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辞（并序）

〔东晋〕陶潜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1]。幼稚盈室，瓶无储粟[2]，生生所资[3]，未见其术[4]。亲故多劝余为长吏[5]，脱然有怀，求之靡途[6]。会有四方之事[7]，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8]。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9]，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10]，非矫厉所得[11]。饥冻虽切，违己交病[12]。尝从人事[13]，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14]，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15]，当敛裳宵逝[16]。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17]，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18]。乙巳岁十一月也。

注释

[1]自给：供给自己生活。

[2]瓶：盛米用的陶制容器。粟：谷子，这里指粮食。

[3]生生：维持生计。前一“生”字为动词，后一“生”字为名词。资：凭借。

[4]术：指经营生计的本领。

[5]长吏：较高职位的县吏。

[6]靡途：没有门路。

[7]四方之事：指作者接受建威将军刘敬宣任命出使的事。

[8]见：被。

[9]惮：害怕。

[10]质性：本性。

[11]矫厉：造作勉强。

[12]交病：身心都遭受痛苦。

[13]尝从人事：曾经出仕。

[14]怅然：失意的样子。

[15]稔（rěn）：谷物成熟。一稔，指一年时间。

[16]敛裳宵逝：收拾行装，星夜离去。

[17]情在骏奔：去吊丧的心情像骏马奔驰一样急迫。

[18]命：命名。来：助词，无义。

译文

我家贫穷，耕田植桑不足够供养自身的生活。孩子很多，米缸里没有存粮，维持生活所需的一切，没有办法解决。亲友大都劝我去做官，我心里也有这个念头，可是求官缺少门路。正赶上有奉使外出的差事，地方大吏以爱惜人才为美德，叔父也因为我家境贫苦（替我设法），我就被委任到小县做官。那时战乱还未停息，心里惧怕到远地当官，彭泽县离家一百里，公田收获的粮食，足够造酒饮用。所以我就请求去那里。等到过了一些日子，我便产生了辞官回家的想法。那是为什么？我本性自然，这是勉强不得的。饥寒虽然来得急迫，但是违背本意去做官，身心都感到痛苦。我过去为官做事，都是为了吃饭而役使自己。于是我惆怅感慨，深深有愧于平生的志愿。我只等满一年，便收拾行装连夜离去。不久，嫁到程家的妹妹在武昌去世，去吊丧的心情像骏马奔驰一样急迫，自己请求免去官职。自仲秋至冬季，在职共八十多天。因辞官而顺遂了心愿，写了一篇文章，命名叫《归去来兮》。时在乙巳年十一月。

段解

正文前的序文，交代因家贫而出仕的曲折经历、自己决意弃官归田的原因。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1]？既自以心为形役[2]，奚惆怅而独悲[3]？悟已往之不谏[4]，知来者之可追[5]。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6]，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7]。

注释

[1]芜：田地荒废。胡：何，为什么。

[2]以心为形役：让心神为形体所役使。

[3]奚：何，为什么。

[4]谏：谏止，劝止。

[5]追：补救。

[6]遥遥：漂摇放流的样子。飏（yáng）：飞扬，形容船行驶轻快。

[7]恨：遗憾。熹微：天色微明。

译文

回家去吧，田园快要荒芜了，为什么不回去呢？既然自己的心灵为形体所役使，为什么如此失意而独自伤悲？认识到过去的错误已经不可挽回，知道未来的事还来得及补救。确实走入了迷途大概还不远，已觉悟到现在的做法是对的而曾经的行为是错的。船在水上轻轻漂荡，微风吹拂着衣裳。向行人打听前面的路，遗憾的是天亮得太慢。

段解

申述“归去来兮”的缘由，想象归家路途上的轻快。

乃瞻衡宇[1]，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2]，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3]。倚南窗以寄傲[4]，审容膝之易安[5]。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6]，时矫首而遐观[7]。云无心以出岫[8]，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9]，抚孤松而盘桓[10]。

注释

[1]衡宇：横木为门的房屋，指简陋的房屋。衡，通“横”。宇，屋檐，这里指居处。

[2]三径：院中小路，隐士住处的代称，这是用西汉蒋诩的典故。

[3]眄（miǎn）：斜视，这里有随意看看之意。柯：树枝。怡颜：使脸上露出愉快神色。“怡”为使动用法。

[4]寄傲：寄托傲然自得的情怀。

[5]审：觉察。容膝：仅能容纳双膝的小屋，极言居室狭小。易安：容易使人安乐。

[6]策：拄着。扶老：拐杖。流憩：漫步而随时休息。

[7]矫首：抬头。遐：远。

[8]岫（xiù）：有洞穴的山，这里泛指山峰。

[9]景：日光。翳翳：阴暗的样子。将入：太阳将下山。

[10]盘桓：徘徊。

译文

刚刚看到自家的房子，一边高兴，一边奔跑。僮仆欢快地迎接，孩子们守候在门前。院子里的小路快要荒芜了，松树菊花还长在那里。带着孩子们进了屋，美酒已经盛满了酒樽。我端起酒壶酒杯自斟自饮，抬头观赏庭院中的树（使我）露出愉快的神色。倚着南窗寄托我的傲世之情，深知这狭小之地容易使我心安。每天在园中散步，成为乐趣，小园虽然安了门却经常关着。拄着拐杖走走歇歇，时时抬头望着远方。白云自然而然地从山峰间飘出，倦飞的小鸟也知道飞回巢中。日光暗淡，太阳即将落山，我流连不忍离去，手抚着孤松徘徊不已。

段解

想象抵家后的情状。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1]。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2]？悦亲戚之情话[3]，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4]。或命巾车[5]，或棹孤舟[6]。既窈窕以寻壑[7]，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8]，感吾生之行休[9]。

注释

[1]息交以绝游：停止与人交往，断绝交游。

[2]驾言：即《诗经·邶风·泉水》:“驾言出游。”驾即驾车，言是助词，无义。

[3]情话：知心话。

[4]事：指耕作。畴：田地。

[5]巾车：有车帷的小车。

[6]棹：桨，这里用作动词，用桨划。

[7]窈窕：幽深曲折的样子。

[8]善：欢喜，羡慕。得时：顺天应时。

[9]行休：行将结束。

译文

回去吧！让我同外界断绝交游。世上一切都跟我的志趣不合，还要驾车出去追求什么？亲戚的知心话使我感到快乐，乐于弹琴读书，使我忘记忧愁。农夫把春天到了的消息告诉我，将要去西边的田地耕作。我有时驾着有布篷的小车，有时划着一条小船。既要探寻那幽深的沟壑，又要走过那高低不平的山丘。树木欣欣向荣，泉水开始缓缓流动，（我）羡慕万物恰逢繁荣滋长的季节，感叹自己的一生行将告终。

段解

想象定居下来后农村生活的乐趣。

已矣乎[1]！寓形宇内复几时[2]，曷不委心任去留[3]？胡为乎遑遑欲何之[4]？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5]。怀良辰以孤往[6]，或植杖而耘耔[7]。登东皋以舒啸[8]，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9]，乐夫天命复奚疑！

注释

[1]已矣乎：算了吧！

[2]寓形：寄托身体。宇内：天地间。

[3]委心：随心。去留：指生死。

[4]胡为：为什么。遑遑：心神不宁的样子。

[5]帝乡：天帝的住所，就是仙境。期：希望，企及。

[6]怀：恋。孤往：独自外出。

[7]耘：除草。耔：培苗。

[8]皋：高地。舒啸：放声呼啸。

[9]聊：姑且。乘化：随顺自然。尽：死亡。

译文

算了吧！身体寄托在天地间还能有多少时候？为什么不随心所欲，听凭自然的生死？为什么心神不定，还想去什么地方？富贵不是我的志愿，升入仙界也没有希望。怀恋那良辰美景我独自去欣赏，要不就扶杖锄草耕种。登上东边的山坡我放声长啸，傍着清清的溪流把诗歌吟唱。姑且顺随自然造化，直到生命的尽头。乐安天命，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

段解

抒发对人生的感想。

情境默写

1．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在文章开篇表达了作者对田园生活的向往。

2．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表达了作者回顾当初为了谋生而出仕，而今感到悲哀、自责的情感。

3．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表达了过去不可挽回、未来则可把握的哲理。

4．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表现了作者菊前松下闲适的归隐生活。

5．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表现了作者自斟自酌，享受室中之乐，心情很愉快的情态。

6．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体现了鲜明的对比，即精神上的富足、孤高与物质生活的清贫之间的对比。

7．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以云鸟自喻，说如今辞官归田恰如鸟归巢中。

8．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描写作者跟乡里农人交往的情景。

9．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写作者驾车出游见到的景物和经过的道路。

10．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两句表达了作者对生命的省察，觉得生年无多，就要顺从心愿行动。

11．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三句写作者自己问自己为什么心神不定，不知道要到哪儿去，表现作者不奢求富贵与仙境的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