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玉樓集自序

草廬深處，舊有小樓，圮而更築之，貯所畜群籍其上，曹氏之倉、陸公之厨，庶幾貼宅焉。當窗散帙，雅多善本，如探群玉之山，此樓所由名也。主人霞朝星晚，坐起自娱，興到濡毫，饒有撰著，即拄筇他往，翰墨間作，歸必篋藏于此間，故亦以群玉名集云。比歲以來，梓行前代諸種，覺梨棗累心，故己所撰著，咸束高閣，或以懸門請者，摇首而不敢對。旋又自思，年過耳順，萬一身填溝壑，茫茫大地，誰爲點定吾文者？暇日間取而差次之，删繁刊誤，滌疵補亡，備嘗苦心。始萬曆己未夏杪，迄崇禎戊辰冬終，十載星霜，幾番壚冶而有斯集。計賦一卷，詩古近體合二十九卷，唱和諸鴻篇附焉。近代徵言諸序爲多，故刷韻之文以爲篇首，碑記次之，頌、贊、箴、銘又次之，墓文及傳、狀、哀誄又次之。音郵者，交道所以不枯也，薄蹏幾行，締結酬酢，心曲形影，自爲拈出在阿堵間。先是，見何稚孝爲人立傳，必取其書問細按之，然後舐毫。李雲杜集行，不載尺牘，鄒彦吉屢詫爲欠事。故余於寄遠諸牘，務竟首尾，而來椷、報椷，備列如右。衿契盡英碩，商搉半烟霞，畏羶如焚，嫉惡如梟，他年過目，可當年譜。至于啟、奏，亦復連類。若乃集序之外，有題詞，有書後，有引，有跋，雜曳後塵，共五十有四卷，合詩與文，則八十四卷矣。己巳開山以後，别自爲集，不在限内也。余自束髮修古，以至白頭，蟲雕技小，固所甘心，雞跖數千，猶云未足，夫亦拙者之大都矣。人心不能一日不用，心與韻事無關，勢必繫利名之繮鎖，墜聲妓之坑塹，種種俗因，乘之而痼。惟夫避諠稽古者，别有功課自成，着急必不以萬物易蜩。且多讀古人書數十萬言，每至穿綜，其於得失成敗之林，貞邪純駁之判，亦既爛熟，則過惡木而必趨，逢貪泉而欲嘔。余於其間，不無寸長。然匡濟之士談經綸如指掌，理學之士析心性如列眉。余既株守槁寂，多瓠落，無所可用之語，其所吐納，雖原本於道德仁義，而不能金口木舌，弘闡宗風。余于其間，頓成尺短，此清夜所稔悉矣。爰及文心，亦略可言。世逐摸擬，而余自闢其宗門；世安頽唐，而余高開其騰躍。世人胸無賸脂，空拳應敵，余却畋漁萬彙，全供驅使，如蜂釀蜜，先咀百花；世人事無的據，背心導諛，余只約略微蹤，量加甄飾，如鏡受形，隨宜半面。幸殊驢劵，好謝龍賓，此亦余之所長也。文筆高遠者，意在沉含，遡源甚深，未易得測，而余發語務盡，底裏全輸，其内遜者一；文筆駿快者，一瞬千里，蕩坂走輪，何等直截，而余取徑易紆，迴巒交枕，其内遜者二；微言多要渺，而余麤笨成性，令音多曲折，而余莽曠踰涯，其内遜者三；蜃脂難燃，螭腸未化，此又余之所短也。客有證余者，曰：‘子于此道久，閲壯而老，就中得無異同，容覺有進焉乎？’夫余之少也，喜爲昂峭頓挫之言，每露雕鎪，微礙條暢。中歲森蔚，間寄渾深。晚乃漸近自然，時見孤峰，遥臨平野。譬之種樹，早歲似盆景，剪剔安排，居然整潔；繼乃大樹，發花古幹，長條自在。若荒藤蔓草，則斷乎其必無者，惟是燈燭末光，神氣惝恍，夢殘全帛，倘復割裂還人，才盡之虞，恐行及耳。或謂：‘文莫猶人，躬行君子，未之有得。今子文行，爲世所宗，胡洙泗難兼，而子奄有之耶？’余謂有德有言，則吾豈敢？要以束身勵操之每嚴，而謝華啟秀之無輟，豹隱而章，蟬清而韻，余其日有孳孳矣乎。鍥劂既成，因書梗概，以見文章千古得失寸心者如此，志之樓頭，爰俟壇坫之上。

崇禎戊寅中秋，石户農張燮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