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近代西方科学思想的影响
中国学术思想与社会政治局势有着十分密切的关联,自汉至清,经学及其变种作为主流意识形态一统天下。清中晚期,时势所需,经学内部演化出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随着西学东渐,今文经学派更是接受西学影响,积极向致用一途转化。清末民初,经学逐渐淡出,其功用与价值赋予史学,经史易位。康有为之今文经学一化为梁启超之新史学,再化为顾颉刚之疑古学,都曾直接或间接受到东西洋学术思想之影响。顾颉刚“层累说”形成过程中,所受近代以来西方科学思想的影响,不仅来自历史进化论,还来自“实验主义”、“历史实证主义”等等。但在各种西方科学思想中,影响其“层累说”最为深刻的无过于历史进化论思想。顾颉刚了解与接受历史进化论等近代西方科学思想,懂得用进化演变的科学理念来治学,使其学说具有现代史学的眼光与观念。
一、历史进化论的影响
1906年,顾颉刚入高等小学,告别私塾讲授,接受新式教育,于是开始触及所谓的“科学思想”。1919年“五四运动”前夕,顾颉刚已经深受来自胡适、章士钊等人所宣扬的历史进化论的影响。如顾颉刚在其1919年1月12日至17日的日记中写道:“下午读《新青年》……论世界语一篇,胡先生评他根本论点,只是一个历史进化观念;并谓语言文字的问题,是不能脱离历史进化的观念可以讨论的。此意非常佩服。吾意无论何学何事,要去论他,总在一个历史进化观念,以事物不能离因果也。”(1919年1月12日)“下午读胡适之先生之《周秦诸子进化论》,我佩服极了。我方知我年来研究儒先言命的东西,就是中国的进化学说。”(1919年1月17日)“见章行严先生在二十周年纪念会演说词……旧者将谢而未谢,新者方来而未来,其中不得不有共同之一域,相与融化,以为除旧开新之地;此共同之域,即世俗所谓调和。不有此共同之域,世界决无由运行,人类决无有进化。”(1919年1月13日)在顾颉刚此时的读书笔记《寄居录》中,也可以看到他运用进化论来阐述问题,如他说:“凡是分类,都是看着两端。……若从学问上看来,便不当有概念,不当有分类。……故分类者,事之所不得已也。他日之学问虽不可知,以臆见推之,则宜为无类之学矣。至于无类之学,则宇宙运行人物进化之大原理,可以见矣。”此间,顾颉刚还作《中国近来学术思想界的变迁观》,文中大谈进化论,并尝试用进化论的观点分析中国社会思想变迁的走向。
顾颉刚不仅受到历史进化论的影响,而且已掌握其中的要旨,为其后来提出“层累说”提供了充分的理论依据。他认为治学应该运用发展的观点,这也是前代学者们所缺乏的,正惑于此,才造成学术发展的迟滞。在《景西杂记》中他写道:“以前学者无发展观点,遂不能有推陈出新之思想,必遵于唯圣是从之地步,是以两千年来无进步。”随着顾颉刚辨伪疑古工作的深入,他将历史进化论思想运用于“层累说”。胡适当时就已观察到顾颉刚这一学说中所运用的进化论,他说:“崔述剥古史的皮,仅剥到‘经’为止,还不算彻底。顾先生还要进一步,不但剥的更深,并且还要研究那一层一层的皮是怎样堆砌起来的。他说:‘我们看史迹的整理还轻,而看传说的经历却重。凡是一件史事,应看他最先是怎样,以后逐步逐步的变迁是怎样。’这种见解重在每一种传说的‘经历’与演进。这是用历史演进的见解来观察历史上的传说。”这表明,在胡适看来,“历史演进法”是顾颉刚在“层累说”中所运用的根本方法。
二、胡适与顾颉刚
在顾颉刚的学术创立阶段的思想融会过程中,胡适贯穿其中,起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甚至可以说,胡适是顾颉刚的学术引路人和精神导师。胡适“怀疑”的态度和治学的方法,都对顾颉刚起着直接的引导作用。
20世纪初,中国学术界掀起“整理国故”运动。1919年3月,朱希祖就提出用科学的方法来整理中国旧籍,他说:“我们现在讲学问,把古今书籍平等看待,也不是古非今,也不尊今薄古:用治生物学、社会学的方法来治学问。换一句话讲,就是用科学的方法来治学问。”1919年12月,胡适更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明确提出“新文化运动”的基本指导思想与宗旨,即“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十六字方针。“研究问题”是手段,“输入学理、整理国故”是方法,“再造文明”是目标。就此,胡适在“国故”研究的取向上进一步强调西方学理的输入。
这种“输入学理、整理国故”的风潮,无疑也影响到身处其中的顾颉刚。1921年12月,顾颉刚正在进行辨伪《诗经》的工作,他认为“整理国故”的利器在于西方先进的科学思想与方法,必须用科学的态度来对待“国故”,分清“保存”和“整理”两种手段,在“整理”方面,应分清材料先后次序,使其各归其位。他说:“如何理得了国故!譬如一间屋的乱纸,我若要去整理,必定审择一下,某纸可留,某纸可弃,再将要留的纸分类归好。若应弃者不许弃,应留者不许别择,只许仍照了原来的次序排编,这是很好的保存工夫,不是整理的事业了!所以我们要分清两个观念。一是保存,无论什么东西都应放好。一是整理,我们应放出眼光,谨慎的理出一个头绪来。即如《诗序》、《传》、《笺》这几种书,无论如何的说谎胡闹,在保存上我们还应与别的好东西同等看待。若是讲到《诗经》,我们要整理出一个《诗经》的原来的地位,我们便不能不极端攻击,使他退出《诗经》范围之外。等到要整理汉儒的《诗》学了,我们又须招他进来,把他好好的整理。”1926年初,顾颉刚针对社会上有关北大国学门研究国学的诸多误解,分别在研究态度、对象、目标、方法、主旨等方面加以解释和阐发,他说:“我们要屏弃势力的成见,用平等的眼光去观察所研究的对象。我们对于政治、道德以及一切的人事不作一些主张,但我们却要把它们作为研究的对象。我们研究的目的,只是要说明一件事实,绝不是要把研究的结果送与社会应用。我们看国学是中国的历史,是科学中的一部分,所以我们研究的主旨在于用了科学方法去驾驭中国历史的材料,不是要做成国粹论者。”由此表明,顾颉刚对胡适的科学整理国故的目的、方法与手段已经充分掌握,对其“输入学理”的主导思想更是心领神会。
胡适对顾颉刚古史学说的形成给予直接影响。胡适不仅直接参与“层累说”的酝酿,赞成顾颉刚古史学基本观点,以自己的具体研究成果参与古书古史的考辨工作,还发表了许多关于治史态度与方法的意见。胡适的《实验主义》、《演化论与存疑主义》、《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新思潮的意义》等一系列文章,打出“存疑主义”旗号,鼓吹“天下没有永远不变的真理”,主张“宁可疑而错,不可信而错”,要人们“不信任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并“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等等,这都给顾颉刚以很大的舆论支持和方法启示。顾颉刚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就曾回忆说:“那数年中,适之先生发表的论文很多,在这些论文中他时常给我以研究历史的方法,我都能深挚地了解而承受。”
胡适认为研究国故要具有疑古的态度和历史的观念。“疑古的态度,简要言之,就是‘宁可疑而错,不可信而错’十个字。……所以疑古的态度,有两方面好讲:(一)疑古书的真伪;(二)疑真书被那山东老学究弄伪的地方。我们疑古的目的,是在得其‘真’,就是疑错了,亦没有什么要紧。”对于那些传统上被认为很是可信的中国历史,胡适认为也需要采用“打破砂锅问到底”式的怀疑,特别是“在东周以前的历史,是没有一字可以信的。以后呢?大部分也是不可靠的。如《禹贡》这一章书,一般学者,都承认是可靠的。据我用历史的眼光看来,可是不可靠的,我敢断定它是伪的。在夏禹时,中国难道竟有这般大的土地么?四部书里边的经、史、子三种,大多是不可靠的,我们总要有疑古的态度才好”。胡适这种疑古的态度无疑在心理上支持了顾颉刚,使得其“上古史靠不住的观念在读了《改制考》之后又经过这样的一温”,在舆论环境上也为其提出“层累说”创造了一个适合的“语境”。胡适在《实验主义》一文中说:“怎么叫做‘历史的态度’呢?这就是要研究事物如何发生,怎样来的,怎样变到现在的样子,这就是‘历史的态度’。”又在《问题与主义》一文中说:“凡对于每一种事物制度,总想寻出他的前因与后果,不把他当作一种来无踪去无影的孤立东西,这种态度就是历史的态度。”顾颉刚正是用这种“历史的态度”考察中国历史上的传说,得出“历史演进的方法”。
1921年,杜威离开中国,胡适在《杜威先生与中国》中将杜威的哲学方法“实验主义”中“历史的方法”归结为“祖孙的方法”,他认为杜威“从来不把一个制度或学说看作一个孤立的东西,总把他看作一个中段,一头是他所以发生的原因,一头是他自己发生的效果;上头有他的祖父,下面有他的子孙。捉住了这两头,他再也逃不出去了”。胡适又将这一方法运用到“井田制”和“水浒传考证”的研究上,使顾颉刚深受启发,他说:“适之先生在《建设》上发表的辨论井田的文字,方法正和《水浒》的考证一样,可见研究古史也尽可以应用研究故事的方法。”顾颉刚表示:“适之先生带了西洋的史学方法回来,把传说中的古代制度和小说中的故事举了几个演变的例,使人读了不但要去辨伪,要去研究伪史的背景,而且要去寻出它的渐渐演变的线索,就从演变的线索上去研究,这比了长素先生的方法又深进了一层了。”又说:“后来听了适之先生的课,知道研究历史的方法在于寻求一件事情的前后左右的关系,不把它看作突然出现的。老实说,我的脑筋中印象最深的科学方法不过如此而已。”可见,胡适所运用的“历史的方法”对顾颉刚影响之深刻。
胡适在饯别杜威会上的“演说辞”中,还谈到“实验的方法”,阐述有“三个要点”:“第一点注重具体的个别事实;第二是一切学理都只是假设,给我们参考用的,却不是天经地义;第三是一切学说制度等等,甚至真理都要经过试验。”顾颉刚对这种实验主义的观点深表赞同,他说:“此篇演说深契于余心。我以为欲救今日中国华而不实的毛病,只有杜威一派学说是对病药。”
综上所述,以历史进化论为代表的西方科学思想对顾颉刚“层累说”的形成,乃至整个古史学说思想体系,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和作用,是顾颉刚古史学说重要的方法论指导、思想来源和资源库。而这其间,胡适起着导夫先路的作用,成为顾颉刚学术起步的科学引导者和支持者。对顾颉刚来说,西方先进的科学思想促成了其学术自觉和思想解放,并为之提供与以往不同的研究手段和方法,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在吸收西方科学思想的同时,更多还是依靠中国传统学术资源,在此基础上创造出“层累说”,成为20世纪新史学的代表性学说。如西方学者所说:“传统经史之学也是中国史学现代化的一个基础。更为重要的是,传统经史学著作都是中国式的,故而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