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腊八粥(第四十一)
十天里连下了五场大雪,转眼就到除夕。宫里除夕宴都是内宫人,孟逸歌事先估了人数才知光妃嫔就有百十余人,皇子公主大大小小的年纪加起来也有三十多位,真是好福气。她不说生气,什么也没说,一个字都不说,这除夕宴谁爱去谁去,她躲去了太后宫里陪着太后用膳,生生晾了皇帝陛下一整天不见。
眼看着夜幕降临,宫宴将起,除夕夜太后和皇帝不能缺席。这么多年两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后妃宫嫔们也早就在昭和殿内等候,太后与皇帝先要于昭和殿接受众人行礼叩拜。再由太后赏赐内宫诸人作为年礼,皇帝随后按例分赏宫外的皇室亲眷,还有几户一品朝臣在分赏之内。单说这些一通下来也得耗费一两个时辰,且不说后边还有宫宴酒乐,等忙完了也得半夜才能见到人。
皇子公主们要向他们的父皇尽孝心,她自然也该向太后尽点孝心,陪着太后大半天。
孟逸歌是算准了时辰这会儿送太后出殿,自己也不想回暖阁里待着,想着御膳房今晚除夕宴有得忙,不如在太后宫里的小厨房,自己着去炖一盅汤。
孟逸歌想亲自动手炖煮些羊肉汤来了,隆冬大学正是喝羊肉汤的好时节,温补脾经,暖身驱寒。只是有景兰在一旁,这也拦着那也不让,汤底食料都备下任选,总之是不让动刀俎不叫近油锅,绕了一圈只让在一旁看着。
“你这个管家婆,索性把我捆起来好了。”孟逸歌看她一本正经没得商量的直愣样,哭笑不得:“碰也不让碰,还是我亲自做的吗?”
景兰规矩站着,皱紧了眉心不松口,挡住身后的锅炉碗灶,刀具案板更是见都没见着。
“行吧。”孟逸歌叹息长长,退而求其次,打个商量:“那我煮碗腊八粥,羊肉汤你们看着吧。”
粥食方便,水米下锅,烧火下盖后再盯着点就好。
景兰没有立即承应,谨慎反问道:“腊八节已过,您这是…”
不会是唬人的吧。
“今年没有喝腊八粥,今晚补上。”孟逸歌随口轻言一语,不像是认真话反而有些若有所思,后又发笑:“你领着人在这,我还能把一锅粥换成刀切羊肉不成。”
答应了不动手就是,这天寒地冻的她也懒得。
“如画,去寻你兄长沈节。”孟逸歌说道,如画近步俯身,垂首听命:“问问太簇除夕可有当值,若有让他来,若没有不必传召。”
“是。”如画退身两步后,转身便去。
孟逸歌微微打开双臂,景兰拿着厨布围在她腰间,手上动作正给布带系上结,道:“少将军如今接了禁军职,进出都有理由,主子想见也不难的。”
“难不难的…他毕竟在祁家长大。”孟逸歌抬臂由景兰系上攀膊,露出一节白皙细嫩的小臂,继续说道:“除夕之夜,一家团圆才是圆满,没什么大事何必召他跑一趟。”
“看时辰还早,祁家也差不多在围炉宴中,吩咐人传信散了宴再进宫也不迟的。”景兰道:“奴婢看着,少将军虽话少了些,但心里还是跟主子更亲近的。”
“你啊,哪里晓得。”孟逸歌摇头笑笑,没听进去,景兰一惯是爱说些好听的话哄着她。
晚晴端来一盆温水供孟逸歌净手,孟逸歌两掌在水里拨了拨,是温的。
选米挑豆,剥果备粮的事自有人做好,孟逸歌只管掌勺守在锅灶旁,看着火候汤底,炉灶热气腾腾而升雾了眼前,她仔细翻搅了许久,捞出一颗红豆在唇边吹了吹,看着热气消散渐熟烂了豆米。
如画尚未回来复命。
窗外又下了雪,后厨里没有地暖壁炉,靠着炉灶里那火烧的暖与雪寒相比不值一提。寻常在后厨做事的宫人习惯了这,一忙碌起来烤着炉火还得出一身汗。孟逸歌身体不同寻常,喂火闻雪间心口发慌,隐隐约约地有些闷得不舒服,这会儿脑门发汗四肢却寒。
孟逸歌走在前,身后跟着景兰晚晴端粥送菜。脚步才一踏入内殿,身周的暖意顿时叫孟逸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今的身体娇气,稍有大意就是冰火两重天的熬人滋味。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孟逸歌笑道,眼睛里印着铜炉旁烤火暖身的太簇。
“刚来。”太簇没有行大礼,只是从炉火旁烤得暖洋洋地走近,带着一身暖意轻点头。
如画近身照实回禀:“主子,约摸两刻钟。少将军说要烤火去寒,吩咐奴婢先不叫主子见。”
“好。”孟逸歌兴致不错,毕竟是除夕夜宫里没当值的都热闹着,她伸手在如画脸上轻拍了两下,道:“你去领碗姜汤,暖暖身子。”
如画谢恩退下,晚晴布菜摆桌,景兰上前来将孟逸歌肩上的攀膊取下,长袖一散小臂才有些暖意。
“笑什么?”孟逸歌眼神心也细致,察人于微处,余光看太簇好似心情不错,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没有笑。”说完就笑。
这小子…
孟逸歌的厨布早已脱了去,身上的攀膊也没有不对,通身的打扮没什么错处。罢了,年轻人总是这样欢喜无常,今夜是除夕,皇城内外都是一片热闹祥和,心情好也人之常情,想想倒也没什么好多问的,孩子们小的时候逢年过节穿新衣都能乐乐呵呵玩耍…嘶,说起衣裳…
孟逸歌蹙眉抬眼,笑容一收,打量着太簇穿的一身湖青山水墨画长袍:“不是宫甲…”
出征的银盔甲胄,早朝的赤色朝服,禁军副统的棕甲黑卫,他这一身是常服。
“你是从宫外…咳咳咳”孟逸歌一下扬了声,嗓子没打开,口水呛了一下咳了两声。
“水!”太簇扶她坐下,隔着衣袖仍感觉到孟逸歌小臂微颤,手腕凉得很。
解释:“今晚我当值,老太太惦记着我没回去,沈节替了我的班让我回去吃了年夜饭再回宫当值。”
“如画传信时,我刚换好常服要出宫,不是特地从宫外敢来的。”
孟逸歌喝了水,不知怎么手有些打颤,方才额上那点汗消没,这会儿通身回寒。一手握着杯,一手指了指一旁的座,示意他坐下,嗓音变得有些浓:“既是要回家团圆怎么又来了,我吩咐过…”
“不是团圆吗?”太簇沉声问,进门时的那点笑意消无踪影。
孟逸歌听得云里雾里,看不明他这会儿的复杂神色。
“我以为是来团圆的,谁知您让我回去。”
“你这孩子…”他一低头,眼睫微颤打着阴影在眼睑下,失落无神,任孟逸歌满腹责问也说不出口,道:“你毕竟养在祁家长大,姑姑…姑姑不能像从前…”
后面的话又该如何说出口。
且不说祁家人养大了他的恩情,出宫团圆是应该的。只说如今,孟逸歌出身陇苏孟氏无权无势无可依凭,没有册封定品乃是平头百姓,即便有心也不能召见,传出去难免要给皇帝添乱。
“记得上回,你冒雪进宫送果脯也是想办法找理由,阿律,于公于私,姑姑都不能这么做。”
“嗯。”他不想说话,闷声点了点头。
“算了,下不为例。”孟逸歌伸手在他脸侧轻拍了拍,笑道:“我这清粥小菜,你将就将就回去多吃些美酒好肉,”
太簇不觉得将就,扭头去看膳食目光定在粥碗上,笑道:“怎么是腊八粥?”
“今年腊八没喝粥,祛疫迎瑞的节日得补上。”孟逸歌伸手去拿糖碟子,放在他粥碗旁,道:“我没放糖,你酌量自添些。”
她不喜欢吃糖,腊八粥从来不放糖。
“不用。”他倒是乖巧,端着碗就吃,佐着桌上的一些小菜,还挺有胃口。
孟逸歌笑道:“原本担心你不爱喝甜粥,备了羊肉汤给你驱寒。”
看太簇吃得香,孟逸歌记着孟琛在宫外。今年不在陇苏,只剩孟琛自己一个人过年,这孩子心思重恐怕是要难过几天。
“阿律,你知道孟琛住在哪吗?”
太簇喝粥捻勺的动作顿了一下,后又继续进食,喝完了最后两口粥放下碗,答:“知道。”
“那你一会儿出宫时给他带些吃食。”孟逸歌放下碗,吩咐晚晴,道:“让后厨准备几样小菜,羊肉汤多带一些。”
晚晴欠身退下去安排,孟逸歌又给太簇碗里添上腊八粥,夹了几块酱牛肉在他的碟子里,倒也不觉得腊八粥配上酱牛肉奇怪,道:“怎么不吃了,多吃些。”
太簇三指握勺在粥里翻了又翻,道:“是因在陇苏时每年都一块团圆吗。”
所以今年没见着才挂念。
“自然是。”孟逸歌看了他一眼,有些笑意像是觉得这话问得有趣,又道:“孟琛的父母走得早,今年又不在陇苏,京里没有其他亲眷,他同你不一样,孟琛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太簇忽而挑唇一笑,略有些自嘲,很快又压在面容之下消失不见。
“对了,景兰,吩咐她们腊八粥也带一碗。”孟逸歌忽然想起来这事,念叨:“说起来孟琛还没尝过我的手艺。”
太簇问:“往年没有下厨过吗?”
“没有。”孟逸歌笑笑,随口一句:“从前身体不大舒服。”
太簇没在多问,低头认真吃起来,桌上几碟小菜一尾蒸鱼都见了底。
孟逸歌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腊八粥就放下看他吃了,看这桌上碗碟清扫大半又忍不住发笑。只不知他吃饱了没有,看样子还能再吃,这一会儿回祁家不知道老太太会不会摆席面,他这胃口没吃饱也好,回去多吃一些。
外头又下起雪,太簇披上黑面斗篷,孟逸歌伸手在斗篷上抚了抚,大约掌量了厚度,道:“还是有些薄,秋天还好现下隆冬大雪,这件太单薄了。”
太簇低头去看斗篷,不知作何应答;总不能说,他从不惧寒冬,多年孤身风雪无谓,披风斗篷从来不用。
身上这一件还是前些日子新做,只在宫里用。
“边境苦寒,你戍边多年,更该知道照顾自己。”孟逸歌给他拢了拢披风,道:“回头姑姑送你一件。”
“好!”他答应得快,笑得的时候似流云托月,清冷温柔。
穿戴整齐,东西也备好了,太簇拎着食盒腾出一只手横在身前,道:“风雪重,我自己出去就好。”
孟逸歌道:“好,去吧。”
太簇转身退去,出门时用袖口挡住了门开半扇涌入内殿的风。
一路出了宫门,外头有祁家的马车来接,他前腿上车后腿落座,长臂一横掌心一抓,身上的黑斗篷直接扯了下来丢在一旁座上。
马车上有桌案,食盒搁上,他打开食盒逐一翻盖查看,底层正中间裹着棉布的盖碗盛着腊八粥,他面无表情端出来,喝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