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点中之戗(qiàng)金(相面的)
江湖上相面调侃儿叫“戗金”的,又叫“戗盘”(盘当脸讲)的,这种生意在金点这一门里数它最难做。第一,相面的先生要长得相貌堂堂,气派要大,凭那人样子,再“挂洒火衫”,即是穿着阔绰,在地上一站就能唬得住人,调侃儿叫做“人式压点(yā diǎn)”(震得住人为压点)。个中的意义即如唱戏的角色一样,必须有台风才能警人。第二得要“碟子”利落(即是唇齿之能)。第三得有“夯(hāng)儿”(即是有嗓子)。有三样特长,然后才能拜师入门,习学“戗(qiàng)金”(相面的)。若是没有这三大特长,干了这行也是仅顾衣食而已。
投明师访高友,是生意人学能为的秘诀,凡是能够换钱的生意人,都是受过好“夹磨”(jiá mo)(生意人管得过师傅真传授调[diào]侃儿叫受过好夹磨)的。有些个老学究们,在少年的时候正赶清末之际,读过《易经》。常言说,读过《易经》会算卦,他们到了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弄个签筒子,六爻卦盒,再有《渊海子评》、《卜筮(shì)正宗》、《万年历》、《麻衣相》、《玉匣记》往卦摊上一摆,坐在卦摊的后边死鱼不张嘴,等主道候客,又不会“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又不懂得“要簧”(要出实话来)、“把(bǎ)簧”(看出人的底细),又不会要钱,成天价在卦摊后边坐着发愣。要想挣钱哪,简直地说吧,是办不到的。江湖人管这种人调侃儿叫“空(kòng)金点”,又叫“死空子”(不懂江湖内幕的人)。这种傻念书的就是“攥(zuǎn)尖”(江湖人管真能熟读相书、卜筮等书调侃儿叫攥尖)。不会使腥儿(假的),休想能够治杵的(即是不能挣钱)。生意人虽投师受业学习使腥儿,可也得懂得真的,也得熟读卜筮星相各种书籍,给人算卦相面的时候,心里使的虽是腥儿,嘴里可要尽说书理,名为“腥加尖(假的加真的),赛神仙”。又说“相儿一包(一个小包,内有手巾条、铅笔一根就够了),空子一挑(tiāo)”,江湖人管最有能为的生意人,称为相儿。凡是相儿,平地抠饼(全凭本事挣出钱来),讲究的是手巾一条,铅笔一根,站在玩艺场,凭唇齿之能圆粘子挣钱。若是摆个卦摊,用的东西物件多了,摆着费事,运着也难,生意人讥诮他是“空子一挑儿”。
相面的先生如有真传授,就能挣钱。真传授有五:一曰“前棚”,二曰“后棚”,三曰“玄关”,四曰“炳点”,五曰“托门”。什么叫前棚呢?就是凭着他那玩艺儿场中一站,用嘴一聊,就能叫游逛的人们围着他不走,这种能为是第一手,叫做“圆粘(nián)儿”。圆好了粘子(聚好了观众)再用“韩信乱点兵”之法。什么叫乱点兵呢?用这种法子,就能把人拢住不走,又像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了)。他向围着的人们说:“别看咱们这场围着的人不多,内中的事儿不少,我用眼一看,就能知道谁有什么事。内中有两个人要找事做,还没有找着哪!内中有一个人心里不大痛快,要和别人打官司。内中有一个人心里很烦,他家里有个病人。内中还有一个人气色不好,正犯口舌。”他嘴里说着,眼睛不住地往大众脸上瞧着,这叫“观色”,又叫“把(bǎ)簧”(看出人的底细)。譬如某甲正要和人打官司,他听相面的先生说,这些人里有个人要打官司哪,他以为是说他呢,不由得心里佩服这位先生相法高明,心里一动,脸上就显形儿。相面先生见某甲脸上显形儿,就将簧头(实情)把过来了,然后就说:“今天我还是不要钱,奉送相法,可不能全都送,就送七位。聋子不送,我说什么话他听不见;哑巴不送,我说什么他不知道;小孩不送,我说什么他也不懂。咱们有个主意,我有七个纸条儿,谁要愿意叫我白送相法,谁伸手,接着一张纸条,便算有谁一相。接着的也别喜欢,接不着的也别恼。”说到这里,他就散放纸条儿,围着的人都抢着接他的纸条儿,某甲也接了一张。他送的时候向某甲先问:“你是哪县的人呢?”某甲若说:“我是房山县周口的人。”相面的先生就向某甲说:“我看你的气色发滞,印堂发暗,目下你要和人家打官司,对不对呀?”某甲说:“不惟先生你相得对,我还求先生细给我看看,我这官司打得能不能赢?”相面的先生说:“先不用告诉你官司输赢,我先给你相相你是为什么事打官司,叫大家看看我的相法如何。”某甲说:“你看看我为什么打官司吧。”相面的先生说:“你的气色犯小人,二虎争食。”某甲拍掌顿足地说:“真对,真对。”阅者看我写到这里必然也纳闷儿,他们相面的怎么会相得这么对呢?这可不是他按着相书用的功夫,看出来某甲要打官司,这是他们使腥儿(假的)要的簧头儿。阅者若问他们要的是什么簧头儿,我先向阅者诸君谈谈。相面的先生问某甲是哪县人,那不是问哪县的人,是要“地理簧”哪。什么叫地理簧呢?我先向读者诸君解释明白。我中国的地方很大,在早年清初的时代,是南七北六十三省,到了清末的时候有二十二省之多,四万万人民,都有一定的职业。可是一县有一县的特殊职业。譬如山东章邱的人,在家乡是种地务农啦,若是出门做事,有两个途径,他们的同乡在我国各省市、各商埠码头绸缎行做事的人很多,十有八九在祥字号做事。他们章邱县的人若在二十岁里外出门做事,都找他们的乡亲,同乡就能把他们荐在绸缎店里学徒。到如今祥字号的买卖外县人是很少的,都是他们本乡本土的人了。章邱人如若不愿奔绸缎行,还有一条途径就是打铁,当铁匠的人吃的道远道宽,就数着章邱人了。可是也有不奔那两条路的,干别的行儿虽有,也是百里有一。相面的先生若能明白章邱县这种情形,就是他懂章邱县的地理簧。设若章邱人找相面先生谈谈相,相面先生只要一问他们,你是哪里人呢?他说出章邱县三个字来,就能知道他做什么事,穿的衣服干净利落,就是绸缎行的;穿的衣服不干净,就是打铁的。相面先生不用按着相貌上的五官看,就以他是哪里的人接着地理簧的情形,就能知道他是哪行的人,做的什么事。如若告诉他,我看你的相貌应当入商界,他准能佩服相面先生是有功夫的。这种地理簧是江湖金点十三簧里第一簧啊!我详细地解释这县的地理簧,阅者诸君便能了然个中的意义,其余各地勿庸如此絮烦,简单地谈谈,阅者便能尽知其详。各地出产是一个地方一样,人做事也是各有一行。譬如,山西汶水县的人,都是在干果子铺做事的居多;山西榆次县的人,是粮行居多;山西五台人,军政界做事的多;山东烟台福山县的人,饭庄子做事的多;山东胶州人,在北平这地方说,在西四牌楼吃油肉行的多;山东曹州府的人,在军界入伍的多;直隶定兴县的人,是澡堂子、煤铺做事的多,干别的事儿虽有,可是很少。算卦相面的如若不懂地理簧,是不成的。若是见了山西人说是唱二黄戏的,那就不用挣他山西人的钱了。
那么某甲告诉相面的先生是房山县周口的人,按着地理簧说是应当如何呢?据敝人所知道的,那个地方的人十有八九都在煤窑上做事的,按着“现簧”(江湖金点管明白人现在心里有什么事调[diào]侃儿叫现簧)说哪,凡是有矿产的人都免不了争夺的,揣情度理,他要没事,不能来到北平的。北平的最高法院是管附近二十县的,他猜着某甲来北平是上诉的,说某甲的气色犯“二虎争食”,某甲称为神相,是对了他的现簧了。房山县的诸君不要错会了意,敝人这种说法是借题说话,并不是褒贬贵处的人哪!务希原谅是幸。这现簧(江湖金点管明白人现在心里有什么事调[diào]侃叫现簧)是金点十三簧里的第二簧。生意人要明白这第二道簧,较比懂得地理簧儿还难上一层。某甲若是佩服相面的先生了,一定得问他:“你看我打官司是输啊,还是赢呢?”相面的必说:“看你这气色很不好,轻者伤财,重者有危险。”某甲一定得害了怕。他们金点管用话吓唬人叫人害怕调侃儿叫“扣瓜”。他把瓜扣上了,某甲心里害了怕,若再问他:“先生你看我的官司究竟是输是赢?”他就不说了,又给别人白送相了。某甲因为叫他扣上瓜了,准站在那里不走的,等着花钱谈相了。相面先生施展他们的手段,某乙相几句扣上瓜,某丙相几句扣上瓜,有七八个人“顶了瓜头啦”(即是有七八个人害了怕啦),他就要“插幅子”了。什么叫插幅子呢?相面的先生说:“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我送几句相法,是叫大家听听我的相法如何。送相就是几句,若是谈相可就多了。一辈子吃喝穿戴,衣禄食禄,父母死亡,兄弟几位,妻宫克不克,有无子嗣,几个儿子送终,得济不得济,士农工商应入哪界,富贵贫贱,穷通寿夭,为人脾气秉性怎样,少中老三步大运,哪步运好,哪步运坏,详详细细地把一辈子事都谈尽了,那才叫相面哪!那么要向你们谈相,要给多少相礼呢?黄金有价艺无价,我谈相是一块大洋。今天哪,我可不为挣钱,我为的是传名。常言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我为的是传名,今天谈相不要一块钱,每一相就收两毛钱,若是都谈相我可谈不过来。特别优待,为的传名,咱们是多了不谈,只谈八相。我这儿有八张纸条,哪位乐意谈相,哪位伸手,谁接着我的纸条有谁一相。接着也别喜欢,接不着也别烦恼。过了八位之后,如若再有人谈相,我还是要一块相礼,也许你不谈,也许我不相。哪一位要明白终身大事、富贵贫贱、目下的月令、吉凶祸福、进退方针,就接我的纸条。”说到这里他就散他的纸条,说:“哪位愿相,哪位接个纸条吧。”这时候别人还许怀疑,那被他扣上瓜的几个人就各自伸手接他的纸条儿。等到把纸条儿散完了,“戗(qiàng)金”(相面的)的生意前棚的事算完了。挣得下钱来,挣不下钱,还得看他后棚的能为了。江湖人管散纸条儿调侃儿叫“插幅子”。等到把幅子插出去了,才能“乍角(jiǎo)子”(管板凳调侃儿叫乍角子)拉开,叫“点头儿”“迫(pǎi)下”(江湖上管花钱相面的人叫点头儿,管坐板凳叫迫下),等到点头儿都坐稳啦,他就一点头儿“逼杵”(即是要钱)了。他向众人说:“相面可是先交相礼,相礼放在那里,相对了是我的;相不对了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原钱退回。”于是向某甲、某乙挨着个儿将相礼要过来,都放在一处。这种钱虽到了手,还不能算完哪,还得再要钱哪。点头儿虽然花了两角钱,到了江湖人手叫做“头道杵”,此外还有“二道杵”、“三道杵”、“绝后杵”(最后一笔钱)。要想往下要二三道杵、绝后杵,得会使“抽撤盘簧”了。就是用一种圆滑的口吻,乍听很有理,说出话来能进能退,要出点头儿的实话。还有使“连环朵”的。在早年使用的旧法子连环朵,搁在如今可使不上了。在早年的人知识简单,最容易蒙哄。敝人先将早年使用的连环朵写出来,贡献阅者。然后再向阅者写出新的方法。
譬如,谈相的人向他问:“先生你看我有媳妇没有呢?”相面的先生就用笔在纸上写六个字:“鳏(guān,没有妻子或妻子死亡的)居不能有妻。”写完了这六个字,反向谈相的人猛势儿问道:“你倒是有媳妇无有呢?”这人说:“我有媳妇。”他就用手指着那六个字念道:“鳏居不能,你这人是不能鳏居的。”又往下念那两个字:“有妻,你是有媳妇的人。”这人便信服他相法有准,很是高明的。设若这人说:“先生,我没有媳妇。”他就用手指着那六个字念道:“鳏居呀,你这人是鳏居。”又用手指着往下念那四个字道:“不能有妻。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人是鳏居呀,不能有媳妇。”这“鳏居不能有妻”六个字,说有媳妇也成,说没媳妇也成。江湖人调侃儿就叫“连环朵”!还有人向相面的先生问道:“先生,你看我父母在不在呢?父母全不全呢?是都活着哪?是都死了呢?”他用笔在纸上写十个字,写的是:“父母双全不能克伤一位。”这十字分开来念,怎样都对。他写完了这十个字说:“你父母在与不在,是双全不双全,我都写出来了,你说吧。”这人说:“我父母双全,都在着哪。”他便用手指着这十个字念道:“父母双全。你看我这儿写着哪,是父母双全,你爹妈都活着哪。”又用手指着六个字念道:“不能克伤一位。你父母连一位都不克伤,对不对呢?”这人真能佩服他。譬如,这人说:“我父母死了一位,活着还有一位哪。”他用手指着那十个字念道:“父母双全不能。你这人的相貌,父母双全不能。”又用手指着下边的四个字念道:“克伤一位。你把你父母克去一位。”这人还不信服他吗?譬如,这人要说:“我父母都死了。”他用手指着那十个字念道:“父母双全不能,说你这人父母不能双全。”又往下指着念道:“不能克伤一位。要克你父母啊,还是克伤两位哪!”这十个字的连环朵能有三种念法,也很神秘。还有两个五个字的连环朵儿。譬如,要向他问:“先生,我父母倒是死了一位,在着一位,你能知道我父母死的是哪一位吗?”他用笔在纸上写了五个字,写的是:“父在母先亡。”写完了他问这人:“我这儿写好喽,你说你是先死的哪一位吧。”这人说:“我父亲先死的。”相面先生用手指着这五个字念道:“父在母先亡,你父亲在你母亲之先死的。”如若这人说:“先生,我母亲先死的。”他也指着这五个字念道:“父在,你父亲在着哪,父在嘛。”又往下念那三个字道:“母先亡。你母亲先亡,就是你母亲先死的。”这五个字的连环朵儿就是这样的用法。设若谈相的向他说:“先生,你看我有儿子没有呢?”他用笔在纸上写六个字,写的是:“命独不能有子。”写完,他问点头儿(花钱相面的人):“你有儿子没有呢?”这点头儿说:“我有儿子。”他就用手指着那六个字念道:“命独不能,你这个人有儿子,不是命独啊!”又指着那两个字道:“有子,你是有儿子的。”譬如,这点头儿说:“我没有儿子。”他就用手指着六个字念道:“命独,你这个人命太独。我这儿写着命独,你不能有儿子。”又用手指那四字念道:“不能有子。”这六个字的连环朵儿就是这个用法。譬如,点头儿向他问:“先生,你看我有几个儿子呢?”相面的用笔在纸上写上八个字,写的是:“一位有子不能二三。”写完了他问那点头儿:“你有几个儿子呢?”这点头儿说:“我有一个儿子。”他用手指着那八个字念道:“一位有子。你要有了儿子是一位,就有一个儿子,我看出来了。”又用手指着后面四个字道:“不能二三。你不能有两三个儿子。”譬如,点头儿说:“我有两个儿子。”相面的用手指着那八个字说:“一位有子不能。你这人有儿子,不能是一位。”又念那两个字道:“二三。你有儿子或二或三。”譬如,这人说:“我有四个儿子。”相面的用手指着那八个字道:“一位有子,说你这一位可有儿子。我这儿写着哪,一位有子,你这位有子。”又用手指着那四个字念道:“不能二三。你有儿子不能是二三,一定是四五个呀。”这八个字的连环朵儿,就是这样用法。譬如,这点头儿(花钱相面的人)向他问:“先生,你看我弟兄几位呢?”相面的用笔在纸上又写了八个字:“昆仲一位不能二三。”写完了问那点头儿:“你哥儿几个呢?”点头儿说:“我弟兄一位。”他用手指着那八个字道:“昆仲一位,你是哥儿一个。”又用手指着那四个字念道:“不能二三。你不能哥儿两个、哥儿三个。”譬如,点头儿说:“我哥儿三个。”他就用手指着那八个字念道:“昆仲一位不能,你这人不能是哥儿一个。”又念那两个字说:“二三。不是两个,就是三个。”这种连环朵儿若是在庚子年前后使用,社会里的人们都很诚实,点头儿能够花钱,围着瞧的人能够把(bǎ)不出腥来(把不出腥来即是看不出假来)。到了近来,社会里的人士全都开化了,“戗(qiàng)盘”(盘当脸讲)的金点儿若是还使用这连环朵儿,这点头儿不醒攒(cuán)儿(不醒攒儿是心里不明白),那围着瞧的人们也能把出腥来,也能给他豁鼻子——说破了,给他搅得治不下杵来(挣不下钱来)。
现今社会里的人们知识进化了,那生意人挣钱也就难了。但有的生意人比早年挣钱反倒更多,江湖人的生意方法也随着社会的风气大有进化了。阅者如不相信,你走到前门里外准瞧得见。有些个撒传单的人往那坐洋车的人怀里递传单,那传单上印着:“×××大相士到平,现寓××饭店三层楼上十八号房。”他那相法与众不同,有八大特色,录之如下:“一能知士农工商哪界做事;二能知父母妨与不妨;三能知昆仲几个;四能知妻宫有无,贤与不贤;五能知子嗣有无,何年立子,送终有几;六能知目下吉凶祸福;七能知现在所谋,问事成与不成,指定进行方针;八能知祖业有无。”后边还印着:“如不灵验,分文不取。谈相五元,暂取两角,每日只谈三相,过三相仍收五元相资。时间每日上午九时起至下午四时止,过时不候。”下署一班介绍人名,都是要人政客,或是社会中的闻人。不知内幕的,真不知他是什么人物。敝人在民国十年以前,走在前门,曾接到一张传单,上面印的是××佛大相士谈相八大特色,敝人好奇心盛,要豁出几毛洋去谈谈相,找到了旅馆,向茶役问明号头,进到了大相士的临时相馆。屋里摆设得无论多阔,那是人家旅馆的,不足为奇。这位先生长得方面大耳,身体肥胖,穿着阔绰,好像个大富贵的样子,一嘴的文明词儿,谈吐文雅,凭他那“人式”就很“压点”(yā diǎn,震得住人为压点)。桌上放的润格是八寸宽二尺多长的玻璃框儿,内里宣纸写上八个大字:“贫不计利,富贵加增。”那些小字写的是:“粗谈相法一元,中谈相法五元,细谈相法十元,细谈流年三十元,细谈终身五十元,大富贵相百元。粗批八字两元,中批八字五元,细批八字十元,细批流年五十元,流年加季六十元,流年加月八十元,流年加节一百元。趋吉避凶。重要方针,临时面议。”我看那“杵门”(价目多寡,江湖调[diào]侃儿叫杵门)开得觉着心惊不安。落座之后,有伺候大相士的茶役递给我一根三炮台的香烟,又倒了一碗热茶,那热气扑出来喷鼻儿香。那位相士向我问了问贵姓,恭喜。我喝下他那碗茶去,了不得啦,肚子里头轱辘直响,叫那碗茶打得心火下去,几乎中气不接。我抽了他那根三炮台的香烟,这位大相士才问我:“你是谈谈相吗?”我说:“不错,正求先生指教。”他用手往桌上一指,吓了我一跳,那桌上有个木板,写着:“已过三相。”我猛然想起他们的章程是:谈相一元,临时暂收相资两角,三相为止。如今他叫我看已过三相,那是告诉我,你要谈相呀,至少也得花一元钱的。我虽明白他这个门子,哪时有人来谈也是过了三相。本来嘛,人家住的旅馆,敬客都是三炮台的香烟、上等的香片茶,挣你两毛钱,还不够人家喝水的哪!此刻,有心不谈相吧,又怕人家“吾攻(wú gong)”(江湖人管不愿意、恼恨人调侃儿叫吾攻)我,幸而我前天当了五元钱的衣服,腰里还有三元多。我低声下气地说:“粗谈谈吧!”于是这位先生指着我的五官,如同法院过堂似的说了几句,我赶紧掏给人家一元钱。幸而没把当票露出来,若是把“拱页子(gǒng yè zi)”(即是当票)露出来,人家心里还不“钻(zuǎn)钢”(江湖人管明白了调侃儿叫钻钢)啊!我没叫他们敲上,开了开眼界,花了一块大洋。若有块洋钱到了天桥谈相啊,能够谈十次的相,十位先生给我细谈终身哪。如今生活程度日高,江湖的金点也随着潮流能挣大洋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