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中华经典藏书·升级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五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1],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2],“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3],《金荃》、《浣花》[4],能有此气象耶?

【注释】

[1] 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周介存,即周济(1781—1839),字保绪,一字介存,晚号止庵,荆溪(今江苏宜兴)人。清代常州派重要词论家、词人,著有《味隽斋词》等,编选有《词辨》、《宋四家词选》等。

[2] “自是”句:出自南唐词人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3] “流水”句:出自南唐词人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4] 《金荃》、《浣花》:王国维此则乃以《金荃》、《浣花》指代温庭筠、韦庄二人之词。《金荃集》,乃温庭筠诗文集,而非词集,词亦未附录在后,后人辑录温庭筠词,遂以《金荃词》名之。《浣花集》为韦庄诗集,王国维、刘毓盘等辑录韦庄词,遂以《浣花词》名之。ft

【译文】

到了南唐后主李煜的时候,词人的眼界才更开阔,词中所寄寓的感慨也才变得更深沉,也将传统乐工娱宾遣兴的词转变为士大夫自抒怀抱的词了。周济将李煜的地位放在温庭筠和韦庄的下面,真可说是颠倒黑白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请问温庭筠的《金荃词》、韦庄的《浣花词》中有这种深沉的感慨和开阔的气象吗?

【评析】

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一〇六则,在手稿中即与前则相邻,均以李煜为评说对象。与前则暗中批评周济不同,此则将周济列为明确的批评对象。但综观词话,王国维对周济词学的择取也是较多的。

此则在学理上承续前则“三秀”之说,重点在诠释李煜“神秀”的内涵。而扬李煜抑温庭筠、韦庄之意,也与上一则相似。在李煜之前,词之创作或出伶工之手,或由文人代伶工之口吻而作,离别相思或艳情者居多。李煜乃一国之君,又身经亡国,这种极盛极衰的剧变,令他眼界开阔而感慨深沉,故其词往往结合自己的人生体悟而写,将此前冯延巳开拓的“堂庑”继续向深广方向发展,词体也由此而渐趋尊崇。这是王国维在考察词史的过程中对李煜特加垂青的原因所在。

王国维在这一则所举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和“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分别出自其《相见欢》、《浪淘沙》二词,都写于降宋之后。词中既描写了无力对抗人生长恨的悲慨,又描写了对自然更替的万般无奈。实际上,不仅李煜有这样的悲慨和无奈,世间之人也都持这样一份情怀,所以李煜所表达的这一份情感厚度以及因这种情感厚度而呈现出来的博大气象,自然是一般人所难以企及的。在王国维的理论语境中,其实是以“无我之境”来评说李煜词的。王国维说温庭筠、韦庄无此气象,并非苛论。因为句秀、骨秀与神秀相比,毕竟是等而下之了。

值得注意的是,王国维此则似乎是针对周济之论而发。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把温庭筠比喻为“严妆”,将韦庄比喻为“淡妆”,而将李煜比喻为“粗服乱头”,如不受控捉的生马驹,实际上是把李煜词置于温庭筠和韦庄之上的。观周济词论,其将三人合并考量高下,仅此一处。王国维何以得出周济将李煜置于温、韦之下的结论?殊困人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