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安定(六)
卫姁当年服毒自尽,实是绝望羞愤,生无可恋;撑到了他平叛回宫,见他最后一面才自尽,一是了却心愿,更是为了不让太后被人诟病杀了亲侄女,她自杀在外人看来更多是受护国侯府造反牵连。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所谓青梅竹马莫过那般,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是外人艳羡不已的眷侣。
卫姁死后皇帝迟迟不兴后宫,有人以皇嗣承继为名想讨好帝王,源源不断地进献秀女。其中有眉目像她的、有举止像她的,有性情像她的,谁料皇帝一个没留下,带兵亲征一打就是两三年。
后来宫里纳了那么些美人,也无一个相似卫姁,一星半点也没有。
记得年少调皮,宋允和与卫姁是打闹多过于亲好,两人吵起来和寻常孩子没什么不同,总是那些“你不对”“你输了”的小孩子争辩。
可要是较真起来,卫姁被罚,宋允和总是人前幸灾乐祸笑话她,人后又跑去替她开脱求情。
宋允和出宫平叛前与卫姁打了个赌,赢了就封她做皇后,输了就让她听话嫁给荣亲王。卫姁很少看他认真的神色里有悲怆,拉着宋允和的手覆在肚子上跟他说,要是你输了,我带着孩子与你团聚。宋允和那时还年轻,听不得这样的话,只觉得一阵酸痛自心腑蔓延四肢,抱着卫姁,像念咒一般咬定:“你我此生必是夫妻,母亲也阻止不了。”那时卫姁不知道他这句“母亲也阻止不了”有什么深意,以为是说太后当时非要指婚荣亲王这件事。
卫姁不知道,他早就知道。
直到皇帝出宫,太后身边的薛嬷嬷来说明背后原因,卫姁才明白背后根源,要说撕心裂肺有些矫情了,只是不想活了。她活不成了,要她嫁给别人,要她怀着宋允和的孩子,背着护国侯府反叛的罪名,嫁给别人,她活不下去的。
死时一身嫁衣倒在他怀里,那时已是毒入心脉回天无力,口鼻溢血几近窒息,好歹穿着他早就备下的皇后婚袍,也算是对得起与他自小相识的情分。只是太不舍,死绝的最后一刻她还在看宋允和,怎么也看不够。从前没想过多么喜欢他,只是想嫁给他,成为他的助力,做他的皇后,与他生儿育女,一想到往后自己埋了土里再也见不到他,就疼得蜷缩成一团,哭得妆都花了。
混蛋,早就知道太后的不能说,还瞒着她一个人。卫姁生他的气,呕着血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你输了。”
卫姁好多话想说,都是骂他的‘你说输了,就让我嫁给别人。你早知道咱俩赢不了,我投胎嫁别人去了,大骗子。’可惜鲜血堵住嗓子眼,她说不出来,疼死过去,没再醒来。
宣政殿门紧闭,外头阴雨倾盆,电闪雷鸣打下的紫光有一瞬穿透内殿,亮得吓人。
暖阁的摆设没有变过。
十七年了。
谁能想还有再见之日。
孟逸歌倒在雨里的时候也没多久,没等衣裳全然湿透,他就跑出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太监,最近的好像是景安,大家都老了好多,雨打得模糊,她看不清像梦里一样。
朦胧中见他好似有些急,迎着风龙袍一角被卷着扬起来,景安举着把伞在后头紧跟着,生怕淋坏了主子。
他把人扶起来,没等开口,孟逸歌一把抓住他胸前的龙纹,急急说了句:“你还想再输一次吗?”
事出紧急,她挨了板子又淋雨实在是精疲力尽撑不住了,没力气多说什么又怕稀里糊涂下了狱,只好赌这一句。
醒来时人已经躺在暖阁塌上。
孟逸歌起先还没反应过来,闭了闭眼又晃了两下脑袋,看见塌旁坐着他,顿时清醒不少,撑着床沿就要起身来。
他也不拦着,右手臂横过她的薄肩穿过她的头发,环抱住,左手从前绕过去垫了个枕,将她抱坐在怀里。
怎么,您看着还以为这会儿有什么四目相对风花雪月的事儿吗?
没等坐稳,孟逸歌臀部就疼了个抽抽,倒吸一口凉气小心挪动。那三大板不是白打的,没有内伤但肉也疼。
他没有表情,冷冷淡淡地不见有心疼的意思,一点郎情妾意的腻味儿都没有。孟逸歌刚刚坐定想开口,他把握住她肩膀的手下滑落在她腰上,左手穿过她的膝窝,双臂轻而易举就把她抱了个腾空起,他右腿一屈盘上床,孟逸歌落坐在他腿窝中,大腿靠着她的腰,小腿贴着她的臀,正好避开了伤口。
孟逸歌闻到到了他身上的雨水凉气,不那么急了,有些不知所措。
“恭亲王世子的茶不是我做的,请陛下细查,我…我没有。”原本着急想解释的,这会儿只听得他的呼吸心跳格外清晰,竟不知从何说起。
怕他误会,误会她往恭亲王世子茶里下毒,误会她是居心叵测接近帝王的细作,可是有什么法子能自证呢,孟逸歌垂头丧气。
他单手环腰的动作不曾挪开,另一只手拉住被褥往上盖。
“你听到没有?”孟逸歌有些急,可好像怎么也说不清楚,语无伦次:“孟家父亲与孟家弟弟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平头百姓,京城的事他们无力涉及的!我,我进宫也是,是你平白把我压来的,这里头…这真的,我不是,我不是有心接近陛下的细作,我怎么会下毒呢!你让人去查好不好,非要抓一个也是抓我,怎么能让孟家人平白受牵连呢!”
该说什么呢,说自己是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投胎回来估计也没人信,这会儿也不是叙旧的时候,孟家人不知道怎么样了,受刑了没有还是流放了?孟逸歌着急得不行,他偏偏云淡风轻屁话不说。
语无伦次的着急样,被褥又给使下去了。他低头垂眸看她着急,偏偏不开口。
景安莫名臊红了脸,低头笑了起来。
头顶一凉,景安抬头就对上皇帝一个冷眼,顿时肃了脸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孟逸歌的着急渐渐变成生气,看两人这姿势也不像正经主子奴才,他到底怎么想的,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不说算了,陛下将奴婢打入天牢吧。”
景兰姑姑来了,端着药转过屏风进了内寝室,站在床榻旁递了过去。
他接过药碗,环腰的手挪到肩颈上伸出来,一手捻勺一手端碗,低头吹了吹。
孟逸歌在他双臂之间,本来就发着低烧,头晕得很,伤口还疼,这一吹的药味儿激得她直想吐。
药勺递近,她下意识地抬手推开,要不是他拿得稳当,准得泼脏了一褥子。
景兰笑吟吟地,插个话道:“主子放心,孟家人都没事,小郡主说得不准。”
都没事?孟逸歌愣了愣,是了,从醒来到现在还没有仔细问过是什么情况,心急便自乱阵脚。孟逸歌心弦一松,喘口气缓了缓才想到自己,自己现躺在暖阁塌上,又被他环抱在怀中,前面说的那些话其实不成体统也没有章法,自称混乱、言语不敬,皇帝是可以治罪的,可他不生气也不查问。
是不是,信她。
景兰又说:“主子身体弱,先喝药再慢慢说吧。”
孟逸歌闻着那药味就想吐,不想喝,试探着问他:“真的?”
小郡主的气性可大,家眷连坐的话也不像随口说说的,又是奔着给恭亲王世子出气来的,如果不是最后“假传圣旨”还真脱不了身。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药碗对着她递近,示意她喝药。
如果小郡主不是撒谎,那就是让人当枪使。
孟逸歌瞪着眼看他,两人四目相对,这熟悉的狡猾、老练的阴险,她是明明白白落下风。好好好,果真了,白着急、白挨打、白淋雨。
孟逸歌上下唇抿紧,身下痛得发颤,为自己不值。——他是早就知道,什么都知道,偏偏什么也不说,由着小郡主为难她,等着她自己走投无路找上门来求他。御茗处那两个太监近身触碰的欺辱与小郡主当众打下的三大板子,此时此刻廉耻心十倍增,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孟逸歌一时不知道该气恨更多还是羞愧更多。
人在生气的时候会想打杀出气,人在尴尬的时候则想钻地躲避,孟逸歌现想掐死这个狗皇帝出口气,再钻进地缝里。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塌,他的手臂稍一使力把她紧紧地锢住,反应之敏捷仿佛早知道她有这个动作。
是啊,他随意一伸手,自己就走不掉了,孟逸歌没来由地恼恨,恨不得自己即刻死了才好。
“把药喝了。”
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十七年后,初见的第一句话。
孟逸歌鼻子一酸,没来由地心疼,猛地想哭一场还是忍下了。脑子沉甸甸地胡思乱想,本应该气他的,可莫名又想偏了,想着他好像变了一些。听他说话声音薄冷,不如当年清厉,人也没什么朝气,与她想象的上了年纪的宋允和不大像。年轻时候宋允和没少戏弄卫姁,原本以为上了年纪他会像先帝一样亦庄亦谐,现在看着却没什么人情味,说话也没意思,空空地怪无趣的,像煮熟的栗子,他是那(nei)剥剩的壳儿。
他又说:“喝了,随你处置。”
孟逸歌一时迟钝,脱口而出:“处置谁?”随后反应过来,他八成说的是处置那个小郡主,孟逸歌沉了脸,故意道:“处置陛下?”
他嗤笑。
孟逸歌目光落在他眼角眉梢细碎的小皱纹上,他都有皱纹了。
景兰不知何时接过了药碗,端得稳稳当当地站在一边,恭敬安静恍若眼盲。
景兰好像也变了。景兰当年是卫姁的近侍,小时候单纯活泼,还有些胆小羞怯,有时见卫姁与宋允和两人打情骂俏地玩闹,小丫头红了耳根没眼看便躲出去找景安,两人缩在角落里替主子看着,不时偷摸看一眼再捂着嘴笑;现在脸皮厚了。
孟逸歌不是很能接受这样的变化,虽说是时隔多年,可是心里一直记着的还是当年的模样。暖阁内寝的摆设没变,她躺在这塌上更像做梦一样,昨日宋允和才登九五,自己将是皇后,睡了一觉醒来看每张熟脸长出皱纹,她没有多少物是人非的感慨,眼前种种不真实得令她头晕目眩。
孟逸歌想得出神,没留意一旁景兰手上的药碗被端走,反应过来的时候又苦又涩的药味儿就在嘴里头弥漫开了。
——唔!
喝就喝,这一口,不是,这半碗!已经从嗓子眼半噎半咽顺下去了。
他没松开,含着她的唇舌亲吻,又不像亲吻,唇舌浸过药汁交织着舔舐只有苦涩,她使劲儿捶打了两下没挪开半分,后来苦味淡了,也就不躲了。
纱帐被放下后,有轻轻的脚步声渐往外去,孟逸歌闭着眼与他纠缠许久,奇怪的是两个人都有些生涩,孟逸歌不知自己,只知他像饿狼一样恨不得一口一吞咬她,喘不上气时才松开一点,他的呼吸粗重错乱像疾风骤雨,孟逸歌晕头晕脑只听见心跳震耳欲聋。
姑娘家的心思就是难以捉摸,原本气得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这会儿不气了又想活个百八十年。
他抱得好紧,像要把人勒死,孟逸歌脸皮虚红发热喘不上气,推了推他,咳了几嗓子后才安定。
半晌,两人气息稳了,宋允和给她擦眼泪又亲了亲,她不是哭只是又累又虚,话都懒得说。
“姁儿。”他低声喊了一句。
他低低地唤,好似珈蓝寺的梵钟,莲花撞座隔世之音,胸口有处破了个大大的洞,将她原本无处安放的忐忑与没来由的慌措统统宣泄出去,浮萍飞絮终于此时落定生根,眼泪如珠断线地往外涌。她先是呜咽后渐有哭声,宋允和抱紧了她,她缩成一团儿可怜巴巴地像走丢的小孩儿,勾着宋允和的脖子把整张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失声痛哭,大颗眼泪瀑布般汹涌下脸颊,从下巴滴落涌入他的衣领,湿意浸透他的胸膛。
不知哭了多久,面颊发烫、眼角肿痛,哭得累了合上眼就这样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