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青竹簪(第三十七)
原本孟逸歌答应陪着皇帝参加今年的尾牙宴,可惜今晨没有休息好,睡到一半让人叫去了太庙跟着行礼祭祀,回来之后人也不大清醒,勉强撑着吃了午饭,接着眼皮子直打瞌实在是撑不住。一觉睡到这会儿,晚宴就要开始了仍在睡眠中,不知她哪儿来那么沉的困意,每日里睡不够似的,想着她这些年在陇苏或许是养坏了身子,景兰也舍不得再去搅她清梦。
皇帝坐在塌边看了她好一会儿,想着孟逸歌的脾气也不愿意参加这一些宫宴,同着一众外人的面不自在也吃得不高兴,底下还有那么多皇妃子嗣,恐怕回来又要闷声不说话了,索性就让她好好睡着。
皇帝临走前吩咐小厨房里备着她爱吃的,等睡醒了就上膳,哄着逼着也得让她吃饭,不能任由她那么懒怠。
年底的尾牙宴总是格外热闹,盛况不凡。人多起来,吃得多,喝得多,话说得也就多了,歌舞声乐,推杯换盏之间,看着热闹百相只孟逸歌不在身边,皇帝也有些心不在焉。不过还好,这么多年了来来回回的年节宫宴,他也不曾热闹过,早就习惯了。如今还好些,面色虽冷但心有可依,有盼头就不是铁石心肠。
孟逸歌原本是不想吃的,刚睡醒没胃口,嘴里苦得吃些开胃的酸甜小食才合心意。只是皇帝吩咐让人传膳,太簇也来了,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同孩子一起吃饭。
上次还是他八岁的时候。
孩子长大了,孟逸歌在太簇身前倒显得瘦弱。这也不对,她身体不好,躺了那么多年站在谁身边不是瘦弱的样子呢。
下午午睡至此时,孟逸歌的发髻有些松散了。看着天色已晚,梳妆打扮太过郑重,索性披散在肩膀,头上簪着一只素玉钗;衣裳仍穿的上午在太次祭祀时的那一身,看着温柔华贵。
太簇坐在她身旁,坐姿端正,脊背正直,微微垂着头,目光定在膳桌上,不曾开口说话。
孟逸歌仔细斟酌着用词,生怕说得太近又怕说得太远,最怕孩子不自在。
回想起自己进宫后,太后只见了那一面,拉着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从呱呱坠地开始到衣食住行,恨不得融进前十七年的岁月里。那时孟逸歌只觉得难受,觉得不自在,一心想躲开。
仔细回想,好像见了那么多人,唯独见了皇帝,两个人没有半点身份之别,尊卑之差,彼此之间没有误会,虽说是有隔阂,但是那点隔阂和在这一年的朝夕相处当中也早已消磨殆尽。
今天备下的菜都是孟逸歌喜欢的,孟逸歌看着这满桌的菜肴饭汤有些迟疑;不知道孩子喜不喜欢吃。
太久了,她已经想不起来太簇有没有喜欢吃的或是不喜欢吃的。
当年,他也不叫太簇。
这里外都听孟逸歌吩咐,她不举筷动菜旁人更不好动,虽然有些迟疑仍是先开了口,舀了碗汤推到他面前,讲:“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你要是觉得不合胃口,我让小厨房去做。”
太簇三指捻勺低头喝汤,勺羹轻微的碰撞中带着汤水入喉的咽食声,他的声音太过模糊:“没有。”
没有?不知是没有喜欢的菜肴,还是没有不喜欢的菜肴。
人虽然长大了,低头喝汤时,烛火灯芯描出他的轮廓映在纸上窗棂。——很乖的,同小时候一样。
孟逸歌跟着吃了两口,实在没胃口也吃不下什么东西,放下筷子,看他吃得香。
没一会儿,小半碗汤就见底了,孟逸歌又给他添了一碗饭,同样推他面前,再给他的小碟子里夹了许多菜,每样一筷子。
常言无鱼不成席,年节是少不得的。孟逸歌不喜欢吃糖醋鱼,皇帝吩咐人给她的是清蒸,淡口味的鱼。这会儿孟逸歌握着筷子拨开鱼身的葱姜,再剔了边角,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到自己的小碟子里,仔细挑出两根骨刺后才推到他筷著边,讲:“这鱼鲜嫩可口,刺也少,你快尝尝。”
太簇眼眸微抬,竟是没有犹豫,伸着筷子就夹到嘴里给吃了,没见着他嚼一嚼,愣这么给吞下去了。
孟逸歌看得一愣,后以为他是喜欢吃,只发笑,握着筷子再去剥鱼剔肉,笑道:“傻小子,鱼就像茶一样是要品的,你囫囵个儿吞下去,万一把刺咽下去了怎么办?”
这手里给他挑刺的动作没有停下,便是那般自然而然地退去了生疏谨慎,念叨着:“我这眼神一到夜里就不大清明的,要是没把刺剔干净,你这么吞下去,咽到嗓子了,怎么好再多吃一些?”
说着鱼刺也挑好了,孟逸歌推到他筷著旁,小碟子就满满当当了,太簇一口接一口的吃,筷子没停下来。
孟逸歌看着他吃就觉得饱腹,心里觉得或许这孩子同她一样是喜欢吃鱼的,原本还担心他多年外在吃的口味重些,会吃不惯这些清淡的,谁知没一会儿这条鱼就只剩下鱼头连着骨刺。
孟逸歌拿不准他的饭量,只觉得他吃得快。不至于说狼吞虎咽但也没怎么咀嚼,咽得也快,不知道吃饱了没有,吃得好不好。是不是同她坐在一个屋子里吃饭会不会不自在?看他没有什么厌恶的神色,只是低着头将目光放在满桌的菜肴上,默默进食,应该吃得不错。
孟逸歌看他吃了好一会儿了,想来应该也是差不多了,再吩咐人给他上了一碗清喉润肺的汤。
他坐得久,气味就更浓,孟逸歌又念叨起来:“你前头喝了多少酒?再喝一碗清喉润肺的汤吧,能不能喝的下呀?天已晚,走出来一吹风雪,醉意上头会晕乎乎,人是要打颤的。”
晕乎乎?
她竟没有察觉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哄孩子一般的叠词。
太簇抿着唇,嘴角薄成一条线,看着比往日里轻世傲物的面容要柔和些。
孟逸歌话说完反应过来他是从尾牙宴下来的,肯定也不止喝了酒。是问他:“我光记着你喝酒了,你是不是也吃饭了?”
“哎呦…有没有撑到?又在这里吃了这么多…”她挎着肩有些不好意思,想着刚刚一筷接一筷地添菜不知道是不是把孩子吓到了,他不敢拒绝才囫囵吞咽。
太簇低眉垂眸一晚上可终于抬起眼眸,不过孟逸歌低着头懊恼不已压根没看到。他是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怎么解释,满腹的诗文点墨都淹在下肚的杯盏黄汤里。
正想着,他的目光又落在孟逸歌的碗里,一碗饭只动了两口,筷子上头干干净净地连油水都没沾点。
许是喝了酒嗓子有些粗糙,听他声音沉沉地说了一句:“您没吃。”
孟逸歌还没回神,只听了个什么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碗,同他说笑:“我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饿,你是武将做的事多,要多多照顾好自己。”
太簇点点头,双手落在两膝上,掌心的温度透着衣料都有些发烫。
看着是吃好了,宫侍们撤了膳食,上茶碗。
屋子里没有碗筷触碰更是安静,气氛一时间又恢复如初,对坐无言。现下倒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孟逸歌看着他,自有满心的感慨与满腹的交代,却是一句一字也说不出来。
孟逸歌问了句,宫宴还有多久?
景兰回话说:“再半个多时辰就该散了。”
半个多时辰…
孟逸歌点点头,像是没听进去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该说些什么呢,她一直看着孩子,只是可惜孩子生疏,半个字不肯与她多说。
“军营…苦吗。”自然是苦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嗯。”太簇说:“不苦。”
逐出宫放养在庄郊,十一岁就随军,真的不苦吗;孟逸歌不敢细想,只是见了他就想多问两句,听了回答又不敢再问,只觉得胸内大片酸楚弥漫。
这鼻尖一酸眼瞳即红,她转头将目光移开,佯装自然一抬臂,指了指内室。
景兰了然,随即绕过屏风走进内室,拿出来一个红木锦盒。
哒。
这锦盒落在桌面,太簇心知这是给他的。
“来。”
他没听清,正在看锦盒,下意识抬头对上孟逸歌的目光,有些愣。
孟逸歌被他这幅神色逗笑了,看着他的眼睛,字正腔圆地讲:“跪下。”
太簇起身,后衣拂过坐椅随着他单膝下跪的动作滑落在金砖地面。
武将就是武将,便是跪着也是一副利落板正,腰杆笔直的模样。
孟逸歌打开锦盒,里面卷着一方素色银丝线绣祥云暗纹的手巾,掀开后一支青玉竹簪躺在她掌心之中。这玉成色极好,青色竹竿节节高升,顶端唯一片长竹横叶,荡着湖水般的苔绿色;一块玉通体水青唯有当中一处是浓绿色,精巧设计,雕工精湛,是难得的上品。
太簇跪在她身前,两人离得近,孟逸歌直接抬手拆了他头上的幞头巾,重新给他挽发。
“这是我当年及笄时,兄长送来的贺礼。”
你父亲。
“太后替我收着。”
那时…
“一直想着,等你成年加冠礼,打成簪子给你戴上。”
谁知…
“如今。”说着说着,她眼睛湿润,哑了嗓子,一个字不敢再多说。
束好发,给他戴上青竹簪子。
“好看。”
眼泪落个不停,直直掉落在砖地上,还有些许在太簇的的前衣摆下湿透几个圆圈。
今年他二十五岁。
再有几天过了年正月,二十六岁。
孟逸歌给他正冠发,两只手都在发抖,再多掩饰不住这眼泪簌簌往下掉,鼻尖下巴两处泛红,怎么也止不住。
“我在这一切都好,不必再忧心。”
太簇不敢抬头看她,半颔眸的目光顺下凝着她的衣裙,看她眼泪一颗一颗,一串一串,落个不停。
“阿律,长大了。”
他怎么就长这么大了,半点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
阿律?
她唤阿律。
太簇抬眸,眼睛寻她的眼睛,看那泪眼婆娑也不知能不能看清自己。
哒。
他目光不移,便这样直直落下两行泪。
他都长大了,这是守卫一方的少将军,怎么能掉眼泪呢;孟逸歌捧着他的脸颊,两边拇指腹便给他拭去泪痕,还好还好,这面容冷峻瞧不出来痕迹。
哭得多了,她鼻息有些堵,一边落泪一边吸鼻子,眼下鼻翼都开始泛红,乱乱地随意将他的幞头巾塞进锦盒里,再把这锦盒推给景兰,摆了摆手;自己则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景兰欠身行礼,讲:“宫宴将散,少将军该同祈大帅出宫了。”
转身两步再将手里锦盒递给如画代手。
太簇看着那背影瘦弱,虽看不清面容神情但肩头仍有微颤,心下明了。
双膝跪地,横臂叠掌,俯身叩首。
如画领着人走出暖阁时,孟逸歌嗓子眼儿里的哽咽才在这静谧夜中细微可问闻。
“主子…”景兰陪着她,手抚着她的背上下反复。
良久,她稳住了气息,吩咐备水沐浴,她累得没力气,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皇帝回来的时辰比想象中的早。
尾牙宴结束还有半个时辰,太极宫距暖阁不近的。起先孟逸歌以为得等入睡了,皇帝才会回来。这头正沐浴,她疲累得很,竟不知哭是最耗费心神的,人坐在浴桶里想着多泡一会儿,闭目养神时,皇帝就进来了,想来又是时辰没到,心里记挂着她就先散了。
他刚从外头回来,一身的风雪冷气,褪了外衣进耳房。从后而来,双手捧着孟逸歌的脸颊,指腹微凉与这浴桶里的热水两度反差,孟逸歌的肩头打了个颤,却不惊讶。
打从他进屋是人还没走近,身上的熏香就飘到孟逸歌的鼻子里;皇帝俯下身,两人脸颊相触,互为取暖。
他也喝了酒,气息打在孟逸歌微粉的耳垂上,讲:“我好想你。”
孟逸歌转身站起,牢牢的抱住他,身上的沐浴水地蹭湿了他的前身衣袍。自己很少这么粘人,很少这样脆弱而感伤;皇帝回应着她的拥抱,微弓背将下巴抵在她肩上,牢牢抱紧她。
“姁儿,怎么了。”
孟逸歌张口就有些抖:“我见了太簇,把欠他的成年礼给他了。”
“你知道吗?他今年二十五岁,他忽然就二十五岁…”
过了年就二十六岁了。
“我闭眼的时候他才八岁,再张开眼时,他二十五岁了。”
皇帝闭着眼睛,半张脸都埋进她的颈窝里,回应她:“嗯,十七年。”
是啊,十七年。
孟逸歌松开了怀抱,两人额头触碰,眉心相抵,耳房温水的雾气弥漫在两人之中。她又开始掉眼泪,皇帝似乎能感知她悲伤,带着笑意的语气想要哄她开心。
“心疼他的不易?”
孟逸歌摇摇头,身子埋进他怀里,一手环着他的腰身,一手缠着他的脖颈,闷声说了一句:“心疼你。”
谁的十七年不是光阴度,谁的十七年不是煎熬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