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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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晚晴如画(十三)

出门就四个人,景兰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后边还跟着两个宫人,这两个小姑娘是孟逸歌人在御茗处就跟着暗中照顾的,进了暖阁也是她们在内室服侍,算是熟人面孔。

记得景兰提过一嘴师徒,孟逸歌信步悠闲便说到她们,问景兰:“我还不知道你这俩小徒弟叫什么。”

景兰说:“鼻尖儿有颗痣的叫晚晴,眉毛有块疤的是如画。”

这处小园种满了各类牡丹,今年难得的绿菊在牡丹丛里都逊色,走近花丛像被牡丹包裹起来,四溢的香气里错着不远处假山小立泉的落水声音,清流芬芳临水照花,孟逸歌定步阖眼好好感受一番心旷神怡。

几人走入花丛深处后,孟逸歌才回头看两个小宫女。

左边这个鼻尖儿有颗痣,是晚晴。低眉颔首很是恭顺又安静,若不是刻意观察其实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这些天看她在暖阁伺候也是谨慎细致,可见是个稳重妥贴不事张扬的孩子。

右边这个右眉上有一寸长的疤痕,是如画。她察觉到头顶有目光,下意识抬眼,对上主子的眼神后并不惶恐而是恭敬地垂下眼眸,敏锐细腻、规矩大方,这也是个挑不出错的孩子,

孟逸歌道:“上三院的宫女,五官身肢都要查验,最忌讳品貌不端、牙口不正者,有疤痕的首要剔除,你这是后来受的伤。”

如画恭敬答是。

景兰说:“她从前年少不经事,惹恼了宫里的贵人,被罚十藤条,打的时候没留神让藤条尾巴上的尖刺给划了一道,后来看她学乖了些也就没做调徙。”

孟逸歌淡淡笑着,低头看牡丹,闲谈似地讲:“哪位贵人啊,说出来我长长见识。”

打人不打脸,宫里处罚婢女打藤条,轻的是打手掌心,重的人打后背,怎么会打到眉毛上。

景兰笑说:“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说出来怕污了主子的耳。”

孟逸歌拨弄开几朵交缠的花,又低头去闻那朵开得正盛的花,道:“你既替她叫屈,想必是无妄之灾,说吧。”

景兰话里话外,说的都是如画得罪人的意思,要真是犯错被罚,绝不会说“学乖了”这样的字眼,孟逸歌自然听出来了,听都听到这了,问一问也没什么,谁叫景兰是她带出来的,孩子受了委屈找家大人诉苦,不怪什么。

如画眼睫轻抬,好在细微的动容并不影响大体的稳实。

景兰笑里颇有深意,故作狠心道:“谁替她叫屈,小丫头片子不懂事,不打一顿还不长记性。”

孟逸歌眸光淡扫,嘴角翘起轻浅的笑。

景兰也笑,脸上丝毫没有被人看破揭穿的窘迫,似乎很高兴主子查问这些事,犹如当年主子替她撑腰一样。

说是不说,还是说了:“昔年太后寿诞,惠嫔以莲花贺寿,早大半年就在宫里培育,说是极罕见的靛蓝睡莲。那时赶上内廷宫女考核授任一事,宫女们分调到各宫伺候,考查三个月,如画先被调派到惠嫔宫里做事,有一日换水剔除腐叶的时候,失手打翻了一株睡莲,惠嫔说她办事不利,又责她不敬太后,罚了十藤条,传话内廷把人调走。”就这么档子事。

孟逸歌盯着一处,倾身向前掰扯下一朵大牡丹,又往头上发髻小动作地比划着,边道:“待查宫女受罚影响不小,那年没能升任吧。”

“是。”景兰回答,俯身向前把一枝勾上孟逸歌裙摆的长叶拿开,边道:“犯了错自然要受罚,不过于她而言也是进益,学会谨慎,才有如今御前当差的好处。”

孟逸歌将牡丹握在手里,低头看着花间小道中能落脚的方寸地方,景兰提着她的裙摆在花丛里小心转步,孟逸歌转身向着如画,问道:“真是失手?”

她的声音不重,问话清晰利落,直中要点。她走近时,如画低眸静立,向下的视线只能看见她一双素手握牡丹的画面,一阵风吹过,那腰带上的垂绦飘扬又落下,最后挂在一旁的花株上。

如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不是。”

孟逸歌鼻息笑出声。

景兰没好脸色地训如画,道:“你倒是嘴快,没证据的事还理直气壮,再罚你十藤条才学得乖。”

如画向景兰认错说不敢。

孟逸歌往前走了两步,从如画边上经过,看向另一侧的花。

景兰扶着孟逸歌,道:“这丫头嘴硬,当年被罚了仍喊冤枉,非说那株睡莲本就养死了,她收拾的时候,身后有个人推了她一把,这才替人背了黑锅。”

孟逸歌目光在花中逡巡,似乎没看到比适才摘下来的这朵更好看的花,随意问道:“哪个惠嫔啊?”

“山城王家第四女。”景兰答道。

“王秀啊?”孟逸歌挑眉想了想,道:“她对太后…挺有孝心呐。”

景兰说是,又说:“太后这些年礼佛诵经不爱俗物,那年湘楚递献的靛蓝睡莲很是难得,惠嫔生母娘家是以种植名贵花木为生,深谙养花之道,于是向陛下请旨讨得花种,这孝礼投其所好别出心裁,还没种出来就得了宫里赞许一片。”

“什么养花之道,养花种树统归农书。”孟逸歌一板一眼纠正道:“你说她,擅务农。”

景兰笑笑不说话。

孟逸歌边走边念叨着:“一把年纪怎么还和做姑娘的时候一样,打小就爱出风头又没别的本领,钻研些别人想不到的点处,这风头那么好出的?背地里不知多少人骂。”

“也是没办法吧。”景兰权当闲话故事,继续说道:“惠嫔生母是王家续弦,王父病逝后,府里由原配生下的嫡长子当家,同父异母毕竟没有同胞亲,两人自小就不亲近。”

“惠嫔被王家人送进宫后,多年无子傍身,外祖家虽说摆弄名贵花草挣了钱,但子嗣无一入朝,无法依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又流连烟花死在青楼,她自己在宫里要活,老母亲在宫外也要过日子,同父异母的嫡长兄又生分,她不得不花心思。”

“因果报应吧。”孟逸歌感叹说,面上却淡淡地没什么情绪,说起旧事:“她打小爱出头冒尖,其母做人继室也不贤良,仗着有一双亲生的儿女傍身,明里暗里对先夫人的子女多有为难,几次传出苛待的名声,谁能想到王老走得早,这下是风水轮流转了。”

难怪王家的不和惠嫔亲好,谁会对一个从小欺负自己的后娘生的女儿好。

“主子记性好。”景兰眼角微挑,笑道:“说起来,王家的家主当年还受过您的恩,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王家如今的家主…不就是惠嫔同父异母的哥哥吗,似乎没有来往过,什么恩情?孟逸歌疑惑。

景兰说:“靖国公府郡主及笄宴,王家的一众儿女赴宴,冬日里下着大雪,席间王家长子冻得发抖,您故意泼了他一身茶水,国公府送新衣给客人更换,这才叫众人知道他锦衣里头是补衣,补衣内里是麻絮。”

“住口吧你。”孟逸歌都没脸听,目光仍在牡丹丛里寻视,好笑道:“大冬天,泼人家一身水,还大庭广众下让人家颜面扫地,人家不定怎么恨我。”当年自己也年轻,很多事做得太冲动,想一出是一出不计后果,其实大错。

景兰眼皮子一挑,满脸正经地辩驳:“王家再没落也是清贵门第,苛待嫡子的事在京城是要让人戳脊梁骨的,都说贵人好善心,您这一出,众人不会嘲笑反而会同情他,好歹让王家嫡子与幼弟熬过了那个冬天,否则外人谁能插手王家内宅事,冻死也没人管啊。”

“王家的家主只要不是个蠢的,一定拎得清面子和里子哪个要紧,感恩还是记仇,不难分说。”

春末夏初的风还是有些凉,牡丹花香里有春雨寒气,馥郁清冽更消芬芳。

“还是这个好看。”孟逸歌嘟囔着,看来看去还是觉得手里这朵牡丹最好看,递向如画,道:“送去给太后。就说,牡丹雍容华贵最衬太后凤仪,此是精挑细选出的一支,献予太后娘娘明日簪花好用。”

如画躬身递掌,双手接过牡丹。

簪花不都是当日清早摘新鲜的好吗?景兰有些莫名,望向孟逸歌,又听她吩咐如画道:“太后若有恩赏,你就说,听闻太后宫里有罕见名贵的靛蓝睡莲,赏我一株看看。”

如画没有立即行复,迟疑片刻后捧着牡丹跪下,道:“主子三思。”

“睡莲一事过去多年,无凭无据贸然提起,非但碍不着惠嫔,恐怕还会连累主子受训斥。”

“太后重视尊卑规矩,最不喜后宫嫔妃为小事争端,奴婢卑贱之躯,犯错受罚理所应当,主子信奴婢维护奴婢,奴婢已然感激不尽,却不必为奴婢鸣不平,主子刚进宫不久根基未稳,不好为这等小事所连累。”

如画说话时没什么情感,一板一眼地像背书似的,委婉地提醒孟逸歌不要借机生事,恃宠而骄会吃亏。

孟逸歌没扶她起来,勾起如画的下巴,笑道:“谁替你鸣不平,傻子。”又揉揉如画的额角,温声道:“去吧。”

如画蹙着眉,有不解也有疑虑,最后还是领命去办。

园子里起风了,晚晴手臂一直挽着件披风,这会儿正好用上。

景兰给孟逸歌披上披风,温声道:“主子想念太后,不如去寿康宫请安。”

孟逸歌往花丛外走去,没有说话,低着头情绪不高,脸上笑意也没了,抿着唇有种难以言表的沉重。

景兰看着心酸,也不再说话了。

走出花丛有一片斜坡草地,中间座着一副石桌椅,孟逸歌在这歇脚,余光看晚晴一直跟在身后侧方,安安静静像无风的雾似的轻得没影儿,孟逸歌闲来无事寻她开心,道:“你呢,可也在别人那受过糊涂委屈吗?”

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做。

晚晴一直是板板正正地站着,沉默无言、垂眸低视,原本以为她静久了会散神,没曾想她反应灵敏,知道孟逸歌是冲着她问话,即刻便答:“回主子话,奴婢不曾。”

孟逸歌点点头,目光随意落在一处草地上放松心神。

景兰给她捏肩,闲语道:“这丫头是个闷葫芦,雷打不出声的脾气,对外行走时愚笨死板、不擅灵活,多少要吃些亏,好在做事仔细,勉强算是长处吧。”

“守规矩是好,只是太守规矩难免会得罪人,在宫里日子就难过了。”孟逸歌缓缓说道。

这头与景兰一人一句像说家中小辈一样。

片刻后,又说回晚晴身上,孟逸歌道:“你我相处不多,不知你是生性刚正,不愿圆滑讨好,还是故作耿直,省了与人纠缠。”

“需知宫里人多变化也多,今日低者明日高,英雄也怕蜜糖包。是非对错不在表面,胸有丘壑则心如繁锦,大度能容者,从众亦独行,明白吗?”

晚晴躬背听着,站得十分规矩,一眼看过去像木桩子似的。她低着头阴影盖住眉宇半张脸,孟逸歌看不清她的神情,待孟逸歌说罢,她跪下向孟逸歌行礼磕头,道:“奴婢谨记主子教诲。”

孟逸歌说得没错,相处不多确实了解不深。好比此时,她看不懂这小孩行大礼是个什么意思,一句话而已犯不上行大礼,自己说的时候还担心这孩子听不进去呢,一个出身卑微的无名无分的主子,上来就是说教,大多数人是不乐意听的。

“起来吧。”孟逸歌道,说话费神,说多了自己也没什么气力,声音渐渐轻下来。

晚晴谢后起身,景兰肃着脸多嘱咐一句:“主子是拿你们当自家孩子教的,不能嘴上谨记,转头就忘,哪天猪油蒙心昏了头,没等主子发落,我就饶不了你们。”

晚晴恭敬应答。

孟逸歌无语发笑,侧过头对景兰笑话道:“你也是,动不动吆五喝六地吓唬人,这些年在宫里没少让人骂吧,拿着鸡毛当令箭也不怕得罪贵人们?”

“随她们骂去。”景兰不甚在意道,认真给她揉肩按背,顺嘴那么一解释:“主子在这,我才多嘴,自然不在外人面前如此。这些年,太后交办的差事有一是一,得罪人也好,不得罪也过,总之奴婢不吃那碗饭,不张这个口。”

这脾气没谁了,孟逸歌笑着摇摇头,对晚晴道:“你别怕,别看你师傅现在凶巴巴地一脸古板,她年轻的时候还不如你们懂事,挨打挨骂吃了不少苦头。”

晚晴很平静,脸上没有疑惑的神色也不好奇她怎么知道,只是浅浅翘着嘴角,乖顺听着。

景兰笑着,想起旧事不禁生出许多感慨,叹道:“她们啊,命比我好,没吃什么苦头就遇上我了。但运气不如我,我从前跟着主子也算横行霸道了,她们跟着我,学得过于死板,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犯了错也不像我有主子护着,若行差踏错,我是头一个要打她们手心的。”

孟逸歌没有感慨,只是微仰起头,定定地看着景兰,半晌:“呸。”

景兰一愣。

孟逸歌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才横行霸道。”

景兰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