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戏讲究“通大路”
过去伶界唱戏讲“通大路”。通大路就是唱念做表平正规矩,没有花里胡哨的所谓特点。它看似简单,实则不易。可以说,剧艺的最高境界就是“通大路”。伶界有术语叫“大路”,指内行皆知且普遍遵循的基本表演规范。“大路”谈不上精彩,却无毛病,但它与“通大路”不完全是一码事。
昔年伶人入行学戏,第一道环节是开范儿。范儿正关乎一辈子的戏饭,老伶人常说“头一口吃的是人奶”,指的就是范儿开得正。小孩儿学戏不怕不会,就怕开错了蒙。打小学歪了要想改,比重新学还难。所以给小孩儿开范儿的先生不一定是台上大角儿,却一定要戏路规正。早年程长庚办三庆的四箴堂小班儿,很少请台上好角儿给弟子开蒙(唱戏的好角儿也没时间教戏),他自己也不教戏,专门请行内“路子正”“肚子宽”的老角儿给学员开范儿,像南方的昆曲名家朱洪福等,玩意儿严实规矩。再比如给余叔岩开范儿的吴连奎,给梅兰芳开范儿的吴菱仙,老生教习陈秀华,武生教习丁永利,以及富连成社的诸位先生,都不一定是台上演戏能手,却是戏路规正的好教习。他们没有以宗某某派享名,传授给弟子的就是“大路”。
小孩儿学戏,无外乎背词儿、吊嗓儿、咬字、排身段、练把子等基本功课。按老谭(谭鑫培,下同)的话说,绝不能今天背一套程长庚的《昭关》,明天描一段余三胜的《捉放》。伶人入行,谁也不能起手就宗哪派,把大路活学瓷实了就有戏饭吃。伶界的这一传统,直到50年代初仍是如此。那时戏校开老生范儿的鲍吉祥,绝不会让孩子刚一上胡琴儿就来一段“麒派”,他教给孩子的都是最基本的老生腔儿。
眼下电视里播放少儿京剧比赛,八九岁的孩子在台上唱青衣,有评委说“听你唱程派我很高兴”,这话似乎不大对头。青衣开蒙应是《二进宫》《玉堂春》等骨子戏,唱法多宗梅、张,一般不会以《锁麟囊》等程派戏给小孩儿开范儿。不是说程派不好,而是指它不是启蒙阶段能学的。小孩儿是童音儿,学青衣,总该先把青衣大路腔儿学好唱好。不冒调不凉调,不黄腔走板,吐字真,咬字准,有调门儿,有立音儿有亮音儿,有京剧味儿就相当不易。若再嘴里讲究,扮相好,身上有样儿,那就是角儿坯子了。
话题回到“通大路”。“通大路”往往是剧艺达至顶峰者用来说自己的一句话。比如晚辈找老谭对戏,老谭常说:“不用对,我的玩意儿都通大路,你按规矩来就行了。”梅兰芳也常说:“我们唱戏讲通大路。”此处的“通大路”,准确的含义是规矩圆融,中正平和,不奇不险,不邪不怪,正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谭鑫培、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四人可自诩“通大路”,水平不够者大概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玩意儿“通大路”。
“通大路”起始于“大路”。伶人出徒后搭班儿唱戏,总会根据自身的条件与悟性而有所得。聪颖勤奋者由所得而实践,由实践而宗某派,形成自己的表演风格,这可称作绚烂。再经过一段时间锤炼磨砺,火气殆尽,不见丝毫造作雕琢,剧艺与自己完全融为一体,此即可谓之“通大路”。而到达这个层次的,除了勤奋用功,还须有过人天赋,故而十分难得。
杨小楼、梅兰芳之《霸王别姬》
张伯驹是京剧的大行家。他谈论最多的是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三位。有人问他杨、余、梅的特点,他答:“我听了一辈子戏,也不知道什么是特点。”有人给张先生举了某老生的例子。张先生道:“这就是特点?我看你说的都是毛病。……他嗓子好的时候和余叔岩一样,都学老谭,规规矩矩,没什么特点。后来嗓子不行了,下了海指着唱戏吃饭了,只好编出些怪腔怪调来对付着唱。所以你说是特点,我说是毛病。”“唱戏最讲一个圆字,唱念要字正腔圆,使身段、打把子也看的是圆,圆就是中正平和。什么戏有什么戏的规矩尺寸,照着规矩尺寸唱,就没有什么‘特点’。不照着规矩尺寸唱,才能叫人家看出‘特点’来。”
“唱戏最讲规矩的三个人是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要说特点,中正平和就是他们的特点。你说他们的戏哪儿好?哪儿都好。你说他们的戏哪儿不好?没哪儿不好。听戏的人有的爱听这一派,有的不爱听那一派,我没听说有不爱听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的。学戏的也是,学杨、余、梅的绝学不出毛病来。”
张先生说杨、余、梅没“毛病”,是指他们三人的唱念做表处处圆正,近乎完美。“怪”是京剧的大忌。台上的“怪”就是“害”,所以早年伶界有“除三害”“四大怪”等戏谑之言。凡“怪”者,都是限于本钱不好,正路难走而不得已为之,无外乎试图以奇取胜,以险取胜,以怪取胜,这些都不是“大路”,故而绝难“通大路”。
《中庸》讲:“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戏虽小道,而正如月印万川,它一样儿含着哲学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