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韓國漢籍研究
論韓國詩話《芝峰類説》語辭考釋的特點及其對辭書編纂的價值
謝士華
一 韓國詩話與語辭考釋
歷來詩話中存有許多語辭考釋的内容,如歐陽修《六一詩話》考釋“太瘦生”、“末厥”等,這些記録雖然零星,其價值卻不容小覷。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簽》之“詁箋”,全是解釋唐詩語辭,故成爲研究唐詩語言尤其是口語詞彙的重要參考資料[1]。搜集、整理詩話中有關語辭考釋的内容,對語言研究具有重要的作用。
朝鮮半島歷史上有不少詩話,大部分用漢文撰寫。這批域外漢文有很多評論中國詩歌的内容,語辭考釋雖非其特色亦非其重心,但是他們對詩歌語辭的歸納、考釋,其成績仍值得語言學界的重視。對朝鮮(韓國)詩話進行整理的成果主要有《修正增補韓國詩話叢編》[2]、《韓國詩話中論中國詩資料選粹》[3]、《域外詩話珍本叢書》[4]、《韓國詩話全編校注》[5]。其中,有幾部大型著作,如李睟光《芝峰類説》、李瀷《星湖僿説》、李圭景《詩家點燈》等,具有較多語辭考釋内容。本文主要依據鄺健行等人所編《韓國詩話中論中國詩資料選粹》,輔以《韓國詩話全編校注》[6],以李睟光《芝峰類説》爲主要考察對象,討論其語辭考釋的特點及其語言學價值。
二 李睟光《芝峰類説》語辭考釋的特點
《芝峰類説》,李睟光(1563-1614)[7]撰,總二十卷,其中詩話五卷。此書始刊於朝鮮光海君六年(1614),即明神宗萬曆四十三年。書中評論中國詩作的篇幅很大,其中唐詩類數量最多,有一卷多,涉及語辭考釋的内容也最豐富[8]。《芝峰類説》[9]語辭考釋的特點,我們總結出以下幾個方面:
(一)追流溯源,説明理據
蔣紹愚先生曾指出:“(《方言藻》)儘管有些解釋欠妥,但像這樣對唐詩中的詞語既有例證又有解釋,在古代的著作中是不可多得的。”[10]在評介翟灝《通俗編》對唐詩語言研究的重要性時,説翟書“所釋詞語一般都有例證,有詮釋,有的還能説明其源流演變,對前人誤解之處亦有所辨正”[11]。《芝峰類説》較《方言藻》、《通俗編》早約百年,其考釋詩歌語辭不僅有豐富的書證、合理的詮釋,也非常重視溯源探流。從這個意義上看,李睟光《芝峰類説》考釋工作更顯難得。
曾昭聰師認爲:“詞源有兩個含義,一是指詞的得名之由(即詞的理據);二是詞的最早用例。”[12]《芝峰類説》注重探求語源,即包括了這兩個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找出詞語的最早用例,常用“蓋出於此”、“本於此”等語,如釋“郭索”曰“出《太玄》”(62)。又如考“西北雲膚起”之“雲膚”:“《公羊傳》:泰山之雲‘膚寸而合’,豈用此耶?”(71)認爲“雲膚”即源於《公羊傳》之“膚寸而合”。
又如“雁塔”:
《西域記》云:“昔比丘見一雁投下自殞,乃葬雁建塔。”語本於此。(71)
又如“楊枝”:
按佛書“晨嚼齒木”注:“楊枝,浄齒也。”又《隋書》云:“真臘國人每朝澡洗,以楊枝浄齒,讀誦經呪。”今俗呼齒木爲楊枝,疑以此也。(75)
“佛書”指晉法顯《佛國記》,原文爲:“出沙祇城南門,道東,佛本在此嚼楊枝。”推源至佛經並根據《隋書》記載,説明“楊枝”爲“齒木”的來由,釋義準確,《漢語大詞典》正與之一致。再如“玉帳”(76-77)、“破鏡”(66)等。
另一方面,《芝峰類説》探求詞源能够指出詞語的來由,解釋詞的理據,如解釋漢語“火伴”:“今漢語謂同行者爲火伴,蓋言其同炊爨也。”(《全編》,頁1127)又如考釋“七十二”(69)、“上番”(77)、“蒲牢”(88)等。
相對于大量解釋語源而言,《芝峰類説》在詞語探流方面很少著力,偶見用例,如:
梁武帝詞有曰:“洛陽有女名莫愁,十五嫁作盧家婦。”“盧家蘭室桂爲梁,中有郁金蘇合香。”云云。沈佺期詩“盧家少婦郁金堂”乃出於此。(66)
指出梁武帝詞之“盧家婦”、“郁金香”,爲唐沈佺期沿用。嚴格來説這不算是探求語流,但勉强稱之,亦無不可,畢竟原是考前代詩句引發的後代追溯。
(二)由此及彼,觸類旁通
《芝峰類説》語辭考釋的第二個特點是能由此及彼、觸類旁通。作者的目光絶不限於眼前所見的單個詞語,他能够由某一個詞語聯想、牽扯出與該詞相關的一系列詞。如:
左太沖《嬌女》詩曰:“衣被皆重池。”宋子京詩曰:“曉日侵簾壓,春寒到被池。”按《侯鯖録》以爲今人被頭别施帛爲緣者爲被池。(68)
左詩並未見“被池”一詞,但作者由“衣被皆重池”聯想到“被池”,進而引宋子京詩,再指出“被池”的構詞理據。又如:
李嶠詩云:“西北雲膚起,東南雨足來。”雨足,猶言雨腳,詩家多用之……又李白詩云:“日足森海嶠。”日足,亦猶日腳。(71)
由李嶠詩之“雨足”,聯想到“日足”,且對其釋義。再如:
許渾詩曰:“石燕拂雲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按零陵石燕,風雨作則飛。江豚鼻中爲聲,出入水上,舟人候之,知風雨,所謂“吹浪”是矣。“拂雲”二字似未穩。又江豚腹中脂,照樗博即明,照讀書及紡績即暗,俗謂懶婦所化,故呼爲懶婦油。《韻府》又曰:“照宴樂則明,故謂之饞燈。”(85)[13]
由“吹浪”聯想到江豚的傳聞,進而引發對“懶婦油”、“讒燈”來由的説明。類似的還有由“聞健”系聯出“聞閑”、“聞早”、“聞晴”(82-83)等等。正是因爲作者觸類旁通的引證、推衍,使得《芝峰類説》的語辭考釋豐富多彩,趣味橫生,可讀性强。
(三)記録方言,考證俗語
蔣紹愚先生認爲唐詩的詞彙可以分爲三大類,即古語詞、口語詞、詩文用語。其中口語詞對漢語史研究意義最大,但是古人對於唐詩口語詞的研究很不重視,認爲口語詞彙不能登大雅之堂[14]。朝鮮文人對口語、俗語入詩問題有紛争。李睟光不贊同俗語入詩,如論林逋詩“草泥行郭索,雲木叫鉤輈”:
歐陽公以爲語新而屬對精切。按郭索,蟹行貌,出《太玄》。鉤輈,鷓鴣聲。余謂對則精切,而句法猥俗,唐人則恐不如是。(62)
即使如此,對於詩歌中出現的方言俗語,李睟光卻並不忽視,反而成爲解釋詩歌語辭的一個重要部分。《芝峰類説》便考釋或記録了許多方言俗語。如“大夫樹”(72)、“上番”(77)、“白打”(82)、“方頭”(86)等等。
王建《宫詞》:“太儀前日暖房來。”按小説云里巷間有遷居者,鄰里醵金治具過之,名暖屋。蓋俚語也,醵合錢飲酒也。(《全編》,頁1198)
“暖屋”義爲“慶賀遷居。”吴語,江蘇無錫、浙江紹興、天臺等地使用。宋周輝《清波别志》例:“里巷間有遷居者,鄰里醵金治具過之,名暖屋。”元陶宗儀《輟耕録·暖屋》:“今之入宅與遷居者,鄰里醵金治具,過主人飲,謂之曰暖屋,或曰暖房。”[15]則唐宋元時皆有此習俗,筆者家鄉(江西贛州)至今亦有此風俗。再如“方頭”:
陸魯望詩云:“方頭不會王門事,塵土空緇白苧衣。”按趙令畤《侯鯖録》曰:“今人謂拙者爲方頭。”《稗史》曰:“方頭言不通時宜而無顧忌者也。”(86)
“方頭”爲吴語,浙江杭州使用。陸龜蒙(魯望)是江蘇蘇州人,那麽該方言有可能也流行於蘇州[16]。
《芝峰類説》不僅考釋詩歌中的方言俗語,其解釋語也記録了當時的俗語詞,如指出“將軍藥”即中草藥“大黄”,俗語稱之爲“將軍草”(72)。
(四)敢於質疑,大膽推測
《芝峰類説》考釋詩歌語辭,注意多方取材,參考古今賢人的注釋,積極吸收他人成果。但是李睟光並不迷信前人名人的成説,相反他常常質疑權威,勇於提出自己的見解。如鄺健行等人在《前言》所例,李睟光對李白詩“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鶴眠”之“青牛”的注釋,既合理又清楚,補足了中國注家的闕憾[17]。體現李睟光大膽質疑的地方比比皆是,如質疑昌黎《游城南》詩“唤起窗全曙,催歸日未西”之“唤起”、“催歸”詮釋爲“唤春鳥”、“子規鳥”:
余意唤起、催歸非真鳥名,以鳥聲春起,故曰唤起;子規聲爲“不如歸”,故曰“催歸”。詩意蓋謂唤起而睡不覺,催歸而遊未歸也;如此看得尤有味。以下句“無心花裏鳥,更與盡情啼”觀之,則似然矣。山谷、復齋兩説,恐猶未盡。(80)
又如質疑將杜詩“走置錦屠蘇”之“屠蘇”注爲“屋名”(69)[18],質疑杜詩“御氣雲樓敞,含風帳殿高”之“御氣”、“含風”注爲“殿名”,認爲“御氣,蓋是高爽之義,非必殿名也。含風若果殿名,則不當言帳殿矣”(77),等等。
李睟光不僅大膽否定前説,而且還敢於立説,他常言“蓋言……”、“似……”“疑……”。如“長安夜刺閨,胡騎犯銅鞮”之“銅鞮”,他認爲“銅鞮”非“晉宫名”,“此則似是地名。”(《全編》,頁1129)又如推測大夫樹即指松樹(72)、“今俗呼齒木爲楊枝,疑以此也”(75)、“然莫愁似非一人”(65),等等。
李睟光的這些質疑絶大部分是可信從的。當然,有的質疑也難免武斷,不可信。如質疑李白詩“抱琴出深竹,爲我彈鵾鷄”之“鵾鷄,曲名”的注解(73),僅通過簡單地羅列彈鵾鷄、鵾鷄弦、彈弦,便認爲“鵾鷄”當作“弦”解,實乃武斷。又如釋杜詩“爲君沽酒滿眼酤”之“滿眼酤”:
《韻府群玉》曰:“滿眼,酤酒器也。”余意此説恐未穩。按蜀人以筒沽酒,筒上有穿繩眼,欲近其眼也。所謂“酒憶郫筒不用沽”,蓋是也。(77)
其實,郫筒酒爲四川郫縣的一種酒,與杜詩“滿眼酤”無涉。“滿眼”是西南官話(四川成都),義爲“豪侈美觀”。如明李實《蜀語》:“豪侈美觀曰滿眼”[19]。武玉秀指出,唐代有千奇百怪的帶娛樂性的酒器,“杜甫本人飲徒也,杜詩中亦提到數種古樸奇異的酒器,如‘爲君沽酒滿眼酤’之滿眼酤、‘醉倒終同卧竹根’之竹根等。”[20]要之,“滿眼酤”是一種製作精緻美觀的酒器,多用於遊戲、娛樂等活動。
又如認爲沈佺期詩“盧家少婦郁金堂”之“堂”當作“香”(65),“千金登禹膳”之“禹膳”爲“水族”(69)都是不正確的結論。
(五)音義結合,不拘字形
在中國古代訓詁學史上,考釋語辭不應束縛於字形,而應音義結合,這種思想是直到清代才正式確立並發揚光大。李睟光不可能達到這等高度,但是《芝峰類説》某些語辭的考釋,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他“音義結合,不拘字形”的思想。如古樂府詩“彈去烏臼鳥”之“烏臼”:
《韻府》云:“鼠姑是牡丹,鴉舅亦當時木名。”黄山谷詩曰:“鴉舅頗强聒。”《韻府》云:“鴉也。”《唐類函》云:“荊州有樹名烏臼。”臼與舅同音,蓋一義也。(67)
結合《韻府群玉》的釋義,將“烏臼”“鴉舅”“烏鴉”排比后,認爲“臼與舅同音,蓋一義也”,表明他知道因“臼”與“舅”同音,“烏”與“鴉”同義,故“烏臼”與“鴉舅”同義,是樹木名。又如:
(天朝員外劉黄裳)又曰:“素兒能醉客。”素兒謂酒也,以漢語翻譯方音耳。(91)
“素兒”是韓語“술(sul酒)”的音譯詞。由“素兒”能聯想到韓語“술(sul酒)”,可見李睟光具有一定形音義相聯繫的意識[21]。
三 《芝峰類説》語辭考釋對辭書編纂的價值
《芝峰類説》語辭考釋具有一定的語言學價值,我們重點討論它對語文辭書編纂的作用。《漢語大詞典》是目前爲止規模最大的一部語文辭書,它“古今兼收,源流並重”,但仍有待改善,如在詞條收録範圍、義項多少、書證年代等方面都需要進一步補正。《芝峰類説》對《漢語大詞典》的改進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一)增設收詞的條目
根據《芝峰類説》,可增補詞典的收詞條目,如:
白樂天詩曰:“聞健且閑行。”又“園林亦要聞閒置。”張籍詩曰:“聞晴曝舊芳茵。”王建詩曰:“聞身强健且爲,頭白齒落難追。”又曰:“遇晴須看月,聞健且登樓。”“聞”字未詳出處,而《韻府群玉》曰:“聞閑與聞早等意同,蓋如趁字之義。”按道書云:“不如聞早樂清閑。”又云:“聞身强體健”云云。是也。(82-83)
“聞”有“趁”意,表示及時,敦煌變文多見用例,蔣禮鴻先生《敦煌變文字義通釋》亦已論及[22]。“聞”可單用句中,也可廣泛組詞,如聞健、聞閑、聞晴、聞早。《漢語大詞典》收“聞健”、“聞早”,但未收“聞晴”、“聞閑”,不當厚此薄彼。又如:
沈佺期《白鶴寺》詩曰:“青雲起雁堂。”韻書云:“毗舍尼爲佛作堂,形如雁字。”(71)
雁堂,即佛堂。佛書中稱毗舍離于大林爲佛作堂,形如雁,因稱。唐儲光羲《題慎言法師故房》詩:“過客知何道,裴回雁子堂。”[23]“雁堂”的用例如謝應芳《常州府天寧寺修造疏》“新兩廡而雁堂奕奕,廣丈室而猊座巍巍”[24],馬汝驥《宿善應寺》“燈傳叨雁堂,駕肅慚龍闕”[25]。《漢語大詞典》收“雁塔”,但未收“雁堂”,據此可補。
(二)增補釋詞的義項
據《芝峰類説》的考釋,可增補《漢語大詞典》所未收之義項。如:
杜詩曰:“空留玉帳術。”注云:“兵書也。”《唐·藝文志》有《玉帳經》一卷,古賦曰:“轉絳宫之玉帳。”又曰:“居貴神之玉帳。”宋張淏曰:“玉帳乃兵家厭勝之方位,主將于其方置帳,則堅不可犯。如正月建寅,則爲玉帳,主將宜居。詳見《符應經》。”李白詩:“身居玉帳臨河魁。”是也。(76-77)
《芝峰類説》對“玉帳”未作自己的注釋,但所引書證值得注意。“玉帳”指主帥所居的帳幕,又借指主將。該義項詞典已收[26]。“玉帳”又可指兵書,如杜甫《送嚴公入朝》詩:“空留玉帳術,愁殺錦城人。”《漢語大詞典》未收該義項,當補[27]。
(三)提前書證的時代
《漢語大詞典》的編纂方針“源流並重”體現在各義項所引書證皆按年代前後排列上,注重最早用例的舉證,但是有不少詞目的書證年代還可提前。《芝峰類説》所舉例證,可助《漢語大詞典》完善這個工作。如:
梁人詩云:“長安夜刺閨,胡騎犯銅鞮。”……銅鞮,韻書曰:“晉宫名。”此則似是地名。(《全編》,頁1129)
如前揭“胡騎犯銅鞮”之“銅鞮”是地名,指襄陽。《漢語大詞典》“銅鞮”條義項三:“指襄陽”,首例舉唐李端《代棄婦答賈客》詩,據《芝峰類説》,更早用例爲南朝梁戴暠《從軍行》:“長安夜刺閨,胡馬白銅鞮。”又如:
白樂天詩曰:“户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詩。”按唐人以飲多者爲“大户”,飲少者爲“小户”故云。(《全編》,頁1203)
“大户”,即酒量大的人。《漢語大詞典》僅舉清梁章巨《歸田瑣記·飲量》:“有黄懋昭廣文訓者,可稱大户。”[28]據李睟光言,唐代已有該詞,如皇甫松《醉鄉日月》:“(飲)材有三:謂善令、知音、大户也。”[29]則李説甚是。明馮時化《酒史·酒獻》:“曾棨,永樂時狀元,其飲量亦大户也。”[30]則明清保留之。由此,《漢語大詞典》“大户”指“酒量大的人”之義項,既可提前書證時代,亦可補其用例。
(四)添補書證的例句
山谷詩:“根須辰日斲,筍要上番成。”……按宋葉夢得《玉澗襍書》曰:“筍唯初出者盡成竹,次出者多爲蟻蟲所傷,十不得五六”云。(77)
“上番”,多指植物初生,初番、頭回也。《漢語大詞典》首例爲唐杜甫詩,次舉唐元稹詩,最後舉清趙翼詩。由唐中期至清末,跨越太大。據《芝峰類説》可補宋黄庭堅詩:“根須辰日斲,筍要上番成。”[31]又如:
左太沖《嬌女》詩曰:“衣被皆重池。”宋子京詩曰:“曉日侵簾壓,春寒到被池。”按《侯鯖録》以爲今人被頭别施帛爲緣者爲被池。(68)
“被池”,《漢語大詞典》首舉唐顔師古《匡謬正俗·池氈》,末舉民國沈礪《無題》詩。從唐初至民國,中間闕例。據《芝峰類説》可補北宋宋祁詩、南宋趙令畤《侯鯖録》。左思《嬌女》詩亦可作佐證。又如:
唐詩:“席上意錢來。”按意錢,錢戲也,出《漢·梁冀傳》,俗謂攤錢,一曰射意。杜詩“白晝攤錢高浪中”是也。(83)
“意錢”,一種博戲。《漢語大詞典》首舉《後漢書·梁冀傳》例,再舉《南史·臧質傳》、清黄遵憲《番客篇》、清黄生《義府》三例,書證不够完整。據《芝峰類説》可補唐張仲素《雜曲歌辭·春遊曲三首》:“林間踏青去,席上意錢來。”又如:
老杜《别贊上人》詩曰:“楊枝晨在手。”東坡詞曰:“盆水青楊枝。”按佛書“晨嚼齒木”注:“楊枝,浄齒也。”又《隋書》云:“真臘國人每朝澡洗,以楊枝浄齒,讀誦經呪。”今俗呼齒木爲楊枝,疑以此也。或謂術家以楊枝灑水云,恐不然。(75)
《漢語大詞典》“楊枝”義項二:“梵語,譯曰齒木。取楊柳等之小枝,將枝頭咬成細條,用以刷牙,故又稱楊枝。”舉晉法顯《佛國記》例,後舉《隋書》。據《芝峰類説》可補杜甫詩:“楊枝晨在手,豆子雨(一作兩)已熟”、蘇軾詞“盆水青楊枝”二例[32]。
(五)糾正釋義的錯誤
《芝峰類説》對糾正、完善《漢語大詞典》的釋義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如:
古詩:“障日錦屠蘇。”按晉太康中,天下商農通著大障日,童謡曰:“屠蘇障日覆兩耳。”此也。杜詩:“走置錦屠蘇。”注:“屋名。”恐不是。蓋“屠蘇”有數義,與此義不同耳。(69)
杜甫《槐葉冷淘》:“願憑金腰褭,走置錦屠蘇”(《全唐詩》卷221)之“屠蘇”作何解?仇兆鼇注引《杜臆》:“錦屠蘇,天子之屋。”《漢語大詞典》襲引之,誤。
南朝梁劉孝威《結客少年場行》:“插腰銅匕首,障日錦屠蘇”之“錦屠蘇”義爲“帽名”無疑。閻德隱《三月歌》:“能得來時作眼覓,天津橋畔錦屠蘇。”泰不華《送王奏差調福州》:“春水溶溶滿鑒湖,蘭舟長護錦屠蘇。”[33]二例“錦屠蘇”都指帽子,杜詩“錦屠蘇”何煩解作“天子之屋”?亦當爲帽名[34]。又:
山谷詩:“根須辰日斲,筍要上番成。”……按宋葉夢得《玉澗襍書》曰:“筍唯初出者盡成竹,次出者多爲蟻蟲所傷,十不得五六”云。上番之義,蓋以此也。(77)
《漢語大詞典》“上番”條:初番,頭回,多指植物初生。唐杜甫《三絶句》之三:“會須上番看成竹,客至從嗔不出迎。”仇兆鼇注:“《杜臆》:‘種竹家初番出者壯大,養以成竹,後出漸小,則取食之。’趙注:‘上番,乃川語。’”(289)葉夢得《玉澗襍書》解“上番”,與《杜臆》之説不同,各類詞典均引《杜臆》説,未見參葉著。葉夢得之解,可備一説。
四 餘 論
韓國詩話中有大量語辭考釋内容的著作,除李睟光《芝峰類説》外,還有李瀷(1681—1763)《星湖僿説》、李圭景(1788—?)《詩家點燈》值得重視。以上所述《芝峰類説》的特點及其對辭書編纂的價值,在《星湖僿説》、《詩家點燈》也不難發現。試舉《星湖僿説》爲例。如“安酒”:
王世貞云:“陸機《草木疏》:若可按酒。梅宛陵詩多用按酒字,今俗云添按,蓋出於此。”《芝峰類説》亦引以爲證,皆未有深考。《士昏禮》“親迎婦至”條:“贊以肝從,皆振祭,嚌肝。”鄭玄注:“肝,肝炙也。飲酒宜有肴以安之。”今俗謂酒肴爲安酒,自漢時已有此語。王之博,尚未及此耶?(231)
考證漢代已有“安(按)酒”一詞,指出王世貞認爲源自陸機《草木疏》之説的錯誤。《漢語大詞典》“按酒”舉宋梅堯臣《文惠師贈新筍》詩爲首例,且未設相關詞目“安酒”,不妥。可見,李瀷的考證工作是非常難得的。
搜集、整理韓國詩話中有關語辭考釋的資料并加以研究,對我們的近代漢語詞彙研究會提供不少有價值的發現。我們習焉不察的語言現象,也許正是朝鮮文人的討論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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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鄺健行、陳永明、吴淑鈿選編,中華書局,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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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蔡美花、趙季主編,人民文藝出版社,2012年。
[6]行文中所舉例證直接標注數字爲《選粹》頁碼,選取《韓國詩話全編校注》則標注爲“《全編》,頁××”。
[7]用中國紀年計算,李氏生於明世宗嘉靖四十二年,卒於明神宗萬曆四十二年。參鄺健行《韓國學者李睟光〈芝峰類説〉中解杜諸條舉隅析評》,載《杜甫研究學刊》,1999年第2期,頁50-57。李睟光,字潤卿,號芝峰。
[8]該書第十六卷“語言部”,專門論述語言問題,但不在本文討論範圍之内。
[9]自此以下行文中所提《芝峰類説》專指該書詩話中涉及語辭考釋的部分。
[10]蔣紹愚《唐詩語言研究》,語文出版社,2008年版,頁116。
[11]蔣紹愚《唐詩語言研究》,語文出版社,2008年版,頁116。
[12]曾昭聰《俗語辭書〈談徵〉的作者與語言學價值》,載《漢語史集刊》2013年第14輯,頁225。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概要》:“推求語源包括兩個方面:(a)弄清某個詞語的歷史來源;(b)弄清某個詞語的‘得名之由’。”(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頁294)曾師之説乃源於此。
[13]李説依據有《酉陽雜俎》、《丹鉛總録·饞燈》、《述異記》,可見作者的博識强記。《韻府群玉》有載,但各詞典未舉。楊慎所説“饞燈”可能有所本,或即爲《韻府群玉》。
[14]蔣紹愚《唐詩語言研究》,語文出版社,2008年版,頁73-112。
[15]徐復等編《古代漢語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版。
[16]許寶華、[日]宫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第一卷》,中華書局,1999年版,頁903。檢索“方頭”,則眾多詞典引陸詩皆作“頭方”,而《芝峰類説》作“方頭”,不知何者爲是?
[17]《韓國詩話中論中國詩資料選粹》前言,頁12。
[18]杜詩“錦屠蘇”不作“屋名”解,當解作“一種流行的帽子。”今人已有考證,詳見下文。
[19]許寶華、[日]宫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第五卷》,中華書局,1999年版,頁6682。
[20]武玉秀《唐代酒器藝術》,載《蘭台世界》,2012年第3期,頁64-65。
[21]據《金瓶梅大辭典》(黄霖主編,巴蜀書社,1991年版,頁872)、《中國酒事大典》(徐海榮主編,華夏出版社,2002年版,頁90),“小銀素兒”是一種銀制的小酒壺。可以推測,“素兒”爲明代一種小酒壺。那麽劉黄裳詩之“素兒”也可能並非韓語音譯詞,蓋用“酒壺”指代“酒”,亦無不可。
[22]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第四次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頁489-491。
[23](唐)儲光羲《儲光羲詩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頁13。
[24](元)謝應芳《四部叢刊三編·集部》第69册《龜巢稿》,上海書店,1986年版,頁53。
[25](明)馬汝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3册《西玄詩集》,齊魯書社,1997年版,頁658。
[26]《漢語大詞典》“玉帳”列四個義項:1. 玉飾之帳;2. 主帥所居的帳幕;3. 借指主將;4. 教席前的帷帳,借指師長。
[27]“玉帳”也是“明代外鎮總兵官的别稱”,《漢語大詞典》也未收該義項,當增補之。參明璩崑玉《新刊古今類書纂要》卷五《武職部》:“鎮守三邊總兵,正二品。元帥,外鎮總兵曰元帥,又曰玉帳。”(龔延明《中國歷代職官别名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
[28]《漢語大詞典》“大户”義項二爲“酒量大”,例爲:《敦煌變文集·葉浄能詩變文》:“帝又問:‘尊師飲户大小?’浄能奏曰:‘此尊大户,直是飲流。’”此“大户”釋爲“酒量大的人”,亦無不可。
[29]徐海榮主編《中國酒事大典》,華夏出版社,2002年版,頁439。
[30]徐海榮主編《中國酒事大典》,華夏出版社,2002年版,頁439。
[31]“上番”另一義爲“輪替值勤”。《漢語大詞典》舉唐吴兢(670—749)《貞觀政要·慎終》,更早用例當爲顔師古(581年~645年)《漢書注》。《漢書·蓋寬饒傳》“共更一年”注:“‘更’猶今人言‘上番’也”。可推前近百年。
[32]據李睟光所言,“楊枝”另有一義,即“術家以楊枝灑水”。《中國方術大辭典》“楊枝”條:楊樹枝條,爲道士浄穢祛邪之具。《靈寶濟度全書》:“楊枝灑浄業垢,解除塵穢於無形。”其實此本爲古印度風俗,修法時取楊枝浄水以奉請菩薩。《法苑珠林》卷七四:“我今已具楊枝浄水,惟願大慈哀湣攝受,願救我卮。”(陳永正主編,古健青、張桂光、張解民編《中國方術大辭典》,中山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頁32)則“楊枝”當有“楊樹枝條,爲道士浄穢祛邪之具”之義。《漢語大詞典》未收該義項,當補。
[33]閻詩見《全唐詩》卷773;泰詩見《元詩選·初集》卷49。
[34]李傳軍、金霞《疾疫與漢唐元日民俗——以屠蘇酒爲中心的歷史考察》,載《民俗研究》,2010年第4期,頁69-76。《漢語大詞典》“屠蘇”條“帽名”義,舉《晉書》例,晚于劉孝威詩。關於“屠蘇”考釋的研究成果頗豐,不贅。另,“屠蘇”還是一種髮型,如《洪武正韻箋》云:“今吴中童男女,發外蓄髮寸許者爲屠蘇頭,訛爲多蘇頭,甚似屋外屠蘇。”(《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207册,頁62)《漢語大詞典》未收該義項,當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