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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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寿康宫(十一)

姐弟俩退出暖阁,又一路走到无人角落,景兰一路面沉如水,满脸阴云黑得像要打雷,景安连连认错求饶:“我一时粗心,说错话,阿姐恼我不要紧,别气坏身子。”

景兰拧了把他的耳朵,骂道:“再让我听到你在主子面前胡说什么妃什么嫔,我就把你这无用的舌头拔了喂狗!”

景安连连称是,又解释道:“我是这样想着,太后起早礼佛的事阖宫都知道,这时辰早用过膳了,陛下往常也没往寿康宫送过早点,这会儿寿康宫里请安的妃嫔众多,要是看了杏仁豆腐难免要多问两句,岂不麻烦,主子不如送些别的点心,我一时嘴快…”

“你今年贵庚?你在御前当值多少年了,嘴快?”景兰恨铁不成钢道:“嘴快也就罢了,偏偏脑子慢。主子好端端地送什么豆腐,还不是想为陛下与太后调和,你送去就是哪儿来那么多话,若恐有人揣测就别走正殿,避开人还不会吗?”

景安又是一通认错,景兰骂了两句又赶让他去办事,自己转身往暖阁走去。

景安长长地舒了口气,景兰走了,他耷拉着的肩膀才能立起来一些,虽说是上了年纪但长姐如母,他是从小就怵。

小徒弟躬身上前说话:“师傅,杏仁豆腐备好了,儿子跑一趟寿康宫?”

景安走上长廊,边道:“我亲去送,你在这守着,机灵些,有什么事等我回来说。”

小徒弟十五六的年纪,看师傅这紧张的模样不大理解,摸摸脑袋说:“儿子听了两句,您没说错什么啊,姑姑为何责骂?”

景安整理衣袖,挺胸抬头道:“你懂个屁。”

“嘿,是是是,儿子不懂。”小徒弟凑近了些,跟上景安的步子,低声道:“您跟我说说嘛。”

景安睨他一眼,道:“说什么说。”

小徒弟想来是少挨打,壮着胆子问:“里头那姑娘还没受封呢,姑姑就这么捧着,她是不是…”

啪!景安停下脚步,沉着脸重重地往小徒弟膝盖一踹,这回不是玩笑,小徒弟也吓得求饶,景安蹲下身冷声道:“这位主子不是你能议论的,你要想带着脑袋过年,听的看的都往肚子里烂,要是活腻了便想想你九族十八代的骨头够不够硬。”

小徒弟是他养大的,知根知底也机灵懂事。或许是头一回看女子还没受封就得了天大的体面有些好奇,所以才多嘴问,这会儿正抱着自家师傅的大腿连连说不敢,景安看他半晌才没再说什么,带着另两个太监拎着食盒往寿康宫去。

寿康宫里很热闹,乌泱泱地满是人,除了嫔妃顺位而坐,里外还站着各宫的宫婢。打门口看进去一片华贵灿丽,嫔妃不止个个相貌美丽,看那云髻堆金,宝石珠翠下配着一身细裁的繁琐宫裙,通身一派雍容贵气。

景安没从正殿进去,绕去侧门让人悄摸请福嬷嬷出来,福嬷嬷接了食盒让他去偏殿侯着,说是太后有吩咐,景安遵命去偏殿等候召唤。

从侧门去偏殿会路过主殿西侧墙,景安站在那听了两句。

不知谁笑呵呵地说,不久之后说不定要有新姐妹了,太后没理会。

后面又有个人声传来,道:“老祖宗规矩,侍寝后就得留个名分,昨日那位姑娘留宿宣政殿,可今日一直没有旨意,不知是为何。”

随后便有人附和,说起孟逸歌惹怒小郡主而挨了板子的事,转了一圈又扯到她的出身,太后始终不言不语,也没有平时那菩萨模样的慈爱,几个人看着太后的脸色渐渐停下话音,气氛莫名凝重。

太后喝了口茶,看里外一片静默方才开口,语气平淡无波:“承恩录上无新人,八字没一撇,你们这是做谁的主。”

几个开口搭腔的齐齐跪下,饶说不敢,太后没让她们起来,她们也不敢起身。位份高的德妃与淑妃端坐着旁观亦没打算求情,惠嫔跳出来顶着笑脸道:“陛下召幸从不过夜,难得有个美人儿留宿又是在宣政殿暖阁,想着陛下从不是贪欢之人,大伙儿心里好奇又替这小美人高兴,太后娘娘见谅,全怪我们姐妹不懂事。”

太后手里握着佛珠,拇指与食指捻转两颗,面色冷酷毫无热情,可出口的声音却柔和,道:“皇帝召幸是什么章程,不必说你们也清楚,宣政殿每日进出那么多宫女太监,何必为个没影儿的事自乱阵脚。”

除了昨日小郡主廷杖孟逸歌这事闹开了,孟逸歌进宣政殿后发生了什么便没人知道。无非是宣政殿门外“皇帝亲自把人抱进去”这事传开了才惹来这么多猜想与闲话,只要皇帝不明旨召示,承恩录上不留名,再多的猜想也不过是刚起炉的灰,一时迷人眼而已,要不了多久就散了。

皇太后最不爱听闲话,难得出手不过是想等火烧旺了,本不在意那些个杂碎飞灰。

淑妃顺着太后的话说:“太后英明,我等都有子嗣,已不便服侍陛下。陛下身边有新人也好,无新人也罢,全不是臣妾等可以置喙的,有这等空闲不如多教导教导孩子们。”

德妃瞥了淑妃一眼,嘴唇扯开一抹不咸不淡的笑。

“时候还早,你们去淑妃宫里坐坐也好。”太后夸淑妃懂事,又说自己听了半天牢骚实在听累了,便让她们各自退下。嫔妃宫人齐齐行礼跪安,福嬷嬷扶着太后先行,再便是德妃淑妃这几个位份高的率先起身往出走,剩下的那些个跟在她们身后,按着位份高低一一起身退下。

里外安静了,太后身边的人才将景安带来,这会儿再看寿康宫便宽敞许多。

景安向太后请安,太后盯着那碟子杏仁豆腐,道:“她身体怎么样。”

景安顿了顿,道:“主子,还好。”

太后仍看着杏仁豆腐,道:“她瘦成那副模样昨日又挨了板子,你说还好。”

这轻飘飘的声音落入景安的耳朵如薄薄的刀片,一下一下地剐在头皮上,不见血但没有人不害怕。“奴才不敢欺瞒。”景安屈膝跪下,恭敬道:“主子昨日是有些发热,太医来看过也喝了药,今早起来就没事了,早膳也用得不错,只是身虚体弱,太医说还得仔细将养着。”

“起来吧。”太后好久才开口,像是估量回的话是真假轻重。随口一句后,目光淡淡地落在景安背上,景安顿觉如芒在背也没敢起身,仍跪着听太后问话。

太后果然又问,这下声音有些沉,道:“昨夜侍寝了?”

压力随之袭来,景安犹豫着答:“应该,应该没有。”

内寝从昨夜到今晨,景安没有查看,只是早晨为陛下更衣时好像没看到房事痕迹,猜着说也不敢太肯定。

太后皱着眉,唇角紧抿着不知在想什么,景安又等了等,才又听道:“回去仔细伺候着,皇帝那也提醒着点,别猴急火燎地伤了人。”

“是,太后放心。”景安奉命唯谨,道:“奴才等必尽心尽力,不敢懈怠。”

又说:“陛下心疼主子,更会谨遵医嘱,小心爱护。”

太后挥手让人退下。

景安腿脚快,一下没影儿了。福嬷嬷吩咐近处的几个亲腹退下,四下静了,自己便近前来,三指上头揉按在太后耳根处,边道:“太后放心,陛下心里有数,不会莽撞的。”

太后侧倚着手枕,勾着嘴角用鼻息冷哼,重复道:“他有数。”面无表情地说话,但声音不冷,骂人的话说得温和自然,道:“你可是眼睛瞎了,没瞎就是舌头倒长了。”

福嬷嬷笑吟吟地讲:“奴婢是个不中用的,只盼着太后高兴,太后高兴了,奴婢就是瞎了也值。”

太后恹恹不语,不知在想什么并没兴致说笑,但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福嬷嬷的手向下走,放在肩头揉按,又说:“太后这样挂心着,不如去暖阁走走,看一眼也便放心了。”

太后紧凝的眉目松了松,虎口的佛珠串顺着抬手腕的动作滑到手小臂上,又喝了口茶,才道:“挂心有什么用,瞎子点灯白费蜡。”

“哎呀,咱们太后娘娘何等人物,怎么还与小孩子置气。”福嬷嬷笑开了,话里直指杏仁豆腐,道:“景安说奉命来,虽没说是奉谁的命,可想也知道啊…您的挂念自有回报,哪里就白费功夫了?”

太后看了眼杏仁豆腐,眼里不自觉有些笑意,又一顿,半转身拧了福嬷嬷一眼,淡定骂道:“你是哪头的,你替谁说话,你要气死我再换个主子不成?”

福嬷嬷哎呦一声,佯装害怕道:“可不敢,您气性大,奴婢怕是要先被骂死了。”

太后不理她,回身坐正了些,自言自语般可语调莫名高了些,道:“若连我喜食吃杏仁都记不住,那不是白疼她一场了?”

“是啊。”福嬷嬷笑问:“那太后娘娘与人置什么气?又说没用又说白费的。”

“还说不得了?”太后一下来气,但骂声多得是无奈,道:“说两句怎么了,她也就罢了,皇帝早查了七七八八偏又拖拖拉拉,人进宫了还晾着不说话,连我也瞒着!让那些小的没规矩的,踩她头上,非打即骂,做的什么事?”

“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谁给咱姑娘撑腰?”福嬷嬷忙给太后顺气,又替皇帝说话:“陛下心思缜密,自然安排周全才办事,瞒着您,这不也是担心让您空欢喜一场嘛?”

“你不必替他圆说,他是个什么臭脾气我不知道?满天下问问,谁能与自己亲娘置气几十年的?”太后说着骂着,眼眶倏地红了,说话声也渐渐低了:“这会儿他俩是说好就好了,谁记挂我这老太婆死活,全是没良心的…”

宫里虽没外人在,但有些话出于谨慎实在不好说,福嬷嬷宽慰着太后,温声道:“姑娘是最有心的,要不也不会打发人送点心来,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姑娘也怕…”话正要说,便叫打断。

“怕什么!”太后一把握住福嬷嬷的腕儿,压着嗓音压不住眼酸,哑着声诘问:“我难道还不认她吗?”

“娘娘。”福嬷嬷见不得主子这模样,眼也红红地贮着泪,道:“您不能急,姑娘,姑娘也是不得已。”

太后虚力一倒,脊背松了硬骨就这样靠在软垫上,流过眼泪后的眼神空空地,面无表情地怔着,什么也听不进去,自顾自地念叨着:“她出生时疼了两天一夜才生下,太医都说再拖延半个时辰就没命了,后来身体一直不好,小的时候三天两头的风寒发热,我整夜看着,生怕一错眼会出什么差错。好容易养活了以为长大会好些,她又挑食难养,这也不吃那也不爱,为哄她高兴花了多少心思,锦衣玉食小心呵护地养大,养得白嫩可爱、金尊玉贵,她,她…”

太后的眼泪滑进鬓角,声音跟着发颤:“她说死就死,一句话也不留,怪我、怨我,就是不记得我怎么养大她的。”

福嬷嬷挽着帕子将泪痕轻拭了去,又道:“太后别伤心,老天也疼爱咱们姑娘,这辈子还能重逢是何等造化,往后一家团聚和和美美地,再不会出差错了。”

“和和美美?想得美罢。”太后木着脸,冷冷淡淡地淌着泪。整个人与这华丽却冷清的寿康宫迥然不同,哑了嗓的声音与失了魂的神情看起来格外凄凉,喃着:“那山野之地,衣食住行样样粗糙,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她偏不回来。”说着,眼睛一动目光落在那碟子杏仁豆腐上,道:“你还说什么有心,不过是拿这碟子杏仁豆腐试探我罢,想着我老了,头也昏了,认不出来她?她能与皇帝和好如初却偏不认我,好啊,好啊。”

福嬷嬷皱着眉,斟酌好措辞才开口:“当年的事,咱们姑娘知道您有心护着她,可姑娘将门虎女一身烈性,宁愿一死也不愿委曲求全,一是不愿让您为难,二也是许身陛下,死志不移。若是,若是…”话不好说白,看太后脸色缓和些,嬷嬷便做笑话把式,哄孩子的语气说道:“姑娘便是想认您也得有个依凭不是?若您不信怎么办?那再棒打鸳鸯,姑娘可怎么活啊?”

太后木然地拭泪,好一会儿才恢复神色,坐直了腰,长长地舒了口气,哑声道:“我懒得与她计较。”

福嬷嬷这才笑了,一咧嘴打落一串泪,怪难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