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体言风独特雄
恭达先生是我才认识不久的大书家,但早在几年前就从展览上、从画册中结识他了。他的狂草、他的篆籀、他的诗文、他在书坛上的独特表现,使我心仪已久。最近偶然觌面,就如沐春风、如拥明月、如琴如剑、如舞如歌,真是有些相逢恨晚。往常,我印象中的狂草大家,有点像画大笔触的油画家、有点像画大写意的国画家,可能留着长头发,留着胡子,刁着烟斗,不盥不栉,很有些名士派头。但眼前的恭达先生,竟是如此干净利落,如此温文尔雅,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亲切雅蔼,真教我不得不把臆想中的印象彻底颠倒过来。恭达先生比我年纪小许多,不好伪称师长,但确实我能从他身上学到许多东西。
我是个老画家,对于书法,我却比画还热衷。我论书的基本观念是:文字—文化—然后才是书法。目前,你到书店里去买书,到展览馆去看展览,可以感知书法发展的势头是极其郁勃雄强的。各种文献、画册、电子文件、典籍、书画原作,等等,数不胜数,号称书法家的文化人真是太多太多了。但我总认为书法家首先应当是文字学家,是有深厚基础的文化人、学者,至少是自己能动手写诗、写联的诗联家,这才谈得上是从事书法创作的专业书家。翻开书法史,没有哪位载入史册的书法家不是有精深造诣的小学家,甚至朴学学者。陈康祺在《燕下乡脞录》中说:“乾嘉钜经魁士,相率为形声训诂之学,几乎人肆篆籀、家耽《苍》《雅》矣,诹经榷史而外,或考尊彝,或访碑碣,又进而搜集古砖,谓可以证朴学也。”当然,以这种要求来衡量当代书家,可能有些失之过苛,但我们从恭达先生的书法创作中肯定感受到他对文字学、对我们炎黄子孙所应该熟悉的方块字、各种文体的流变、各种书风的转易是了然于心的。好的篆书作品决不会把时代不同、风格不同的金石文字混杂着瞎编在一幅书法中,他的很多作品都是有来由、有根基的。特别像某些金文,它的原始结构,哪笔在先,哪笔在后,从什么,属什么,恭达先生是了如指掌的。没有小学根基,往往会捉襟见肘,像《说文》《尔雅》这些古之学者从不犯糊涂的地方,恭达先生也下足了功夫,他用草书的手法书写的篆籀之作,有一种特殊的传统美感和现代美感。从他各体书作中可以看出,恭达先生的翰墨功夫来之非易,是经过精深探究的,而不仅仅从一本《六书通》的小字典里转抄过来的。每个书家,在学术上、艺术上都有各自不同的爱好,各自不同的所亲所近,他书写这个条幅,这篇书法,所抄所录,必有所属意,必有所关注之处,特别是清代之前的各种传世的书法作品,抄录前人的书品载体,除六经、史传之外,鲜有胡乱抄来塞责者,这是一种观念,也是一种思想的传承。唐宋以还,诗歌词赋,流派纷呈,书家本人往往就是诗人,而撇开书品载体的本源去做誊文公的这种情况,少之又少。读恭达先生的书作,尤其感觉到他是在精推细敲之馀才动笔的,才把古人的东西笔之于自己的作品中的。笔者在一年中,光是让我写“厚德载物”的,就有几十次。懂吗,不一定懂,但“物”即“货”、即“财”是明白的,这种情况,我想恭达先生也碰到过许多,拒绝过许多,而循此去研究他的书法,自然就会明白:恭达先生是个做学问的人。
另外,恭达先生很多条幅,也抄写诗,但大多是写自己创作的诗。他是把一盘五味杂陈的丰盛的艺术佳肴呈现给读者的,而不仅仅一个劲地抄古今格言,抄唐诗宋词。
恭达先生的拿手好戏是狂草。可不可以着重地说说他的狂草呢?应该是可以的。一谈草书,大都列举怀素和张旭等为范本,他们的各种传世之作,或他们草书的碑刻拓本,确实非常精彩。他们每字每字的造型模式,大都已成定则,后人学习他们每个字的单体造型以及几个草书的大型作品,这成就了唐以后的某些草书体系,一直延续到于右任先生这些大家。他们编纂成了特定程式的“草书范本”。当然,这些范本对尔后草书的继承与发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因为这是草书体系中的里程碑式的作品,我相信恭达先生也是依循这条路走过来的。但仔细辨析,恭达先生是入于此,而又出于此的。恭达先生在其作品中所流布的不凡气度和胸襟,高蹈而壮阔,妍丽而雄强,这就不能以往常论书的常态去规模先生,这里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灵和跌宕之气,慧根内植,豪气干云。先生之作,是笔规墨矩不成的,是依旧葫芦不就的,恭达先生自有一种无法临抚制约之处,此之谓神。
草书每个字的草法、结撰,由于谋篇、结构不同,即使怀素和后人的各种《千字文》来说,由于行次不同,同一字上下相属,了不一致,也引发了各种草法的变易。每个单字,上下相属,左右引发,各显妍态,各现神韵,往往形成极大的差异,这是草书之所以大异于其他书体的关键之一。所以谈草书,首先要从他的通篇结构看起。恭达先生好作巨幅的长卷,由于它行次短而通篇长,这就使恭达先生的狂草增益很多很多变易其形、改张其势的机会。同样一篇文章,行次长和行次短,其节奏、韵律是极不相同的。恭达先生一系列狂草长卷,每每创意的机会多、即兴的情况多,因而造成了一种挥洒无尽、兴味无穷的势,成就了气,而气又排宕出了势。上穷碧落,下达红尘,浩浩长天,冥冥大宇,无所约缚,不见端倪,这就是恭达先生每件草书之所以葆有一种鹰击长空、龙翔大海之意的缘故,宜乎其和吾华艺术之特殊神采相合。予生老矣,觌恭达先生之作,沐恭达先生之气,感恭达先生之神,每兴浩叹,而不能自已。
前又曾言及书法之基本要点,书法,按法国某些艺评家之论述,是线的艺术,最最贴近东方文化精神之艺术。当然,此种说法究属牟牟大者,一端而已,盖中国文字之诗化,之文化化,之音乐化,是早在晋唐以前即已形成,而毋庸重申此说。举凡埃及之楔形文字,中亚的多种文字,以及各种象形文字,多为记事之工具,事、史一经过眼烟云,其功能自然消失,唯独吾华之方块文字,每与诗、与歌、与礼乐相表里,文字每每除纪事之外,更多的是抒发情感的诗化符号。试观《石鼓》《猎碣》以及较长篇幅的金文,都有这种颂赞、歌吟、抑扬和咏叹之作用。此种作用历代相传,至晋唐尤盛。《兰亭》《争座位》帖以及以后之各种碑版金文,莫不如此。有文、有诗、有序、有铭,有情感,有除记事之外的更深层的文化功能。只有当其文化功能臻于极致,文字脱离了单纯记事的作用,而具有多种感情表达的意义时,书法才获永久存在的价值。即使简单到“子子孙孙,永宝用之”之类的语句,也充满着感情,充满着人文意识。中亚各国通行的阿拉伯文字,亦仅与伊斯兰教义剑与《古兰经》相融合,成为一种思想的表征。以故,吾华文字的特殊命运,即诗化倾向,乃成孤诣,乃成独迥!此之所以能承葆生命之故也。而今,恭达先生是最能发挥此种作用的大书家,当然,为文为书,贵在独创,之所以一个书家必定是诗文大家,必定为多重情感的宣泄者,必成为多种文化内涵的蕴育者,即此之谓,岂有他哉?
言及至此,草书是音乐性必须具备的、或可能具备的一种书体。音乐性的最大特点是节奏,恭达先生的大型狂草长卷尤有音乐章节,音乐的整体跌宕、起伏、顿挫、纡曲萦回,有点像大型音乐交响作品的精神,当然,文字是一种静态的雅文化,而音乐里的各种乐器的合奏、重叠演绎是书法之所不能体现者。而恭达先生的创作能凸显思维本体,使线的艺术发挥到类似某种交响音乐的某种精神作用之极致,这就是恭达先生作品的最为光彩的特点。恭达先生深知音乐是音乐、书法是书法,可以互感,而不能互通,所以恭达先生每有所作,必先蕴蓄情感,即使寻丈之作,虽不必神乎其神地说解衣般礴,亦一气呵成,即具裂石惊波之感,即多种情感的内充与外溢,宜其大成,宜其获誉也。
为文为诗,本身就是一种高强度的精神活动,那是一种书前的精神创造,笔者老朽,亦且经历过抄录自己诗文时的某种特殊精神状态,及至华笺在案、临池挥洒,这种双重双向的艺术表现,当更能相互表里,相互生发,而终发皇至最佳情感抒发之状态,以故笔者特别倾向于书家必定为诗文作家,必定为学者,必定为多种文化创造状态交相影响的艺术表现者,至于现场有无音乐伴奏,有无声音的影响,这还不是主要的,当然,“击碎珊瑚供尔听”的那种意趣是肯定存在的。
当今之世,水流云转,山溜泠泠,仅是戋戋小者,至于天鸡高唱、风舞云飞,海波为立,肺肝为摧,又奚足以喻恭达先生前无古人、雄强无匹之作也哉!
林凡,1931年生,字翊宇,又名涤盦,湖南益阳人。中国工笔画学会创会会长,现任名誉会长,中国人民解放军美术创作院副院长,原解放军艺术学院美术系创始人,人民大学林凡工作室硕士班导师。南开大学兼职教授,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东方艺术讲座特聘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专家。作品《春喧》悬挂于天安门迎宾厅、《八鹭图》悬挂于紫光阁总理办公厅、《乾坤万里醉梅香》悬挂于八一军委大楼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