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等闲白了少年头——说岳飞《满江红》
怒髮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将军此词,激励着千古中华民族的爱国心。当我二十多岁时,正值国破家亡,华北沦陷,豁着性命设法偷听那微弱的无线电传自千万里外的抗敌卫国之声,那低沉而雄壮的歌音,唱的正是这首词曲,我从此才更领受到它的伟大的感染力量。
上来一句四个字,即用太史公写蔺相如“怒髮上冲冠”的奇语,表明这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此仇此恨,因何愈思愈不可忍?正缘高楼独上,阑干自倚,纵目乾坤,俯仰六合,不禁满怀热血,激荡沸腾。而当此之时,愁霖乍止,风烟澄净,光景自佳,翻助郁勃之怀,于是仰天长啸,以抒此万斛英雄壮气。着“潇潇雨歇”四字,笔致不肯一泻直下,方见气度渊静,便知有异于狂夫叫嚣之浮词矣。
开头凌云壮志,气盖山河,写来已尽其势。且看他下面如何接得去?倘是庸手,有意耸听,必定搜索剑拔弩张之文辞,以引动浮光掠影之耳目——而乃于是却道出“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十四个字,真个令人迥出意表,怎不为之拍案叫绝!此十四字,微微唱叹,如见将军抚膺自理半生悲绪,九曲刚肠,英雄正是多情人物,可为见证。功名是我所期,岂与尘土同轻;驰驱何足言苦,堪随云月共赏。(注意,此功名即勋业义,因音律而用,宋词屡见。)试看此是何等胸襟,何等识见!今之考证家,动辄敢断此词不见宋人称引,至明始出于世,则伪作何疑,云云。不思作伪者大抵浅薄妄人,笔下能有如许高怀远致乎?
岳飞像
(录自《无双谱》)
词到过片,一片壮怀,喷薄倾吐。靖康之耻,实指徽钦蒙难,犹不得还;故下联接言臣子抱恨无穷,此是古代君臣观念之必然反映,莫以今日之国家概念解释千年往事。此恨何时得解?尘土功名,三十已过,至此,将军自将上片歇拍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之痛语,说与天下人体会,沉痛之笔,字字掷地有声!
以下出奇语,寄壮怀,英雄忠愤之气概,凛凛犹若神明。盖金人猖獗,荼毒中原,只畏岳爷爷,不啻闻风丧胆。故自将军而言,匈奴实不难灭,踏破“贺兰”,黄龙直捣,并非夸饰自欺之大言也。“饥餐”、“渴饮”一联,微嫌合掌;然不如此亦不足以畅其情,尽其势,未至有复沓之感者,以其中有真气在。
论者又说:贺兰山在西北,与东北之黄龙府,千里万里,有何交涉?即此亦足证明词乃伪作云。我不禁再拜请教:那克敌制胜的抗金名臣老赵鼎,他作《花心动》词,就说:“西北枪未灭,千万乡关,梦遥吴越。”那忠义慷慨寄敬胡铨的张元幹,他作《贺新郎》词,也说:“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这都是南宋初期的爱国词人,他们说到敌人金兵时,能用“西北”、“楼兰”(汉之西域鄯善国,傅介子计斩楼兰王,《汉书》典故),怎么一到岳飞,就用不得“贺兰山”(在今宁夏以北阿拉普旗区),用不得“匈奴”了?我自然不敢“保证”此词必定真是岳将军手笔,但用那样的逻辑去断言此词必伪,怎敢欣然而同意呢?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一腔忠愤,碧血丹心,肺腑倾出,即以文章家眼光论之,收拾全篇,神完气足,无复毫髮遗憾,诵之令人神旺,令人起舞!
然而岳将军头未及白,敌人已陷困境之时,遭奸人谗害,使宋朝自坏长城,“莫须有”千古冤狱,闻者髮指,岂复可望眼见他率领十万貔貅,与中原父老,齐来朝拜天阙哉?悲夫。
此种词原不应以文字论短长,然即以文字论,亦当击赏其笔力之沉雄,脉络之条鬯,情致之深婉,皆不同于凡响,倚声而歌之,亦振兴中华之必修音乐文学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