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层累说”与20世纪中国古史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节 近代西方科学思想的影响

中国学术思想与社会政治局势有着十分密切的关联,自汉至清,经学及其变种作为主流意识形态一统天下。清中晚期,时势所需,经学内部演化出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随着西学东渐,今文经学派更是接受西学影响,积极向致用一途转化。清末民初,经学逐渐淡出,其功用与价值赋予史学,经史易位。康有为之今文经学一化为梁启超之新史学,再化为顾颉刚之疑古学,都曾直接或间接受到东西洋学术思想之影响。顾颉刚“层累说”形成过程中,所受近代以来西方科学思想的影响,不仅来自历史进化论,还来自“实验主义”、“历史实证主义”等等参见吴少珉等编著:《二十世纪疑古思潮》,第15—20、95—111页。“实验主义”、“历史实证主义”对顾颉刚的影响,详见李扬眉:《方法论视野中的“古史辨”派》,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第17—22页。。但在各种西方科学思想中,影响其“层累说”最为深刻的无过于历史进化论思想西学对顾颉刚的影响主要是解放思想、开阔思路,在方法论意义上影响最大的,无过于“历史进化论”。但由于顾颉刚本人无法独立阅读西文,所以他所接受的这些西方学术思想和方法论,多是从胡适等留洋派或是翻译著作间接获得,导致西学的痕迹在他本人的论著中体现得并不明显。其实不仅顾颉刚,就连曾经留学西欧的傅斯年,史学界对他是否受过兰克学派的影响,目前仍争论不休。。顾颉刚了解与接受历史进化论等近代西方科学思想,懂得用进化演变的科学理念来治学,使其学说具有现代史学的眼光与观念。

一、历史进化论的影响

1906年,顾颉刚入高等小学,告别私塾讲授,接受新式教育,于是开始触及所谓的“科学思想”。1919年“五四运动”前夕,顾颉刚已经深受来自胡适、章士钊等人所宣扬的历史进化论的影响。如顾颉刚在其1919年1月12日至17日的日记中写道:“下午读《新青年》……论世界语一篇,胡先生评他根本论点,只是一个历史进化观念;并谓语言文字的问题,是不能脱离历史进化的观念可以讨论的。此意非常佩服。吾意无论何学何事,要去论他,总在一个历史进化观念,以事物不能离因果也。”(1919年1月12日)“下午读胡适之先生之《周秦诸子进化论》,我佩服极了。我方知我年来研究儒先言命的东西,就是中国的进化学说。”(1919年1月17日)“见章行严先生在二十周年纪念会演说词……旧者将谢而未谢,新者方来而未来,其中不得不有共同之一域,相与融化,以为除旧开新之地;此共同之域,即世俗所谓调和。不有此共同之域,世界决无由运行,人类决无有进化。”(1919年1月13日)顾潮:《顾颉刚年谱》,第49页。在顾颉刚此时的读书笔记《寄居录》中,也可以看到他运用进化论来阐述问题,如他说:“凡是分类,都是看着两端。……若从学问上看来,便不当有概念,不当有分类。……故分类者,事之所不得已也。他日之学问虽不可知,以臆见推之,则宜为无类之学矣。至于无类之学,则宇宙运行人物进化之大原理,可以见矣。”顾颉刚:《寄居录》(1919.9—1920.10), 《顾颉刚读书笔记》(一),第20—21页。此间,顾颉刚还作《中国近来学术思想界的变迁观》,文中大谈进化论,并尝试用进化论的观点分析中国社会思想变迁的走向顾颉刚:《中国近来学术思想界的变迁观》,载王煦华编选:《古史辨伪与现代史学——顾颉刚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2页。

顾颉刚不仅受到历史进化论的影响,而且已掌握其中的要旨,为其后来提出“层累说”提供了充分的理论依据。他认为治学应该运用发展的观点,这也是前代学者们所缺乏的,正惑于此,才造成学术发展的迟滞。在《景西杂记》中他写道:“以前学者无发展观点,遂不能有推陈出新之思想,必遵于唯圣是从之地步,是以两千年来无进步。”顾颉刚:《景西杂记》(1921.9—1922.4), 《顾颉刚读书笔记》(一),第447页。随着顾颉刚辨伪疑古工作的深入,他将历史进化论思想运用于“层累说”。胡适当时就已观察到顾颉刚这一学说中所运用的进化论,他说:“崔述剥古史的皮,仅剥到‘经’为止,还不算彻底。顾先生还要进一步,不但剥的更深,并且还要研究那一层一层的皮是怎样堆砌起来的。他说:‘我们看史迹的整理还轻,而看传说的经历却重。凡是一件史事,应看他最先是怎样,以后逐步逐步的变迁是怎样。’这种见解重在每一种传说的‘经历’与演进。这是用历史演进的见解来观察历史上的传说。”胡适:《古史讨论的读后感》, 《古史辨》第一册,第192页。这表明,在胡适看来,“历史演进法”是顾颉刚在“层累说”中所运用的根本方法。

二、胡适与顾颉刚

在顾颉刚的学术创立阶段的思想融会过程中,胡适贯穿其中,起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甚至可以说,胡适是顾颉刚的学术引路人和精神导师。胡适“怀疑”的态度和治学的方法,都对顾颉刚起着直接的引导作用。

20世纪初,中国学术界掀起“整理国故”运动详见卢毅:《“整理国故运动”与中国现代学术转型》,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3年。。1919年3月,朱希祖就提出用科学的方法来整理中国旧籍,他说:“我们现在讲学问,把古今书籍平等看待,也不是古非今,也不尊今薄古:用治生物学、社会学的方法来治学问。换一句话讲,就是用科学的方法来治学问。”朱希祖:《整理中国最古书籍之方法论》, 《北京大学月刊》第1卷第3号,1919年3月。又载蒋大椿主编:《史学探渊——中国近代史学理论文编》,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671页。1919年12月,胡适更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明确提出“新文化运动”的基本指导思想与宗旨,即“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胡适:《新思潮的意义》, 《新青年》第7卷第1号,1919年12月。十六字方针。“研究问题”是手段,“输入学理、整理国故”是方法,“再造文明”是目标。就此,胡适在“国故”研究的取向上进一步强调西方学理的输入。

这种“输入学理、整理国故”的风潮,无疑也影响到身处其中的顾颉刚。1921年12月,顾颉刚正在进行辨伪《诗经》的工作,他认为“整理国故”的利器在于西方先进的科学思想与方法,必须用科学的态度来对待“国故”,分清“保存”和“整理”两种手段,在“整理”方面,应分清材料先后次序,使其各归其位。他说:“如何理得了国故!譬如一间屋的乱纸,我若要去整理,必定审择一下,某纸可留,某纸可弃,再将要留的纸分类归好。若应弃者不许弃,应留者不许别择,只许仍照了原来的次序排编,这是很好的保存工夫,不是整理的事业了!所以我们要分清两个观念。一是保存,无论什么东西都应放好。一是整理,我们应放出眼光,谨慎的理出一个头绪来。即如《诗序》、《传》、《笺》这几种书,无论如何的说谎胡闹,在保存上我们还应与别的好东西同等看待。若是讲到《诗经》,我们要整理出一个《诗经》的原来的地位,我们便不能不极端攻击,使他退出《诗经》范围之外。等到要整理汉儒的《诗》学了,我们又须招他进来,把他好好的整理。”顾颉刚:《景西杂记》(1921.9—1922.4), 《顾颉刚读书笔记》(一),第386页。1926年初,顾颉刚针对社会上有关北大国学门研究国学的诸多误解,分别在研究态度、对象、目标、方法、主旨等方面加以解释和阐发,他说:“我们要屏弃势力的成见,用平等的眼光去观察所研究的对象。我们对于政治、道德以及一切的人事不作一些主张,但我们却要把它们作为研究的对象。我们研究的目的,只是要说明一件事实,绝不是要把研究的结果送与社会应用。我们看国学是中国的历史,是科学中的一部分,所以我们研究的主旨在于用了科学方法去驾驭中国历史的材料,不是要做成国粹论者。”顾颉刚:《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一九二六年始刊词》, 《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2卷13期,1926年1月6日。又载顾颉刚:《宝树园文存》(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29页。由此表明,顾颉刚对胡适的科学整理国故的目的、方法与手段已经充分掌握,对其“输入学理”的主导思想更是心领神会。

胡适对顾颉刚古史学说的形成给予直接影响。胡适不仅直接参与“层累说”的酝酿,赞成顾颉刚古史学基本观点,以自己的具体研究成果参与古书古史的考辨工作,还发表了许多关于治史态度与方法的意见。胡适的《实验主义》、《演化论与存疑主义》、《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新思潮的意义》等一系列文章,打出“存疑主义”旗号,鼓吹“天下没有永远不变的真理”,主张“宁可疑而错,不可信而错”,要人们“不信任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并“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等等,这都给顾颉刚以很大的舆论支持和方法启示。顾颉刚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就曾回忆说:“那数年中,适之先生发表的论文很多,在这些论文中他时常给我以研究历史的方法,我都能深挚地了解而承受。”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第40页。

胡适认为研究国故要具有疑古的态度和历史的观念。“疑古的态度,简要言之,就是‘宁可疑而错,不可信而错’十个字。……所以疑古的态度,有两方面好讲:(一)疑古书的真伪;(二)疑真书被那山东老学究弄伪的地方。我们疑古的目的,是在得其‘真’,就是疑错了,亦没有什么要紧。”对于那些传统上被认为很是可信的中国历史,胡适认为也需要采用“打破砂锅问到底”式的怀疑,特别是“在东周以前的历史,是没有一字可以信的。以后呢?大部分也是不可靠的。如《禹贡》这一章书,一般学者,都承认是可靠的。据我用历史的眼光看来,可是不可靠的,我敢断定它是伪的。在夏禹时,中国难道竟有这般大的土地么?四部书里边的经、史、子三种,大多是不可靠的,我们总要有疑古的态度才好”胡适:《研究国故的方法》, 《东方杂志》第18卷第16号,1921年8月。又载蒋大椿主编:《史学探渊——中国近代史学理论文编》,第683—684页。。胡适这种疑古的态度无疑在心理上支持了顾颉刚,使得其“上古史靠不住的观念在读了《改制考》之后又经过这样的一温”,在舆论环境上也为其提出“层累说”创造了一个适合的“语境”。胡适在《实验主义》一文中说:“怎么叫做‘历史的态度’呢?这就是要研究事物如何发生,怎样来的,怎样变到现在的样子,这就是‘历史的态度’。”胡适:《实验主义》, 《胡适文存》(第一集),北京:华文出版社,2013年,第206页。又在《问题与主义》一文中说:“凡对于每一种事物制度,总想寻出他的前因与后果,不把他当作一种来无踪去无影的孤立东西,这种态度就是历史的态度。”胡适:《问题与主义》, 《胡适文存》(第一集),第267页。顾颉刚正是用这种“历史的态度”考察中国历史上的传说,得出“历史演进的方法”。

1921年,杜威离开中国,胡适在《杜威先生与中国》中将杜威的哲学方法“实验主义”中“历史的方法”归结为“祖孙的方法”,他认为杜威“从来不把一个制度或学说看作一个孤立的东西,总把他看作一个中段,一头是他所以发生的原因,一头是他自己发生的效果;上头有他的祖父,下面有他的子孙。捉住了这两头,他再也逃不出去了”胡适:《杜威先生与中国》, 《胡适文存》(第一集),第269页。。胡适又将这一方法运用到“井田制”和“水浒传考证”的研究上,使顾颉刚深受启发,他说:“适之先生在《建设》上发表的辨论井田的文字,方法正和《水浒》的考证一样,可见研究古史也尽可以应用研究故事的方法。”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第40页。顾颉刚表示:“适之先生带了西洋的史学方法回来,把传说中的古代制度和小说中的故事举了几个演变的例,使人读了不但要去辨伪,要去研究伪史的背景,而且要去寻出它的渐渐演变的线索,就从演变的线索上去研究,这比了长素先生的方法又深进了一层了。”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第78页。又说:“后来听了适之先生的课,知道研究历史的方法在于寻求一件事情的前后左右的关系,不把它看作突然出现的。老实说,我的脑筋中印象最深的科学方法不过如此而已。”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第95页。可见,胡适所运用的“历史的方法”对顾颉刚影响之深刻刘起釪就认为顾颉刚“到后来他正式进入古史研究领域后,在长期的学术实践中,他的历史演进的方法作为自己的一个治史方法,有着自己的内涵。虽然当初明确地作为一个新的治史方法确承自胡适,但既形成自己的方法,便已存在着一些重要的区别,这是很显然的”。参见刘起釪:《顾颉刚先生学述》,第72页。

胡适在饯别杜威会上的“演说辞”中,还谈到“实验的方法”,阐述有“三个要点”:“第一点注重具体的个别事实;第二是一切学理都只是假设,给我们参考用的,却不是天经地义;第三是一切学说制度等等,甚至真理都要经过试验。”胡适:《杜威博士归国饯别记胡适演说辞》, 《时事新报》1921年7月5日。顾颉刚对这种实验主义的观点深表赞同,他说:“此篇演说深契于余心。我以为欲救今日中国华而不实的毛病,只有杜威一派学说是对病药。”刘起釪:《顾颉刚先生学述》,第72页。

综上所述,以历史进化论为代表的西方科学思想对顾颉刚“层累说”的形成,乃至整个古史学说思想体系,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和作用,是顾颉刚古史学说重要的方法论指导、思想来源和资源库。而这其间,胡适起着导夫先路的作用,成为顾颉刚学术起步的科学引导者和支持者。对顾颉刚来说,西方先进的科学思想促成了其学术自觉和思想解放,并为之提供与以往不同的研究手段和方法,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在吸收西方科学思想的同时,更多还是依靠中国传统学术资源,在此基础上创造出“层累说”,成为20世纪新史学的代表性学说。如西方学者所说:“传统经史之学也是中国史学现代化的一个基础。更为重要的是,传统经史学著作都是中国式的,故而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美]J.格雷:《20世纪的中国史学:对其背景和发展过程的评论》, 《历史教学问题》200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