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近年来,中国哲学史的研究颇盛,且已有卓然的成绩。但以问题为纲,叙述中国哲学的书,似乎还没有。此书撰作之最初动机,即在弥补这项缺憾。此书内容,主要是将中国哲人所讨论的主要哲学问题选出,而分别叙述其源流发展,以显出中国哲学之整个的条理系统,亦可以看作一本中国哲学问题史。
作哲学史,当然也有其种种困难,然依人的时代顺序叙述,在纲领组织上,或尚无多少问题。而以问题为纲,叙述中国哲学之整个系统,则部门之分划,问题之厘别,在在须大费斟酌。更以事属草创,困难尤多。中国哲学本浑融一体,原无区分;而为求清楚明晰,实不得不加以区分,然又须于原来面目无所亏损。此书在问题之抉择与排比、部门之分判与命名上,前后凡更易十余次,仍不能尽惬意。在每一问题下,分述诸家学说,或更不免“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之病,惟自信尚无轻率苟且而已。
关于本书范围,于此当略加解释。本书所谓中国哲学,专指中国系的一般哲学。中国的佛教哲学,虽是中国人的,而实属于印度系,故不在本书范围之内。而一切特殊哲学,如历史哲学、政治哲学等思想,皆不在本书范围之内。中国古书中,又有不少思想,与哲学有关,而实并非哲学,最显著者如汉儒之术数思想,可以说是宗教思想,本书亦皆不加论列。此外中国古书中的科学萌芽,虽极可珍贵,却不是哲学,本书也一概不述。如此区别哲学与非哲学,实在是以西洋哲学为表准,在现代知识情形下,这是不得不然的。
其次,关于本书的方法,亦当略加说明。我所最注重者有四点:
第一,审其基本倾向 中国哲学研究,应先辨识中国哲学之基本倾向,详言之即中国宇宙论之基本倾向,中国人生论之基本倾向等。如不先对于中国哲学之基本倾向有所认识,必不会深刻了解中国哲学家之学说。举例来说,如不知道中国哲学不作非实在的现象与在现象背后的实在之别,便不能了解中国哲学中的宇宙论。不知道中国大部分哲学家以天人合一为基本观点,则不会了解中国的人生论。基本倾向即是基本假定,有的是明言的,更有的是默认的。默认的尤须辨识,而亦最难辨识。
第二,析其辞命意谓 对于过去哲学中的根本概念之确切意谓,更须加以精密的解析。古人的名词,常一家一谊。其字同,其意谓则大不同。如道,老庄及程朱所谓道,是究竟理则之义;张子及戴东原所谓道,则是宇宙整个变易历程之义。又如性,孟子所谓性,仅指人之所以为人之特殊可能倾向;荀子所谓性,则指生而完具的行为,不论其与禽兽相异与否,惟不包含可能倾向;而宋儒张程所谓性,乃指“极本穷原之性”,实即宇宙本根。又如气,一般人都认为是空虚神秘的字眼,其实乃是一个比较实际的观念,与物质的观念相接近。更如神字,最易误解;中国哲学中所谓神,非鬼神之神,而是能变之妙用之谊,如因中国哲人多讲所谓神,遂认为有神论,便大谬了。对于中国哲学之根本观念之意谓加以解析,这可以说是解析法(Analytic Method)在中国哲学上的应用。
第三,察其条理系统 冯芝生先生谓中国哲学虽无形式上的系统,而有实质上的系统,实为不刊之至论。此书的目的之一,是寻出整个中国哲学的条理系统。中国哲学之整个的系统,比每一个哲学家之系统,自然较为广大。每一个哲学家,对于所有的哲学问题,未必全都讨论到。而讲整个中国哲学的系统,则须对于所有哲学家所讨论的一切哲学问题,都予以适当的位置。求中国哲学系统,又最忌以西洋哲学的模式来套,而应当细心考察中国哲学之固有脉络。
第四,辨其发展源流 发展或历史的观点,是永远有用的;想深切了解一个学说,必须了解其发展历程,考察其原始与流变。而在发展历程之考察中,尤应注意对立者之互转,概念意谓之变迁与转移,分解与融合;问题之发生与发展,起伏及消长;学说之发展与演变,在发展中,相反学说之对转,即学说由演变而转入于其相反:这都是应注意审勘的。考察概念学说之发展与其对立互转,这可以说是辩证法(Dialectical Method)在中国哲学上之应用。
写哲学大纲,不宜多引过去哲学家著作之原文,即是写哲学史,其实也不宜引得太多。然而关于中国哲学,却有一种特殊情形,即是,在现在,中国哲学的研究,尚没有脱离考证的阶段。此所谓考证,是广义的,不只是指史实的考据,而兼指学说的考订。现在讲中国哲学,对于一个哲学家的学说有所诠释,实必须指出证据,实必须“拿证据来”。因此今日讲中国哲学,引哲学家的原文,实不只是引,而亦是证;不是引述,而更是引证。此书引原文处甚多,即由于此。
本书承冯芝生(友兰)先生和张素痴(荫麟)先生各审阅一遍,都提出了一些宝贵的意见,特此致谢。
公元一九三七年二月三日 张岱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