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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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生辰礼(第五十七)

官眷进出内宫的时辰都有规矩,出入宫城也有记册,祁家姐妹待不了多久。午时前后,宫禁换防,她们得在午时前出宫门,从暖阁到承西门的宫道也不短,孟逸歌看了眼五轮沙漏,掐着时间打算让她们出宫。

“你们进宫来我高兴,只是连下大雪,我身体撑不住,没法好好陪你们。”孟逸歌说道。原本自己看着就是一脸病相,里里外外都知道她身体不好,随口胡诌个理由也没什么。起早傻一天,她确实有些无精打采。

祁家二姑娘是个可心可人的,甜甜道:“姐姐病了要好好修养,等姐姐病好了,我和阿姐再来!”

“好。”孟逸歌摸了摸她的头发,看她嘴角沾了一点儿碎屑,孟逸歌挽着袖口给她擦了擦,道:“宫规森严我也不好留你们,下回请太后留你们在宫里住两天。”

“好!”祁二姑娘点头,笑得真挚诚恳。坐在对侧一旁的祁家长姐低着眉,笑容浅淡平和。

孟逸歌正想让景兰把备好的食盒拿上来,抬眼又对上祁二姑娘的眼神。小姑娘左盯盯右看看,仔细端详着孟逸歌的面容。孟逸歌笑问:“看出点儿什么了吗?”

祁二姑娘不笑了,认真道:“姐姐没有我阿娘温柔。”

祁大姑娘闻言就是一怔,随即沉下脸上的温和,收紧瞳孔,半眯眼眸地横向一扫。孟逸歌一眼捕捉到这眼神,实在太过锐利,气势与祁大姑娘本身端方的气质大相径庭,顿时愕然,正想打个圆场免得小姑娘挨骂。

祁二姑娘专注在孟逸歌身上,没有注意到她长姐的眼神,紧接着后话,张口就讲:“但我看着姐姐,就像我阿娘一样。”

“胡说什么!”祁大姑娘压着声音呵斥道。怎么越说越没规矩,且不提孟逸歌的年纪当不起阿娘,只说如今她受圣上宠眷,官家女子怎么能同皇妃攀亲道戚,传出去可怎么是好。

祁二姑娘被长姐的一声低斥给吓住了,手里的点心掉在地上,瘪着嘴低头不说话,略有不服又委屈巴巴还不敢反驳,带着疑惑认错的模样有些可怜,但孟逸歌看在眼里却觉得可爱,有些好笑。

孟逸歌伸出长臂把祁二姑娘拉到身边来坐,扣着她的肩臂,笑道:“不怕不怕,你告诉姐姐,为什么这么想啊。”

两个都是姐姐,告诉姐姐为什么喜欢姐姐。

她的语气温和宠溺,长得又好看,祁二姑娘看着她挪不开眼睛,皱着眉头想了又想,有些苦恼道:“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姐姐看着就像娘亲一样,我喜欢姐姐。”

孟逸歌明白了,对祁大姑娘说道:“她是夸我,你凶什么?你再凶,拿回去的点心可不给你吃。”孩子还小总要哄的,孟逸歌轻拍着祁二姑娘的背,故作神秘道:“回去不给你阿姐点心吃!”

祁二姑娘点点头,十分认真,大姑娘在一旁也是笑得无奈直摇头。

晚晴抱着两个叠层食盒来放上桌案,一会儿让宫人拿着送她们到宫门口,再交给祁家的家仆。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不好再留,两姐妹起身行礼。正当两人礼毕转身退步到门口,跨栏时,孟逸歌忽然开口,道:“少将军。”

三人顿步回首。

“家弟得府上照顾,年节时下,可否请少将军辛苦一趟,替我带一份年礼回去。”

祁家姐妹在身后等着他,太簇规规矩矩行礼,道了声“是”才转身退出门去。

如画早在廊下侯着,双臂抱着一盒贴了布封,外层还裹了一层棉布的食盒。他们兄妹三人走出殿门时,两姐妹在前,太簇慢了两步在后,如画将东西递交给太簇时,两姐妹正走下廊阶。如画微微侧身恰好挡住了两姐妹的视线,太簇伸手去接食盒时,如画没有及时松开手。

如画语气似有所指,道:“有些物件轻巧易碎,还请少将军,多留心些。”

祁家两姐妹看了眼,不做他想就先行了两步,想着太簇接过食盒也就跟上来了,不用多等。

如画说完话才慢慢松开手,太簇低眸在食盒上扫了一眼,握着食盒提手。

他没有即刻转身出宫,实也没那么多时间可允他多思多想。唇瓣微动,声音十分压得低:“她是不是生病了。”

卸了宫职后,无召不得进宫,沈节也没有传出来消息。今天再见时,她竟然脸色憔悴成这样,不知道是因为素面无妆还是因为上回孟家年礼中的香塔…他猜想着,虽然没听说太医院的魏大人有进宫侍疾,但总更倾向于后者的可能。

如画颔首垂眸,两掌相叠在小腹位置,恭敬道:“主子只是畏寒,奴婢等仔细服侍,少将军不必多虑。”

是了,好坏他也无法从御前的人口中探得。

太簇目光落在食盒上,缓缓退步,转身离去。经过梨树时一阵风过,又扫下些碎雪,雪斜斜落在他的衣领上,又一些滑进脖子里。碎雪因身体的温热而融化,凉得他心口一颤。

年礼盒子里的香塔,他交宫牌前去太医院探查过一二。

因有上回,皇帝下旨让他查陇苏的事在前,太簇进太医院解了秘档时无人阻拦。当时魏太医说起食毒的事,陇苏查无所获,后来皇帝撤了旨意,自己一直心怀疑虑,查了秘案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夏蝉棏。

皇帝当时下旨查,显然是不知道食毒背后的原因。太簇自己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逸歌一醒,皇帝就传话不用查了,皇帝从来不是虎头蛇尾的人,更不会拿逸歌的事做玩笑。

逸歌的态度,不像是不知道夏蝉棏的效用。太簇回想过许多次,那天逸歌看见年礼中有香塔盒子,眼睛一亮,显然是猜到里面装的什么,连书信都不看就拿着香塔在皇帝眼前晃了晃,说了句什么,皇帝就将东西一把扫去,后又十分谨慎仔细地清洗她的手。她对香塔的看重不像是寻常时喜欢熏香的态度,皇帝对香塔的厌恶和避讳更是显而易见,甚至不惜拿“沉塘”来要挟逸歌不许以此玩笑。

这当中必有关联,最奇怪之处就是皇帝撤回是旨意,如果不是清楚事情脉络怎么会轻易撤回旨意。

她一醒,案子就不用查了。

他一直想找机会进宫,当面问问,问她,怎么下得了手。可真见到了,看她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瘦弱的模样又问不出口了。或许自己从不了解她,又或者是对她的了解太浅薄太单一,太簇甩甩脑袋,抬起眼眸目视前方,缓步踏过一块接一块的宫巷灰石长砖。

她总有许多说不出口的苦衷与不得已,当年是,如今也是,性情不羁却行事规矩,分明可以无畏无拘又从不见她为自己放肆。

何苦呢。

宫门外四名侍女,六个小厮侯在自家的车马旁。

宫门附近有签押处,记录进出皇城的人和时辰,有时也可以让等候主子出宫的随从们歇脚。他们一行人应该是收到消息,知道主子们出宫了,遂而早等候在车驾一旁,远远看主子们走来,几个人来了精神,腰身也直了些。待主子们走近,侍女放好木踏,扶着两位姑娘上马车,另一头小厮解了西四祃的缰绳递给太簇,再又翻开两掌伸出去,恭恭敬敬地要接过太簇手里的盒包。

西四祃是太簇的马。

太簇握住缰绳,用了轻功踏燕飞马而上,手里的盒包稳稳抱在怀里。小厮有些愣,即刻想到宫里带出来的应该不是寻常物件,主子亲自拿着也是常理,躬身退了两步往后一挥手,示意可行车回府。

太簇的马在最前头,祁家的大姑娘从车窗掀开布帘子一角,探眸去看。马车外的近身侍女懂事地去喊了声少将军,太簇这才折身回头,西四祃慢悠悠地在车窗在打掌,一顿一顿地拍着响声。

“兄长,东西放马车来吧。”祁大姑娘说道。

本不是亲兄妹,太簇避讳着两个成年及笄的义妹也是人之常情。祁大姑娘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邀他上车,只是想到走出暖阁时隐约听见那宫人说了一句“小心”,不如把东西放马车里来,更稳妥。太簇骑马握缰,单臂怀物要是有个不小心的出来冲撞一下,恐怕是保不住盒包里的物件。

“不必了。”太簇缓声道:“这个时辰,孟琛应该陪着义父巡防,我送去营地。”

“兄长不回家陪祖母用饭吗?”祁大姑娘看了看日光,道:“午后父亲就回来了,兄长不如回家等。”

“小事,午后我随父亲回去。”语气平淡却也没给人多说一句的机会,话音落地就握紧缰绳策马而去,看样子奔着城外营地去的。

祁大姑娘没在追喊只管随他去,放下灰绿窗帘,收身坐稳了位子。

祁二姑娘两臂撑在身体左右两侧,打着足尖,念叨了一句:“阿簇哥哥看着不大爱说话,办事总十分利落。”

“嗯。”祁大姑娘不甚在意,太簇雷厉风行的处事之风京城皆知,虽说不常相处但毕竟多年兄妹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抬眼看了看妹妹,微有些嫌弃又认真地说道:“你就是话太多,才会及笄了也没个稳重模样。”

“我又怎么了…”祁二姑娘皱着鼻子,撅了撅上唇就这样嘟囔了一句,然后才好好地应答:“明明你也在祖母跟前夸孟姐姐的,怎么我一说话就骂我…”

要是不能说或是不该说,早早在家里挑明了,自会安静不语,现在这是个什么门道实在摸不清。

祁大姑娘捧着汤婆子暖手,掌心翻了翻,叹道:“有些话,你说了你没事,恐怕要连累别人有事。”

“陛下最恨结党营私之辈,但凡有敢以身试法的,哪个不落个凄惨?”

“且不说她如今风口浪尖之上,身份又正尴尬。你我出身武威帅府,将门官眷和侍驾皇妃走得近,传出去成什么样?”

“没有外人在嘛。”祁二姑娘低着头,自觉有些理亏但还是想争辩两句,道:“那几个宫女站得又不近…”

内室里能听清话的也就他们兄妹三个与孟逸歌,再有就是景兰和那个叫晚晴的宫女,这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嘴巴严实得很。可说来说去,毕竟是御前的人,即便在孟逸歌身边服侍,想必真正听命的也是陛下。孟逸歌出身陇苏又无亲信,这些在宫里磨炼了许多年的老道师哪里会叫她轻易收住。

祁大姑娘端茶的动作一顿,目光横扫过去。祁二姑娘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赶忙认错道:“好好好,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

直到大姐姐收了眼神,她这才舒口气放松下来。

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自己算是占了个两全,只是不同别家的父慈子孝,温柔体贴,更多的是敬畏之意。

母亲身体不好,长姐悉心教导、仔细呵护,从识字看账到人情事故就没有不教的。母亲过世后,长姐身上的担子更重,却从不让自己这个做妹妹的有过忧愁困顿。虽然,大多时候严格些…可也正因这样的严格,对于大姐姐,实在是怕的比爱多。

再说长兄如父。父亲常年征战在外,即便回京,大多时候也是在营地练兵巡防总是不在家,或许就是相处得少了才更是不亲近。兄长的行事作风更是与父亲如出一辙,可好歹父亲脸上还能有些笑脸,太簇阿兄虽听着话语温和,可通身冷寒如他那把银长枪一般,叫人畏惧不敢靠近,有时兄长说一句,自己不自觉地手心颤抖起来,想想都怕。

太簇的声名在武将里都是喊得响的,不怪小妹妹怕他。想想边关守城的兵将哪个不是尸山血海搏杀出来的汉子,见他冷着脸练兵也是不由自主地发怵,底下人没有不怕他。如今回京了,京中守卫闲坐时常提起这位少年将军,多年来屡立战功又是祈帅义子,怎么一直不见高升。

城门口的守卫见快马迟来,原本想上前去拦下问两句,远远见马嘴上套着的是黄金装饰的马络头,马鞍左侧隐约闪着金纹字样,虽看不清但身份立刻分明。

京北军马没有这样装扮的。这是祁家军,马鞍上绣着祁字,以及能用金络脑的骏马得是正三品参将及以上。

问都没问,小卫立刻转身挥臂打手势做出示意,两侧守卫立即指挥散乱的人群空出一条道来,少将军策马而过一路畅通。

太簇快马疾驰出了城,往营地去路的岔路口掉转方向,拐了小路,这条路也能去营地,不过不是巡防的要道,不在巡防之列。是练兵营二属,这是那些个大小官职的将领们练习比武的地方。往日大伙儿跟着祈帅在边关时都是军营里的弟兄们对练,难得回京一趟,许多人仗着身手好,常来这找京北的守军比试一二,虽有些虚荣心在里头但挺有意思,玩得也尽兴。

太簇来时一众人围着演武场正起哄,乌泱泱的全是也看不清个什么情况,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少将军来啦!”场中内外人尽数转过身来,一众人拱手抱拳行礼,齐声同气:“少将军!”

“嗯。”太簇点了点下巴,拎着食盒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这样的情景早就习以为常,他向来孤傲更是不为所动,站定后说了一句:“继续吧。”说完举步便向营房的记案处走去。

一些人走过来围着他,嚷着:“少将军不同我们过两招吗?好些日子没见了!”

因是祈帅的得意义子,京北的守军大都听过他十一岁随军的事,戍边多年的功绩也有所耳闻,不敢贸然开口邀武。这起哄的一群人当中,绝大多数是边关跟着回京的兵将。太簇戍边五年不曾回京,同这些人打交道的日子比其他将领都要多得多,再说他平日里话不多但事没少做,众人服他敬他,又有同袍的情意,相处之间自然更熟络一些。

“好。”太簇也不推诿,八尺二的身量站在健硕的武人群中丝毫不落下风,掷地有声的话音好似战场之上发号施令一般,道:“你们先过两场,赢了,跟我打。”

“好——”

一众武将欢呼起来,有看热闹的,有摩拳擦掌的,总之大伙兴冲冲地去比试,这也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记案处没有重档,只用做记录军需与人事安排,寻常将领都可进出,但武将对文书没什么兴趣,不必要时也没什么人会进来。于是太簇走进来时,一个人都没有,也不劳他费心闲人支出去。

太簇落座,有小将奉上暖身茶,规规矩矩地将茶放在他座旁的桌案上。畏大于敬,道:“将军请用茶。”

“嗯。”太簇将盒包放在桌案上,扫袍落座,目光掠过这小将,淡淡道:“我在这歇口茶,等祁帅来了再报我知。”说完端起茶喝了起来。

小将应了声“是”,转身就出去替他守着,还让人去外头给营地站岗的卫兵说一声,祈帅过来时报一声。

记案处是文书腾记的活儿无聊得很,大伙本就无甚兴趣进去屋里待着,如今他来了。他本是众人中职衔最高的二品副将,管着祈帅手下十三万大军任典兵尉的副总兵大人,不必多做吩咐,只说一句“歇口茶”那便无人敢打扰。

屋里空了,他放下手中茶给推到桌案另一侧,手向一转将盒包拉过来,解了上边的布结。

棉布是保温的。

上回除夕夜的食盒没有棉布,而是宫里的食盒隔层可放碎碳,保温两个时辰不成问题。这一回用了棉布,是因为裹着的不是宫里的碳食盒,是个三叠层方圆楠木盒。

打开头层,放着一包银两细软及书信,信封上写明了:父亲亲启。下缀着一排小字:逸歌书。

挪开头层,中层的长寿面香气扑鼻而来。

福禄寿青花瓷盖碗里的长寿面透过缝隙冒出些淡淡的热气,面上卧了个鸡蛋及两片绿叶菜做点缀,香气里有肉香,看来是汤里下了功夫。

太簇凝着这碗长寿面,忆起在宫里,逸歌几次开口想把他支去偏殿,他虽然没有听话去偏殿但也猜到了她定有别的安排,只是没猜到会是为了这碗长寿面。

并非有意不听她的话,只是再有一天就要随军接防,这是在京的日子最后一回进宫。

“原来不是为了道别…”太簇喃了一句,屋里太静,即便微乎其微可他自己听得清晰。

想起今天是正月十四。好多年没有过正月十四的日子,他嘴角微翘露出几分笑意来,他不着急吃面,而是抬手挪开了这第二层。

底层放着一个小布包,里头裹着什么两个巴掌大小的东西,他掀开布层一看才知是锁子软甲金衣,也就是江湖俗称的“金丝软甲”。别看小小的一件,穿在里衣上可以保护心胸腰腹不受刀剑之伤。

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万箭齐发之时多少人被一箭穿喉而死,再不然就是刀枪无眼,削了胳膊砍了腿的更是数不清。他面上淡淡只嘴角挑着一抹笑意,不过胸口又有一处暖着。

他将这软甲衣叠回去再用方布包回好,收进宽大的衣袖中。

先吃面吧,再不吃就凉了。

长寿面是一根长长的面不切断,盘成一碗,这面太素看着除了表面摊的一颗鸡蛋,再没有半点荤腥了,低头凝神片刻,抬着右小臂拿一旁的银头小金筷子认真吃面。

这面素,但汤十分香浓。他先吃了口绿叶菜,再是端着碗喝口汤润润喉,然后才是吃面。第一口才咬下去,入口的香滋味还没在嘴里弥漫开,他嚼了两口就觉得不对。低头一看,从咬了一口的面条断口处看清,这竟然是空心面。太簇握着筷子翻了翻,仔细看了又看,好一会儿才看清这空心面心里包着的是肉泥,面条下锅之后面心里的肉泥也熟了,这样的面条看着素闻着香,吃着有劲道,得是多细的功夫才能磨出这一碗。

太簇嘴里的面刚咽下去,留有余香,他低头看着面条断口处,垂眸出神。

京北的人口味比南地的重些,远的不提就说祁家吧,老太太早上要用一碗芝麻汤圆、半碗南瓜粥配上卤肠与凉拌辣味的鸡丝黄瓜。午饭全家人一块吃,主菜还数冰糖肘子与葱爆羊肉最得喜爱,不过也不能天天吃,想着老太太年纪大了牙口不好,有时也加道开胃爽口的夏菜马莲肉。素菜嘛常有蟹黄豆腐、三珍菜那老几样,有时也会加一道炒榛子酱。这只是祁老太太的喜好,更不提王府侯门的饮食,那从小在宫里长大的更是金枝玉叶般,一饮一食无不精细。

卫姁口味重香咸,从小挑食最不好养。许多膳食闻着味道不喜欢不吃,看着菜样不好看不吃,太淡了太腻了都不吃,先帝疼她,没少为这费心。当时自己还小,太簇已经不记得她喜欢吃什么了,回忆起来,隐约记得素口当中,唯有那道“清汤官燕”她吃得还算长情,别的真是三两次就腻了。

口味重香咸的人,在陇苏的日子不知道都吃些什么。

太簇接着吃面,细细咀嚼。

行军那么些年,风吹雨打、蹚水翻山,吃过生肉饮过脏水,扒着草根盯岗守哨,卧着人首断肢止血治伤,说来苦也说不出有多苦。戍边几年吃得也糙,有时事多没有多少空闲,随意扒拉两口填饱肚子也就算了,他从没有细嚼慢咽的兴致。

一碗汤面见底,碗底中心卧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镶金边白玉如意。

这又是个什么寓意?

太簇笑起来,不过没人看见。他握着筷子夹起如意放进茶碗里,想清一清如意上的面汤油。不过这是素面,汤底香浓不油腻,玉如意也没沾上多少油渍,茶面上只浮起薄薄一层清油痕,并不明显。如意清洗干净后,他从怀中拿出一块素色方巾将这如意擦拭干净,右手三指捻着这小小如意仔细端详。

这是一块圆头如意,十分饱满,形有些像祥云,中厚边薄。对着阳光细端详,左右晃动时好像米汤一样清润透光。这是上好的灵山清水白玉,一看就是上了年头的老料子,近些年出的玉料再没有这么好的种水玉料。

这是她嫁妆里的东西吗。

“祈帅!祈帅来啦!”外头一声喊叫,他收回思绪用方巾包着玉如意纳入怀中,手掌心隔着衣领在胸口的位置按了按,确认了玉如意放的位置。

“太簇!”孟琛的声音在人到之前就先传来,没过一会儿,他前腿先进,侧身撩开帘子先让祁敬中走进屋,随后放下帘子跟进来。

太簇不慌不忙地起身,跨出椅座,行礼道:“义父。”

祁敬中点头,算是承了他的礼,目光落在青瓷碗上又挪开,笑道:“你今儿没在宫里多说说话?”

“没有。”太簇答,垂着眼眸看不清眼色,不过能语气中感觉到心情尚好。

孟琛道:“本来巡防结束要回城的,一十七岗的守卫说你来了,祈帅才走这条路来。”

“你是找我们的吗?平日巡防不走这里。”

“你也不说一声,差点就错过了。”

孟琛想着,太簇任禁军职后一直没得空来营里,或许不知道今天巡防不巡练兵营二属。

“嗯。”太簇并未接话解释,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孟琛看桌上的那包莹黄回字纹绸布包以及被绸布包挡住的一封信,道:“送陇苏的。”

孟琛拆开一看里头是各类细软,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珠宝,够孟家七八年的收入了。看见一旁的信,孟琛眼睛一亮,动作极快便想拆了看,谁知上头写着父亲亲启,这毕竟是长辈家书,自己不好僭越。又问:“只有给家里的信吗?”

太簇挑着嘴角笑了一下,没有嘲讽的意思倒是有两分得意十分显然,道:“你以为还有什么。”

孟琛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