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辽金史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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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金朝初叶的国都真相

女真人在推翻契丹王朝之后,仍长期保留辽上京的旧称;而作为一国之都的金上京会宁府,反而直到建国20多年后才有京师名号。在熟悉中国传统王朝政治体制的历史学家看来,这岂非咄咄怪事?如果换一种眼光去看待北亚民族政权,要理解这段历史也许并不困难。

生女真建立的国家政权,有一个从部族体制向帝制王朝的转变过程。建国之初,女真国家的政治中心与我们心目中的“国都”存在着很大距离。那么,在熙宗天眷元年会宁府建号上京之前,当时的金朝都城究竟是怎样一种状况呢?虽然金朝史官对此讳莫如深,但在宋代文献中可以看到许多亲见亲历者留下的第一手资料。

张汇《金虏节要》曰:

初,女真之域尚无城郭,星散而居,虏主完颜晟(按即太宗)常浴于河、牧于野,其为君草创,斯可见矣。盖女真初起,阿骨打之徒为君也,粘罕之徒为臣也,虽有君臣之称,而无尊卑之别,乐则同享,财则同用,至于屋舍、车马、衣服、饮食之类,俱无异焉。虏主所独享惟一殿,名曰乾元殿。此殿之余,于所居四外栽柳行以作禁围而已。其殿也,绕壁尽置大炕,平居无事则锁之;或开之,则与臣下杂坐于炕,伪后妃躬侍饮食。[40]

张汇自靖康之变后淹留北方,“陷金十五年”,[41]绍兴十年才回到南宋,他的特殊阅历令他的上述记载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金虏节要》的这段文字绘声绘色地刻画了金初女真君臣的政治生态,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的“国家”概念及“国都”真相。至于金初的“朝廷”,宣和二年(1120)出使女真的宋人马扩曾经亲眼见识过:“阿骨打与其妻大夫人者,于炕上设金装交椅二副并坐。……阿骨打云:‘我家自上祖相传,止有如此风俗,不会奢饰,只得这个屋子冬暖夏凉,更不别修宫殿,劳费百姓也。南使勿笑。’”[42]当时还没有乾元殿,女真人的“朝廷”就是这个样子,这与张汇笔下乾元殿的情景可谓相映成趣。

张棣《金虏图经》“京邑”条,对金初的上京会宁府专门做过这样一番描述:

金虏有国之初,都上京,府曰会宁,地名金源。其城邑、宫室,类中原之州县廨宇,制度极草创。居民往来或车马杂遝,皆自前朝门为出入之路,略无禁限。每春正击土牛,父老士庶无长无幼皆观看于殿之侧。主之出朝也,威仪体貌止肖乎守令,民之讼未决者,多拦驾以诉之,其朴野如此。至(完颜)亶始有内庭之禁,大率亦阔略。

其“仪卫”条亦云:

金虏建国之初,其仪制卫从止类中州之守令。在内庭,间或遇雨雪,虽后妃亦去袜履,赤足践之,其淳朴如此。(完颜)亶立,始设护卫将军、寝宫小底、拏手伞子。迨赴燕,始乘车辂,衮冕、仪从颇整肃。[43]

《金虏图经》一书在宋人著录中或作《金国志》,《直斋书录解题》卷五云:“《金国志》二卷,承奉郎张棣撰。淳熙中归明人,记金国事颇详。”既称“淳熙中归明人”,表明作者出身于辽朝“汉儿”,淳熙间叛金投宋;入宋后授承奉郎,可知是一位读书人。据笔者考证,张棣之入宋是金世宗大定末年的事情。[44]金朝初年的历史虽非他亲身经历,但作为一位金朝士人,他的记载想必有可靠的文献依据。熙宗天眷元年以前的金朝国都,正是像他所描述的那样朴野和简陋。

前面说过,天会三年建造的乾元殿是金上京会宁府最早的宫室建筑。其实,终太宗一朝,它也是上京惟一的宫室建筑。熙宗即位后,于天会十三年为太皇太后纥石烈氏建造的庆元宫,是见于《金史》记载的第二座宫室。[45]直到天眷元年,才第一次进行大规模的宫室建设。是年四月丁卯,“命少府监卢彦伦营建宫室,止从俭素”;十二月癸亥,“新宫成”。[46]此举的直接动因是为了建立新的京师制度,会宁府建号上京就是这年八月的事情。

女真人的“国都”,在建国之后很长一个时期里没有京师名号,甚至连会宁府的州府名称也很可能是晚至熙宗天眷元年才有的。开国之初,这座都城就像宋人所描述的那么朴野,朴野得连一个正式的名称都没有,对于刚刚走出部落联盟时代的女真人来说,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们知道,金初将以会宁府为中心的生女真的发祥地称之为“内地”,《金史·地理志》说:

上京路,即海古之地,金之旧土也。国言“金”曰“按出虎”,以按出虎水源于此,故名金源,建国之号盖取诸此。国初称为内地,天眷元年号上京。

而既没有京师名号、也没有州府名称的都城,当时被称之为“御寨”——这个称谓在宋代文献中屡见不一见。赵子砥《燕云录》说:“御寨去燕山三千七百里,女真国主所居之营也。”[47]赵子砥是宋代宗室,仕至鸿胪丞,靖康之变时随徽、钦二帝北迁,后于建炎二年八月遁归南宋,[48]《燕云录》一书记述的是他在金朝的所见所闻。又《云麓漫钞》卷八记有宋金驿程:“自东京至女真所谓‘御寨’行程:……七十里至乌龙馆,三十里至虏寨,号‘御寨’。”南宋归正人苗耀曾谈到完颜阿骨打之死,谓“以白矾、大盐醃归阿触胡(按:即按出虎)御寨葬之”。[49]还有一幅南宋地图也值得注意。苏州碑刻博物馆所藏《地理图》碑,上石年代为淳祐七年(1247),据考证,原图由黄裳作于绍熙二年(1191)。[50]有意思的是,该图把金上京标记为“御寨新京”。[51]黄裳《地理图》基本上是一幅宋朝地图,长城以北地区主要取材于宋人所绘辽金地图,其“御寨新京”的标记应当是照抄底图的文字。从这个地名来判断,它所依据的那幅底图,成图年代当在天眷元年会宁府建号上京之前。“御寨新京”被作为地名载入地图,说明“御寨”确是当时金朝都城的正式称谓,可能因为绘图者担心宋人不懂它的意思吧,故特意加上“新京”二字,以区别于辽朝旧都之上京,表明它是金朝国都。另外,在宋代文献中,“御寨”又称“皇帝寨”,《三朝北盟会编》卷三说:“阿骨打建号,曰皇帝寨。至亶,改曰会宁府,称上京。”《大金国志》亦有“皇帝寨”之称,当是抄自宋代文献。估计御寨是金人的自称,而皇帝寨可能是宋人的俗称。

金初为什么将京城称之为“寨”呢?这与女真人传统的村寨居处方式有关。女真建国之初,“尚无城郭,星散而居”。从《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可以看到,宣和七年许亢宗出使金朝时,在到达黄龙府之前,每日行程一般是从某州至某州,而自三十三程进入金源内地之后,每日行程都是从某寨至某寨,说明在生女真的故地,此时还只有村寨而没有州县城镇。不仅如此,即便是当时的一国之都,仍具有村寨的遗风。前引张汇《金虏节要》,谓太宗时惟有一乾元殿,“此殿之余,于所居四外栽柳行以作禁围而已”。宋人《呻吟语》也说:“乾元殿外四围栽柳,名曰‘御寨’。有事集议,君臣杂坐,议毕同歌合舞,携手握臂,略无猜忌。”[52]以柳林为禁围,便是女真人村寨的特点。不仅皇帝有自己的“寨”,宰相、太子也有自己的“寨”,《大金国志》曰:“女真之初无城郭,止呼曰‘皇帝寨’、‘国相寨’、‘太子庄’。”[53]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当女真人后来走上汉化道路之后,便对金朝初叶的国都真相百般讳饰。在元人以金朝实录为蓝本纂修的《金史》,以及其他金朝官方文献中,绝对看不到称上京为“御寨”或“皇帝寨”的说法。不过,在某些金人笔记里,还是留下了些许蛛丝马迹。金人王成棣《青宫译语》记载天会五年作者随珍珠大王设野马押送宋高宗生母韦后等一行,从汴京前往金上京的行程,其中说到:是年五月二十三日,“抵上京,仍宿毳帐”;六月七日,“王令韦妃以下结束登车,成棣亦随入御寨”。[54]这是传世金朝文献中惟一一例金人自称上京为“御寨”的史料。另外,在金人可恭所著《宋俘记》一书中,屡屡出现“国相寨”和“皇子寨”的说法,[55]说明《大金国志》的上述记载也不是没有来由的。金朝实录对金初国都真相的讳饰,不只是删改“御寨”之类的说法而已。《金史》有“天辅七年九月,太祖葬上京宫城之西南”的记载,[56]有学者指出,“所谓‘宫城’者,是《金太祖实录》或元人修史时的追述之词。金代讳言太祖阿骨打称帝时之简陋,故而以‘宫城’来代替皇帝寨”。[57]在太祖时代,确实还没有任何形式的宫城。太宗时代的所谓“宫城”,据许亢宗天会三年使金时所见:“近阙,……有阜宿围绕三四顷,并高丈余,云皇城也。”[58]可见虽有城垣,却也非常简陋。景爱先生认为,这个宫城是天会三年与乾元殿同时建成的,宫城之外,并未建筑外城垣,只是“于所居四外栽柳行以作禁围而已”。[59]金朝史家的曲笔,终究无法掩盖金初“御寨”的真实面貌。

众所周知,女真人建立的大金帝国是一个典型的汉化王朝,但它对汉文明的接受毕竟有一个过程。太祖、太宗时代,金朝的政治制度基本沿袭女真旧制,部族传统根深蒂固。不难想象,当时女真人对于汉文化传统中的京师制度还懵懂无知,完全不理解一国之都的政治意义,因此在建国多年之后,前朝旧都竟然仍被称为上京,而作为本国政治中心的金上京却长期没有州府名称和京师名号,姑且称之为“御寨”而已。

金朝政治制度全面转向汉化,是熙宗即位以后的事情。熙宗朝的汉制改革,从天会末年至皇统初年,大约持续了八、九年之久。改革所涉及的内容极为广泛,包括中央职官制度、地方行政制度、法律制度、礼制、仪制、服制、历法、宗庙制度、都城制度等等;可以说,除了猛安谋克制度仍予保留外,其他女真旧制大抵都被废弃,基本完成了从女真部族体制向中国帝制王朝的转变过程。其中天眷元年的汉制改革被视为金朝走向全盘汉化的一个标志,是年八月甲寅,“颁行官制”,是谓“天眷新制”。[60]这是金朝政治制度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自金初以来实行20余年的女真勃极烈制度,“至熙宗定官制皆废”,[61]以三省六部制取而代之。与此同时,宣布“以京师为上京,府曰会宁,旧上京为北京”,此举意味着中原王朝政治传统的京师制度在金朝的真正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