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龙鞭蟠桃记(十一)
“吱呀呀……吱呀呀……”杨爷赶着大车疾驰如飞,两道大车轮轧在满是石子儿泥巴的土路上,叮叮当当筛面一样颠得车子上蹿下跳,摇摆不定,小少爷满不在乎,跟坐秋千似得高兴咧嘴大笑,车厢里的老太太和俩丫头可糟了大罪,摇煤球一样晃晃荡荡,直犯恶心,忍不住哇哇要吐,方才在园子里吃的东西喷了一地,连漱口水也没有,趴在驴背上的老管家瞧着直掉泪,却毫无办法,还是小张子会办事,从杨爷马车后头饮马的脏水桶里,用破瓢舀了半瓢,端过来臭烘烘的,老太太也顾不得腌臜,咕噜噜喝了半口,吐了,这才发觉嘴里满是黄泥汤子,抹抹嘴,咬着牙憋气。前头的崔管事、刘安生不含糊,一路骑马在前奔驰,不大会儿就回来报告前路情由,一路往西北,城镇乡里全都关门闭户,小镇小乡四处拥挤着逃难的人群和四处劫掠逛荡的乱兵。大队人马拖拖拉拉一路过了青龙桥、红山口、望儿山、西北旺,过了西北旺,前头逃难抢掠的人群渐渐稀少,快到旷野了。
众人为了往哪儿走议论好久,老太太提着气喊:“听把式的,赶紧走,先出居庸关再说!”
太阳出来了,毒辣辣乌沉沉,天边儿一丝儿风也没有,只飘荡几块半死不活的云彩,时而遮了太阳,阴沉一片,时而露出半片惨白的日光,不大会儿,地气蒸腾,空气沉闷湿热,人人被晒的汗流浃背,衣服黏糊糊贴在身上很是腻歪难受。后头几辆大车显见没走过这么破烂的土路,赶车的车上的人被震地七颠八倒痛苦不堪,在后头没车的那些兵丁、大爷们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就靠两条腿儿,撒丫子跟着一路北来,不是跑掉了鞋就是气喘如牛,有些个掉队的,也没人管,拎刀背枪的家丁平日里连训练都没有,只靠站着吓唬人,这会儿更是疲惫不堪两腿灌了铅一样,稀稀拉拉拉出一长溜儿,四处找水井、饭馆。只要开门的铺子,没有一家不被抢掠的,老百姓不敢反抗,只哭哭闹闹推搡一处,闹急眼了,就被一枪打死在泥地上,没了声息。
杨爷叼着烟袋锅子挥鞭赶车,他见不得这惨剧,又管不了那么些,叹息不止,不时回首看看足有二里地长远的逃难人群。他心里也疑惑:这一家子人,真怪!老太太跟个凶神一样,大少爷病弱,俩少奶奶一个又矮又丑、一个脸胖的跟月饼差不多,小少爷又没心没肺。真够围一圈人瞧半个月热闹的。
说来也怪,庚子年闰八月起刀兵,还没到闰八月呢,这就刀兵大起,八国洋鬼子不依不饶到底打进了京城,可这年景着实不错,到处庄稼地里都是没来及收的高粱、玉米、麦子,青纱帐都起来了,因为战乱,种地的农民死的死、逃的逃,一眼望不到边儿的庄稼,成了逃难人的吃食,不少人冲进里头掰了玉米高粱也不管生熟,吃了一溜儿够,塞得嗓子眼儿满了,还到处找水喝。看得杨爷惊心。
一路逃到八达岭,后头跟着的人人困马乏,死猪一样抱着脚脖子、小腿乱哼哼,有的叫苦连天、有的大声哭泣、有的垂泪、有的奄奄一息,护驾的兵马也东倒西歪倒下歇息,只有些贴身奴仆不敢叫苦,跟着车马满满走。
八达岭,是明长城内九关之一,居庸关的前哨,大明朝那当儿,号称天下九塞之一,是护卫京师最为重要的一处关口,地势险要驻扎重兵,两旁山道崎岖,客栈、粮行、商铺、驿站遍布,乃京西第一关口。大清入关后,因武功卓绝、统一内外蒙古,抚有四海,自圣祖康熙爷开始,并不十分太重视这里,圣祖爷有祖训:形胜固难凭,在德不在险也。河山之固,莫如民心归附,所谓众志成城者也!因此,清代历朝天子,也不并如大明一样岁岁花费亿万修葺内外关口,只把其当做京师内外交通要道。
八达岭也是一样,已然四百多年沧桑岁月,早让这里关口倾颓、石基崩坏,尽自还是高大巍峨,却没了金戈铁马雄关漫道的气势,远望,层层峰峦叠嶂、野树芳草萋萋,碧绿色茵茵四溢,古柏苍藤插天蔽日,枝繁叶茂,遮蔽了大半城关,透着阴凉舒适,跟大道两边的商铺、客栈、农田一样,毫无人烟,一处清凉世界却如同森然鬼域。
众人又饿又渴,杨爷挺大方,把早晨买的芝麻烧饼、焦圈儿送给了老太太、大少爷吃,其他各位爷看的眼馋还不敢吱声,杨爷又指挥着大家伙儿把附近庄稼地里的老玉米、高粱摘了无数,架火烧熟了吃。众人狼吞虎咽吃了一顿,纷纷称赞杨爷机灵。
“还真是好吃!把式,你真成!”大少爷一面啃玉米一面腼腆笑笑,只是他手里抱得楠木小匣子令老太太不时打量犯嘀咕。趁下人们忙活,大少爷慢慢溜达到路边一块巨大的山石旁,扶着俩仆人,颤巍巍爬上去,手搭凉棚,往京城方向远望,不大会儿,便垂泪不已。杨爷还纳罕呢,这么老远,能看见京城?不料老太太领着小张儿、崔管事、李总管也爬上巨石,对东南面色凝重。
杨爷几步上来,崔管事却拉着他一脸死灰,“嘘!”扎煞着手,阻止杨爷说话。山峦起伏,远近景色旷然入目,十里芳菲天蓝如碧,极目之处,果然远远瞧着浓烟烈火直冲九霄,打着旋儿如阴霾冥火笼罩了那座足有六百年的天子帝都!
大少爷泪如雨下,老太太面色铁青眉头紧锁,脸上堆积的脂粉噼里啪啦直掉沫子,李总管、崔管事、小张儿垂手暗泣,如丧考妣。
他们当然不知道,七月二十一这天,八国联军进攻北京城战役中,遭到了开战以来最重大的伤亡,紫禁城也在这天下午被攻陷,从世界各地来的那群自称最民主、最文明、最自由、最高贵、最发达的各国洋鬼子,对着“半开化半野蛮”的大清京都和百万人民,开始了最野蛮、最凶残、最无耻、最荒淫、最可怖的公开烧杀抢掠!
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在北京城的暴行,连随后赶来就任联军统帅的瓦德西也“惊呆”了,这群自称为最“文明”的洋鬼子头几天里,大开杀戒,城内城外上至御苑王府,下至小民百姓,无不被他们恣意搜刮殆尽,十室九空,凡是义和拳设置神坛之处,一律被焚毁,无辜百姓的尸体,从义和拳进京开始,直到八国洋鬼子攻入京都,就没有清除过,腐臭污血尸横遍野,随着洋鬼子大开杀戒、肆意屠戮,原先最温馨、最和气、最儒雅、最古朴的北京城,尸积如山、血水如河,惨不忍睹。
自然,这些惨剧,远在近百里之外的杨爷和逃难的这一大家子人,是看不见的。只不过远望了半天,冬瓜脸老太太脸色阴沉地可怕,五官扭曲地厉害,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一个字没说出口,张了张嘴,“哇!”地嚎啕痛哭起来,她这一哭,大石上下众人无不嚎啕,连跟随的护卫们也面如死灰,垂首饮泣。杨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空旷四野里,凄厉而悲惨的嚎哭声扩散出去,惊起无数飞鸟乌鸦嘎嘎飞旋天际,毛骨悚然望着下头这群逃难之人形形色色的哭相,盘旋几圈,赶紧逃离。
只有杨爷苶呆呆望着这群人,若有所思。太阳快落山了,前头还是没有人家,老太太犯愁:这么多人,总不能夜宿荒野呐?刘安生、崔管事骑快马往前赶了十几里地,回报一路上没有人烟,前头只有个小荒村,人都跑净了,房子家什都还好。老太太这才传下话,赶紧赶路。
金乌西坠、倦鸟归林,远处丛山远近起起伏伏,在大地上犹如无数虎视眈眈地野兽死死盯着稀稀拉拉累垮了队伍,眼前一处村落,毫无鸡犬相闻,孤零零矗立荒野,半天,除了荒草凄迷朔风离离,什么声响也没有。
老太太唉声叹气道:“把式,咋走了这么老远?”辕上的小少爷早打起了瞌睡,杨爷提着气丝毫不敢大意,他走南闯北多年,深知荒山野地不太平,陪笑道:“大妈,老话说望山跑死马,瞧着近,走起来可远呢!您瞧,好歹有个打尖住宿的地界,哎,逃难就是这么不易。也不知我老娘在我舅家咋样了。咱老百姓,苦吆!”
老太太沉默一会儿,问了问杨爷民间百姓的日子,又长吁短叹,末了杨爷说了几句朝廷不易,老佛爷也不易的话,却把老太太说哭了!
众人劝了好久,才劝住了老太太,她指着杨爷说:“孩子,你是个知道事理的!说话可我的心儿!这趟路绝不让你白跑!把式,你今后就跟着我,有你方才一番忠孝仁义,有情有义的话,佛天菩萨都忘不了你!”
杨爷谦虚几句,算是跟老太太熟悉喽,她也不再避讳,挂起帘子跟杨爷聊家常,越说越热乎,闭着眼神色悠然,拢了拢头发,净说些吃饭喝茶逛园子听戏的往事,别人心里有数,就是杨爷没大见识,听得津津有味,感到褃节儿上,还故意做出些没见过世面的惊诧模样,逗得老太太哈哈大笑。
“哎,这都好几天没听戏了,也不知道升平署怎么样了!洋鬼子坏呐,可别把那些砌末行头都给烧了,日后回来,我还得听戏呢。孩子,等哪天咱们回了京城,我请你听戏。你呀,绝没听过!”老太太咧着嘴,回忆起那如梦如幻、眼花缭乱、歌舞升平的场景,这才几日工夫,竟落到这步田地。
“吆,大妈,这我可得驳您一句。”杨爷故意逗笑:“我虽然在城外住,是个赶车的,日常里,载了客人,也进城听过呢!”
“哦?”老太太笑道:“你才听过几出戏?可别在我面前显摆。”
“自然不敢在您面前卖弄!像杨老板、谭老板、小程老板、苏老板、孟老板、王老板,都听过呢。不过,您家大业大,自然是叫堂会,像我,只好在戏园子外头听蹭儿!您别见笑哈哈哈。”
“什么叫听蹭儿?”老太太颇有兴致,问李总管。
“就是穷苦人买不起票,在戏院外头蹲墙根儿听。”李总管心念转动,故意给老太太逗乐,问杨爷:“把式,你会唱不会?我们老祖宗最喜欢杨猴子的《闹天宫》、李老板的《四郎探母》、小叫天的《南阳关》、《失空斩》、《红鬃烈马》,你要会哪段,趁这工夫给咱们唱一段,叫我们老祖宗散散闷。”
“小李子,你啊,算是我肚里的虫子。甭难为人家孩子啦,怪老实厚道的,哪禁得住你打趣儿?”老太太喜笑颜开,杨爷瞧着,知道她想听,其实他也想唱两句,跟着这支死气沉沉臭规矩多如牛毛的逃难队伍,真有点憋气。可唱哪段呢?他想想说:“大妈,咱们是赶路么,您既然爱听,我应个景儿,唱一段儿,就当唱给我娘听,您可甭笑话我!”
“好小子!就当给你娘唱!唱好了日后有赏!”老太太眉开眼笑甩甩手帕过着“老娘”瘾,简直忘了在逃难。小张儿、李总管跟着起哄,小少爷拍着巴掌叫唤。队伍终于有了点儿人气。
“来段《伍家坡》,薛平贵吧!”杨爷憨厚笑笑,运了运气,一抖手甩了几下大鞭子,飞旋的鞭梢“啪啪啪”几下脆响,像是开场,小张儿一面紧走,一面拍打板眼儿。借着板眼儿,杨爷清清嗓子,张嘴就唱:
一马离了西凉界(哎……)!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那王允在朝中官居太宰,
他把我贫穷人哪放在胸怀。
恨魏虎是内亲将我来害,
苦害我薛平贵所为何来?
柳林下栓战马武家坡外,
见了那众大嫂细问开怀。
……
残阳夕照,嘹亮宽厚古朴婉转的唱词散珠碎玉颗颗圆润,抛入血红暮色,在空中久久回荡不息,时而鲜活有力,时而圆醇低沉,时而高亢直爽,真个是清醇浑厚、苍茫淡远、声情并茂,活脱脱一个谭老板。那越来越近空无人烟的小山村里,仿佛都有了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