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高任鸟飞(二十三)
孟逸歌很久没见过孟琛了,人在宫外九皇子府里,前几天还听人说他每日都在藏书楼泡在书堆里,听说是为明年开春的科考做准备。
他能有心也是好的,以后有了功名再封个闲职,孟逸歌想着,到时候在京城里给他看一个好姑娘,大家闺秀性情温和再有岳家扶持,孟琛以后的路就能走得更稳更顺。她毕竟是深宫女子力薄才疏,再如何去关怀弟弟这点微薄之力只怕也没什么太大用处,唯有一个有力的岳家,有扶持懂筹谋,替他打算,教他出事才好。
往后孟家也算有个顶梁,孟氏有了依靠,孟家父亲在陇苏也能过得好些。
想想这些安排,孟逸歌心里就畅快了许多,要说能回报孟家什么,她思来想去也只有孟琛了。孟氏不是叙州当地人,是祖先三代上的拉家带口去的陇苏,本来也没几个人,后边除了嫡出长房孟琛的亲生父母家还说得上宽裕,别的就再没有能过上好日子的了。
孟逸歌的生父是戏班的班主,原本是自己喜欢才入了梨园行,听说打小学的时候差点被逐出家门从族谱除名,后来孟琛的爹心疼自己兄弟,一再求情,这才留下名字。因果不空,孟琛父母出事时几房兄弟相互推诿扯皮,最后还是孟逸歌的生父听说了消息赶回孟家,养大了孟琛。
孟家子嗣不多,但孟琛这一辈的堂兄弟加起来拢共也就四个,父亲辈的也都是英年早逝的多,要是孟琛有出息了能光耀孟氏门楣,还能把孟逸歌的生父接回孟家住,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今儿天气爽朗,不知怎么心里觉得十分轻松畅快,可能是廊下花间晒暖,晒得一身好温柔。
两名内侍带来了一个茶几大小,花几高矮的冰瓷桶,装得满满的冰块堆成一个小山头。这晚晴在廊下给孟逸歌支了把摇椅,她正躺着闭目养神。渐渐入夏,这天也热得让人吃不下睡不着,但她只是体内烦闷而已,四肢却发凉,皇帝几次宣御医都说是血亏之症,像这天气她在屋外红廊里指尖透光还真看不出什么。
听见一旁有拨冰的声响,她微抬眼皮半眯了条缝儿,视线有些朦胧看着冰与光之中掺了些青红颜色,问:“什么?”
“是荔枝,主子。”
景兰搬了一把小红木凳子坐下,那冰桶在她腰腹差不多的位置。手边有一把小铲子用来铲冰块的,景兰拿着铲子在冰桶里翻了翻,从里头拿出些荔枝来,剥了壳儿的鲜嫩荔枝肉就在放到摇椅边的茶几上一个小金雕花盆子里,荔枝壳儿扔进右手边一个小铜罐子里。
剥了约摸有三四个,孟逸歌闻着香味就知道是岭南的美人荔枝,睁开眼时那小雕花金盆子里荔枝颗颗饱满鲜嫩欲滴,上头扎好了一只金玉叉子,正等着她去吃呢。
她看着高兴,盛夏时节最喜欢吃这些冰凉的果子,但荔枝难得又不能运送,寻常人家也吃不起,只记得在陇苏的这十几年她竟没吃过一次。不过八岁前都躺着没有知觉,八岁后喝药喝多了嘴也苦得很,没有味道自然就不贪吃别的了,否则有时候想起来吃不到还挺憋屈。
孟逸歌拿起叉子扎得那一颗就往嘴里送,初入口时冰凉,渐温,内里果肉香甜可口不渗牙齿。她吃得直打牙架:“嗯~好吃好吃。”
景兰不一会儿功夫又剥好了几颗,每每放到盆子里就被吃了,再接着就是剥也剥不及她吃,这又剥好了一颗才伸出手去,还没放下就撞孟逸歌手头叉子上,她又送进嘴里去了。
“嗯。”她直说好吃,连连发出享受滋味拖长了声音:“这冰得正正好,我最喜欢。”
“那是,可不就是我办得好。”景兰顺着她的话头,佯装得意地说了句玩笑话,又说:“不冰的果子您不吃,冰太久了咬得牙酸疼。”
“从小厨房洗好了荔枝就放进冰桶里,挑送过来放下的时候吃,正正好,您最喜欢的味儿。”
她说得都对,卫姁最喜欢这么吃。
“嗯,你最乖。”这话听得十分好,孟逸歌光顾着往小碗里吐荔枝核,说出口的话十分敷衍。只有两个就要吃干净了,她咬着荔枝把小雕花金盆递过去晃了晃:“嗯!嗯…噗。”吐出一颗核再又努努嘴,示意她剥得快些。
“主子,再十颗,不能再多了。”
景兰抓着量放进去的,再多也没有冰的了,只怕她吃得多了回头胃肠里涨涨地不舒服。
“那个…”孟逸歌当没听见,抬手去指她扔荔枝核的脚边小铜罐子,问:“放艾草了吗?”
夏日多蚊虫,白日里可以燃艾草除蚊虫,吃荔枝是剥壳流汁,甜滋味容易招来蚊虫。但如果用冰镇可以减少一些果子香甜气味,剥的时候甜汁汤水滴在冰块里不招蚂蚁,荔枝壳最好扔进放了艾草的罐子里才不招蚊虫。
“好主子,您可不能贪食啊。”景兰苦口婆心,想要她一个应承,谁知她只当没听见。
“放艾草了没。”孟逸歌仍旧吃着,话还是那一句。
“这可是最后一颗了。”景兰剥完课冰桶里的最后一颗荔枝放进主子的小雕花盆里,这盆里还有四五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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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卫姁一声呵斥,景兰双膝落地就是嘭地一声,原本她就是曲腿坐着弯着膝盖,这跪下也不至于很大声。砰地真是紧贴着话尾的赶,着急了。
景兰一跪,这四处当班做活儿的宫女便都跪下来了。
卫姁把盘子一放,身子又往摇椅靠了下去,说了句:“荔枝。”
另两名内侍眼疾手快地再跑去拿些荔枝来,不一会儿就放在眼前了,卫姁眯眯眼看着荔枝嘴角抿出一股笑,对着景兰挥挥手:“既然你这么懂事就起来吧。”
景兰还是跪着:“主子,吃不得。”
卫姁倾身向前翻手握住景兰的下巴,掌心朝上的抓握更有抓力,恶狠狠的模样活像江湖中克扣小厮银钱的恶掌柜,威胁道:“不吃荔枝我就喝猫汤!”
听听,十几岁的年纪吓唬人挺有一套。
又开始编瞎话吓唬人了,景兰不害怕只是后背不知觉打了个冷颤,最后也只好无奈妥协,给主子剥起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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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逸歌两手拍了拍,虽然自己没动手剥但吃了半天总觉得手是碰到了一些,再拿旁边折叠好的帕子擦手,触手的布巾是暖的用的是温水,都是一些尽心的人。
景兰看着她,把剥好的荔枝递了过去,只见她摆摆手往身后摇椅躺了下去,不吃了。
荔枝好味,不可多食。
不知怎么,景兰忽而有些失落,看着荔枝好像请她吃不是,不吃也不是。
孟逸歌没在睁开眼,捻转着手里皇帝的十八子,闭目养神间好似指尖有灵,隔着皮肉也能有所察觉,讲:“有话说?”
景兰低下头看着荔枝,又抬头看了看她,不知道说些什么该如何说。
大概是上了年纪,容易伤感,最后说:“主子,还有十颗荔枝。”
“不吃了。”她语气淡淡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但好像听出景兰的语气不像高兴。
唉,一把年纪了还要你主子哄。
孟逸歌转过头来一笑,道:“想喝猫汤吗?”
人是会变,主子和当年的性情也大不相同了,不再是那个为了多吃两口荔枝就吓唬人,还要把人炖汤的裕公主了。
景兰跟着笑起来,只是她的眼角已经有皱纹了,放下荔枝给孟逸歌轻摇着摇椅,低身说起一段很长很长的话:“想着主子还是当年的样子,奴婢老了许多。”
当年,现在还说当年做什么。
这廊下轻风悠悠,只道岁月无痕往事有迹。
景安从里头走出,应该是从宣政殿进暖阁再出侧门顺着廊下,见着孟逸歌先是欠身行礼。
“主子,九皇子进宫给皇上请安。临走时,说不便搅扰您修养,吩咐奴才代转呈一封信。”
景安拿着信,半弓着腰在一旁侯着。景兰听着话里说有信呈上,正给主子摇椅的动作腾出一直手来,微一抬腕儿凌空立掌,晚晴如画便带着人退到庭院之中。
孟逸歌仍旧捻着佛珠,只说了一字:“念。”
景安打开信件,规矩读了一遍:“去留无意,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壮志未酬,难饮堂下无功之酒。”
这是陈继儒的《醉古堂剑扫》原诗是:去留无意,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宠辱不惊,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孟逸歌睁开了眼,眉心微微皱着:“谁写的?”
很显然,皇九子和她没这个交情。
景安笑容一扬好像猜到有此一问,解释起:“听说是孟家小哥儿的笔。”
孟逸歌伸出手去,景安就把信递到她手心里,她拿着信看了一眼,确实是孟琛的笔迹。
她神色不对,蹙着眉只看了一眼信纸又交给了景安。
“烧了吧。”
“主子?”景兰轻唤,只不愿她有半点不如意。
“我本意是想让他好好读书以后有个功名,安稳一生。”孟逸歌捻着佛珠,肩背靠回摇椅,闭眼时阳光正打在她额头上:“想来,久在京城住着长了见识,不想听话了。”
景安从前宣政殿来,许多事他不说却逃不过眼睛,心里自有判断,再说孟琛挨打的事无人上报,主子也不知道。只乐呵呵地劝慰她:“主子身边长大的孩子一定不差,孟家小哥儿有建功立业之心也是好事。”
“建功立业…战场凶险,哪是那么好建功立业的。”孟逸歌手里的佛珠碰撞成响,她的声音像珠子一样清澈平和:“男儿志在四方,随他去吧。”
这天十分好,她在摇椅上缓缓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