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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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雨露均沾(第六十)

“祈帅还是和从前一样,一见到主子就发怵。”

挡风帘放下,将祁敬中的衣摆与风雪寒气一同隔绝在外。景兰看这铁血将军恨不得遁地而行的模样,想起当年照顾卫姁时的往事,不禁打趣。

“说得我像个母夜叉。”孟逸歌也笑,绷着小半个时辰有点累,她抬起右手臂搭着桌,放松身架且喘口气。

“哪有这么好看的母夜叉。”景兰不多辩说,否则少不得又要听她骂“油嘴滑舌”。等外头脚步声静了,景兰这才开口道:“主子还是想问孟大人的事?”

“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孟逸歌坐直了些,双手抱着暖手炉摩挲,这里头放的还是昨儿正月十四,祁家女儿送进来的回礼“火石”。

“孟大人若能封侯拜将,立一番事业也是好事,主子也多一重依靠。”景兰旧话重提,心里头不明白孟逸歌为什么不愿意看孟琛上位,又道:“主子真不放心,不如问问陛下吧,陛下待主子无有不依的,主子开口陛下会说分明的。”

“哏~”孟逸歌摇头笑她看不清,道:“若是他会答,祁敬中必不敢瞒我。”

既然问祈敬中问不出来,那皇帝必定是下了令,打定主意不让她知道。

景兰想了想,迟疑道:“可孟大人上位于主子而言,唯利无弊。”

军中要多少人才没有,何必劳心费力扶持孟琛上位,只能是为了给孟逸歌一个依靠,也就这一点说得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孟逸歌下颌微扬,慢条斯理道:“我已经有最大的靠山了。”

“他要是想在朝臣中,选一个能护住我的靠山,你觉得谁最合适?”孟逸歌反问道。

景兰恭敬回答,直言不讳:“陛下若想在朝臣中选一个,此人能耐手段必定高绝,从这上面来说,孟大人才智平平,又无依傍,宦海浮沉,恐怕连他自己都保不住。”

孟逸歌闭目养神,右小臂立起撑着眉骨额角,下颌轻点了点。

景兰躬身上前,两手的食指与中指覆上孟逸歌鬓边两侧的颞颥,轻轻揉按,放缓了声音:“前朝不比后宫,后宫有太后在也翻不出大风浪,即便是有也不过是为了争宠。前朝波诡云谲,宦海风波下荣辱朝夕,保住前程不够,还要爬上高位才算本事。”

“主子贵重,要为主子挑选近臣,单有这身本领也不够。”

“要信得过、要不二心,要沉谋研虑、曲突徙薪。”

“奴婢拙见,少将军乃是第一人。”景兰话音平缓,不紧不慢,但却十分笃定。

“说得不错。”孟逸歌浅浅笑着,颇有几分赞许,于是跑题:“这些年侍奉御前,还算有眼力。”

从前还小哪里懂,如今这把年纪了,便是蠢笨也能说几句条理。

景兰想起年前孟逸歌病重的事,得了赞许不敢得意。故作轻松道:“承蒙主子教导,奴婢也算不辱师门。”

“油嘴滑舌。”孟逸歌也笑,坐久了有麻,身子左右挪了挪,沉吟道:“你既明白这个道理,旁人也明白。”

“要说情分,孟琛从小在我院里长大,虽然病重没有怎么照顾过他,可十几年的亲情不可分割。阿律更是不同,虽十几年不得见,可毕竟是打出生就带在我身边,又是阿兄血脉,情理上同我与太后要亲近些,绝不会背叛。”

“阿律是个颖悟绝伦的孩子。论能耐手段,论远见卓识,孟琛也确实比不上他。”

“孟琛虽说是个好孩子,有小慧却无大智,捧上高位也是坐不稳的。”

“思来想去,怎么都说不通。”

景兰也皱起眉,想不出原因,有些不自信,试着猜测一二,讲道:“会不会是因为少将军的身份?”

“现如今,朝野上下皆以为护国侯府满门灭尽。除了祈帅,再没人知晓少将军真正的身份。”景兰说起太簇,难免谈及他多年戍边,卓著的功绩,惋惜道:“少将军这么多年越不过三品级也是这个原因,一旦出任前朝就再也不能隐于暗处,身份难免会有被翻出来的风险。”

“糊涂。”孟逸歌摇头笑道:“那年他还小,因阿兄不喜爱更是没人把他当回事,接生的婆子头三年就病逝了,哪儿还能有人记得住。他如今是祁敬中义子,如此本领不得升迁才更让人生疑。”

不过是皇帝不放心罢,太簇这样的人才却心思阴沉,又是阿兄血脉,万一心术不正“子承父业”难保生事端。这只是猜测,孟逸歌不确信也不曾说出口。

“明面上,他混在一群遗孤当中,本来就身世可怜,随军这么多年,早就清得干干净净。”

“谁敢怀疑他,不就是怀疑祁敬中,连带着怀疑祁家那十几个武将义子。兵权旁落,武将惹疑,没等查出点什么,恐怕命就先抵了国运。”

再说了,女大十八变,男孩子八九岁的年纪同如今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相比,不必多言。

“奴婢愚昧。”景兰含笑言道,只觉得让主子见笑了,并无过多挫败感。双手从孟逸歌的颞颥下移到肩颈上,力度控制得正好,孟逸歌十分受用。

“主子这么担心着也不是办法,不如问问陛下。陛下爱重主子,说不定顺口也就说了。”

“你当他三岁啊?”孟逸歌笑出声来,玩笑道:“他这人的心思,只要他不说,谁能问得出来。”

或许太后可以,但当年的事,皇帝一直介怀不可能放下,母子疏离,这下也没指望了。

“照奴婢的蠢念头,主子不必担心。”景兰道:“升迁总不是什么坏事,孟大人毕竟是主子看着长大的,如今又有祈帅一门的香火情,陛下总会留些余地。”

“主子身体不好,何必在这些无果的事上多费心,好好修养才是正理。”

孟逸歌笑着摇摇头并不说话,如今内外知道她身份的并不多,倒是个个都哄着她,不许劳这不许烦那。

可得真自在?

当年卫姁是御封的公主,又有护国侯府做依仗,宫廷内外她也是横着走。太后却说卫姁任性,时常教导要多收敛自己,不可太出风头。父亲更是时时叮嘱,边关至京城的家书手信不断,来来回回地劝诫:远离皇家不入宫门,不得胡闹。思来想去也就阿兄疼她,总说只要她不吃亏就好,随她折腾。

如今倒是没人劝她收敛了,却也难得真自在。

“好。”孟逸歌拖长了尾音,半拢掌心覆在嘴唇上,打了个哈欠,道:“传话,我要回暖阁歇着。”

“是。”景兰给了晚晴一个眼神的示意,晚晴便走到挡风帘一侧,伸手向外打了个手势。如画就在门外守着,一眼明白什么意思,即刻转身往前殿大堂走去。

“主子还空着肚子,不如先吃点再回去歇着。”景兰正给她揉着肩,看她身子垮垮地,没什么力气,像是困了。

她这一年多身子虽然见好,但容易犯困,每日里有大半都在睡。

“回去吃吧。”孟逸歌坐不住,身子往后仰正好靠在景兰腰腹位置,道:“人多,没胃口。”

景兰停下动作,默了默,认真道:“都是外人,主子不必在意。”

孟逸歌勾着嘴角嘲讽一笑,不说话。

景兰又补了一句:“凭他哪路神仙,宫里的主子只有您与陛下、太后。”

“没规矩。”孟逸歌声音懒洋洋地,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像闲话家常:“别以为当了掌事姑姑,又得几分薄面,就不把人放眼里,当心祸从口出。”

景兰不甚在意,自己认的主儿只有一个,心里明白得很。祸从口出她倒不怕,只是说都懒得说,便也不会惹祸。不过嘴上还是顺着孟逸歌,笑道:“主子教训得是,奴婢知错。”

“诶。”孟逸歌忽然想起一个人,问:“今儿没见着慧嫔啊。”

“慧嫔对主子无礼在先,又是擅闯宣政殿,降为嫔后迁居束辛阁,无召不得出,这就算是充入冷宫了。”本就是不讨喜的人,说了也没什么意思。景兰一门心思在孟逸歌身上,看她摇头晃脑地不舒服模样,像是发髻太重,便伸手托着她后庭,低声道:“奴婢给主子松了发髻吧,主子头发多,许久不曾挽发,太重了压着头疼。”

孟逸歌头发长得好,过腰及臀,乌黑浓密有光泽,比常人都要厚实。平常住在暖阁,不出门也就懒得挽头发,最多是向太后请安的时候挽个发髻。这偷懒久了,每回都觉得挽头发都觉得头皮发麻,发髻重,压得脖子酸。

“哪有在外头松发髻的,不成体统。”孟逸歌笑,又觉得这都是在宫里,自己怎么下意识觉得暖阁是闺里,这就成了“在外”,里外不都一样吗。

“慧嫔出不来,没人去探听过吗?”孟逸歌话又问回来,有些可惜的,原本还想看看慧嫔见了她会是什么反应,大庭广众下应该不至于像上回那么失态。

她总想气气那些讨厌的。

“毕竟涉及宣政殿,不敢太好奇。只怕没探查出内情,反而牵涉前朝政务,难免连累自身。宫里见风使舵多了,人人避之不及。”景兰低着眸,左手托着孟逸歌的后庭,右手在她额上按着,道:“荣妃在事后的半个月,曾派人送了些滋补的吃食过去。噢,不是独一份,各宫都有。”

荣妃和葛家的淑妃都有协理后宫之权。

“嗯。”孟逸歌漫不经心地讲:“好端端地送汤做什么?”

卫姁与荣妃不熟。当年护国侯府盛极一时,荣妃的父亲只是一个三品参将。荣妃只在各家豪门宴会上见过几次,与卫姁并不相熟,两人也不曾攀谈。卫姁当年养在宫里,身边的好友都是皇家儿女,贵女结交甚少,不过在一次花骑会上隐约听人提起过,说荣家武将的女儿不会骑马,擅于诗赋,清高自持的模样反倒像内阁文臣教出来的姑娘。

既是清高自持便不会轻易屈尊降贵,凭着荣家今日与皇三子傍身,荣妃不需要与母家势微的慧嫔交好。慧嫔那个人缘啊,孟逸歌想想都好笑。

景兰手里动作顿了顿,低眸去看孟逸歌神色不变,小心开口道:“秋贵人去年夏至,产下一子,后来身体一直不好。荣妃协理后宫,会让尚食局给秋贵人多拨些补品,为免有人心生不满,不时会做些当季滋补的吃食送往各宫。”

这算是做好人,办好事,照顾一个偏心只好照顾一圈儿。

孟逸歌像是随口闲聊,聊到什么就说些什么,没个重点:“生了儿子怎么还是贵人?”

皇室承继大统是首要大事,皇帝看重皇嗣更是人尽皆知,但凡生了儿子的,有本事有家世的如同荣妃与葛淑妃,没本事的也是个嫔,怎么这个秋贵人还只是贵人。

景兰避重就轻道:“一应赏赐,殿中省都安排了。”

孟逸歌闻言一笑,却没几分笑意,睁开了眼睛,了然道:“是因为我回来。”

“主子。”景兰皱起眉心,从孟逸歌身后走出来跪在她膝旁,道:“奴婢隐瞒不说,一是觉得外头的事不值得扰了主子修养。二是不愿主子为这些事伤怀,想起过往,难免伤身。”

“一说的还不错,二说的却不真。”孟逸歌垂下眼眸,目光凝在手炉外层的绸面套子上的合欢花纹,道:“皇帝陛下儿女多,好福气,与我有什么干系。”

不阴不阳地又添了一句:“只怕是这一年多不进后宫,把他憋坏了。”

“主子。”景兰忍不住笑意,眼角都是折痕,实在是被她嘴硬的别扭样子逗乐了,怎么说都拗不过来似的。这只好以毒攻毒,细说道:“侍寝事宜,承恩司的太监传令,春恩车将人送到涂林殿,侍寝后便由宫女服侍更衣,太监将人送回宫,绝不留宿。”

“不过是…承继宗庙,不得不为。”景兰道。

是想说这些年皇帝心里还有她,不过是身居高位不得不为。

“不过是,世间难为女子,娇纵了儿郎。”孟逸歌冷哼一声,并没把这话当成安慰,只叹:“我若是男儿,如阿父阿兄一般杀出去里面一胆天地,又何需萎顿在这深宫内院中与无数女人争抢一个夫君。”

人人都有不得不为的苦衷,连怪都不能怪他个干脆。

“每日里盼他来、忧他去,生个孩子休去半条命也不过一句承继宗庙,女子的性命何其轻贱,有何可喜。”

景兰低下头垂眸,道“奴婢说错了话,主子恕罪。”

“你没错,是我错了。”如今这身份,她又有什么好吃醋的,想来人世间又有离歌儿郎愿为亡妻守余生,胡思乱想罢了。孟逸歌见景兰还跪着,看样子是真当自己错不可谅一般,孟逸歌又觉得好笑,另起一题:“生了儿子后又如何?”

本是想问,生了儿子也未必能做皇储,如百姓家一般,儿子众多也只有一个当家人,生了儿子的宫妃一辈子也是耗在宫里,家人不得见,夫君不恩爱,本是出身名门又是满腹诗书的贵女本能嫁个好人家做当家主母,如今像个不得宠的妾室一般度日何其可悲。

景兰却正经解释起来,道:“后宫嫔妃每个月的葵日都记录在册,太医院也有备案,娘娘们在哪个日子最容易受孕。日子一到,承恩司的太监们就安排侍寝,生下皇子,往后就少有机会再侍寝了。”

“陛下登基十八载,有十七年都是这么过的,如此,倒不是爱美人只是为了承继宗庙,开枝散叶才好择出能主。”

这些事,孟逸歌没听人说过。只知道他佳丽众多,子女兴盛,每回耍耍小脾气,他也不解释,只一昧插科打诨哄着她。

“陛下勤政,军功卓著,皇嗣繁盛,又有太后辅佐,这才有前朝后宫一片顺意,无人敢妄动心思啊。”

景兰说完了。跪在孟逸歌膝旁,侧了侧头想看清她的神情,可惜她低着头垂着眸,个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帝王少有守着一个人的,当年卫姁身死,他不顾太后反对,不顾前朝争议,力排众议封卫姁为皇后也算是痴情了,又怎么能要他后继无人。

可真要心里想着一个人,还会与旁人同床共枕,共赴云山吗。

“十七年…”孟逸歌低声嘀咕了一句,自觉有些理亏。

可是人多了,太多太多了。

她又说了一句中气十足的话:“那还有一年呢!”

本来就忍俊不禁,这下景兰没忍住,笑出声来:“我的好主子,还有一年您回宫了!”

那不就是去年一年。

孟逸歌面色尴尬,一下说不出什么来了。

“什么一年?”皇帝不知何时到的。

如画从外头掀开挡风帘的一侧,皇帝跨入内殿,径直走到孟逸歌身边,没有坐下,只站着俯身环拥她。

有一种偷人东西被当场抓到的羞耻感,孟逸歌动动肩头去推搡着又推不开:“走开,不告诉你。”

景兰正好跪着,行礼后自行起身退去一旁,笑而不语。

“你不说?”皇帝饮了酒,说话间的酒气打在孟逸歌脖子上,他故作严肃道:“那就饿着,看你听不听话。”

孟逸歌也不服软,道:“景兰,方才人多看得我眼花,多少皇子公主,你细说说。”

景兰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快快地瞧了眼皇帝的神色。只见皇帝将脸面埋进孟逸歌肩窝里,闻言便是一笑,右臂环住她的腰身,微一使力便将她整个人带起,皇帝顺势坐下占了她的位子,将她抱坐在腿上,环进怀里。

景兰舒了口气,放心说道:“皇子二十六人,年纪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两岁;皇女七人,最大的十四,最小的九岁;皇子皇女五岁下的不参加宫宴,今日则没有全数到席。”

孟逸歌又不说话,握着暖炉,浑身发寒。

景兰聪明,领着晚晴静悄悄退下,清了内外宫人,留下景安,姐弟俩守在门外候命。

皇帝臂弯的力气紧了紧,声音低沉,道:“生气了?”

孟逸歌沉默许久,方才开口:“只是想到,如若当初没有那些事,我留在宫里…”

“不会。”皇帝饮过酒的嗓子有些哑。还没等她说完一整句,他好似猜到了,打断她后话,道:“不会有那些人,我的孩子,只会是你生的。”

他少有认真,总是哄孩子一般逗着她高兴,有时说起旁人事,他或也一手独柏,毫不退让。唯独谈及过往,从不玩笑儿戏。

孟逸歌心头一动,胸口一股气消弭得无踪无影,正烦恼自己没出息,嘲道:“虚设六宫,台谏二院的御史奏本就能拿来砌墙。”

“嗤…”皇帝嗤笑一声,反问道:“一品军侯卫荀的独女,先帝御封的公主,若登后位谁敢置喙?”

公主本是虚名,护国侯府手握国内大半兵权,想来也无人敢轻易参议。

孟逸歌又将话说回原处,道:“你扶持孟琛,就是想让他成为第二个护国候,成为我的依傍。”

“孟琛不配。”皇帝直起颈脖,偏过头去在她耳垂上轻咬着,漫不经心说道:“才疏学浅,难堪重任。”

耳垂细腻的酸麻的痛感,孟逸歌微蹙眉心,笃定他就是扶持孟琛无二,道:“你都知道还扶持孟琛作甚?”

“即便是扶上去,以孟琛的心性才智也站不稳,到时候小命不保、祸连孟家,岂不是恩将仇报?”

皇帝面上有些烫人,气息在孟逸歌脖颈下颚处反复如缕,嗓音浑浊道:“后宫不得干政。”

孟逸歌被他缠得直缩脖子,偏他乘胜追击将人扭转过来,按住了孟逸歌的后庭亲昵,避无可避。

前头正殿,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正是热闹,他躲在这里做登徒子,孟逸歌在他胸前拧了一把,没拧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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