氏、吕纂妻杨氏等皆予以列入。上述各项内容均可证明,《晋书》所记汉族政权和少数民族政权各自字数的分配、内容的繁简、类传人物的选择,唐初史家都是在对东晋和十六国基本上同等对待的原则下,通过精心构思后设计和安排的。这种构思和安排,不仅全面地再现了十六国时期一百三十余年北中国的历史,而且也表明这段历史是汉族和少数民族人民共同创造的。唐修《晋书》对十六国历史如此重视,使人们能够进一步认识,经过十六国时期的民族斗争和融合,各族优秀文化的结合,促进了北朝历史发展的进程。隋唐大帝国统一政权的强大,中国封建制度的进一步完善,以及盛唐光辉灿烂文化的出现,正是在十六国北朝民族大融合的基础上产生的。

第五,《晋书》参撰者大多文学功底深厚,能娴熟地掌握和运用古代汉语。从整体看,叙事头绪清楚,主次分明,行文言简意赅,凝练遒重,通顺流畅,绝少繁冗浮滥文风。这就是赵翼所称道的“爽洁老劲”,“简而不漏,详而不芜”。此外,在《晋书》列传、载记叙事散文之中,有不少篇章清新隽永,形象生动,寓论述于叙事之中,饶有文学情趣。如《姚弋仲载记》叙述石季龙死前召弋仲前去平定梁犊,弋仲当面称季龙为“汝”,数其过失,自称“老羌”,“请效死前锋,使一举而了”。于是跨马于庭中,问:“汝看老羌堪破贼以不”?且“策马南驰,不辞而出,遂灭梁犊”。这段文字把一位羌族部落骑兵首领的粗鲁率直、真诚无欺的表情和神态,描述得栩栩如生。又如《刘伶传》记述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一开头便讲述其容貌陋,言语寡,任情志,不妄交,惟与阮籍、嵇康“欣然神解,携手入林”,“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接着又渲染他常乘鹿车携酒,使人荷锄相随,谓曰:“死便埋我。”随后描写他向妻求酒,从而演出一幕夫妻二人幽默诙谐的禁酒活剧。只用了二百余字,便将一位不慕荣利、任情放达、风流潇洒的名士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晋书》中这类叙史文笔,包含有故事情节、典型环境、人物形象和内心活动,具有很强的文学价值。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七篇《世说新语及其前后》中曾说:“记人间事者甚古。……若为赏心之作,则实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晋,虽不免追随俗尚,或供揣摩,然要为远实用返文艺矣。”郑振铎则认为这种“近文艺”的“赏心之作”,实为“未成形的小说”。(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鲁迅和郑氏所指,当以《世说新语》和《语林》为代表。《晋书》大量地摘录这类近文艺著作的素材,史家们在剪裁、编缀、修订中,又或多或少地做了文学加工,从而更加深化了这些赏心之作的文学趣味。《晋书》的文学价值,不仅继承了《史记》、《汉书》光辉的文学传统,而且带有魏晋时期文艺素材隽永、幽默、诙谐、风趣的时代特征。(参考李培栋《〈晋书〉的文学性》,载《魏晋南北朝史缘》,学林出版社1996年版)

关于《晋书》的史学成就,如体例结构合理,采集资料宏富,内容翔实,叙事言简意赅,行文生动形象,以及所含大一统思想及民族团结平等进步观等,所有这些既继承了某些古典史学的优良传统,又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有所发展,可以说这些是一部好的正史必须坚持的编纂原则,因而隋以后的多数正史,都不同程度地受其影响,从而为后代修史起了借鉴和启迪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