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这一场雨下了许久,房内变得凉快许多,同时也越来越昏暗,红藕在灯下飞针走线,这一幅绣品已经耽误得太久了。她闷头绣着,许氏在一旁安静地纳着鞋底。外头静悄悄的,一切似乎又像以前那般。
约莫酉时时分,雨声渐细,终是缓缓停住了。
有人叩门:“请问家中有人吗?”是一道十分温柔的女声。
那人也不待红藕回答,自顾自地说:“我们公子乃是房主的孙子梁维庸,因着赶考住进了祖屋,以后的两个月要打扰大家了。是以特地备了一些薄礼,希望以后邻里相处和睦。薄礼就放在门口,荷香告退。”
半响,又听她敲西厢房的门,也是同样的说辞。
红藕打开门,只见门口放着一只十分精致的竹篮子,里头却只放着几包包装精美的糕点,上头印着季城良糕四字,季城良糕是季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价钱还算亲民。
红藕将篮子提进屋中,和许氏一说。红藕向来对这些人情往来不甚了解,许氏想了想,也不晓得回些什么,想了想说:“想来梁家也并不缺什么,这又是人家的祖屋,我们就拿些酱菜回礼罢。”
于是红藕将篮子中的糕点拿掉,往里头放了一只大瓷碗,从陶罐里夹了王瓜、茄子等酱菜,整了整衣服,往正房送去。
出得东厢房,就见正房的门户大开,一个穿着淡荷色薄衫,梳着朝天髻,面容姣好的姑娘站在门前,正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在拂门上的灰尘。
姑娘见红藕过去,眼色先是一怔,而后脸上便带了温柔的笑容:“这位娘子,该如何称呼?”
“唤我周娘子便可。蔽家困窘,这是回礼,预祝梁公子高中。”红藕将小篮子递姑娘。
姑娘接过小篮子,便笑道:“谢过周娘子的心意。我唤作荷香,刚刚便是我送礼去,里面还有一个姐妹,唤作梅香。这里虽是梁家祖屋,但我们亦是初到季城,以后若是有什么不懂的,还请多多劳烦周娘子了。”
红藕便客气道:“无碍。”她正要走,荷香唤住她,“周娘子,西厢房住的是何人?”
红藕扭头看去,只见西厢房门口的小篮子还照旧在原地。
她想了想,说道:“他是一个摆面摊的,平日里也忙。”
荷香便点头。
红藕走在院子里,只见四周都湿答答的,她估摸着,明儿可能还要下雨。
她又看了一眼西厢房,只见里头照旧灯光昏黄,无声无息。大约是真忙吧,毕竟不管如何,日子还是照旧要继续。人家也不可能为了她,而荒废生意。
天凉,红藕做了汤面。她做的汤面自然比不上米雁回的汤浓料足,米罐中还有两个鸡蛋,她一人给卧了一个,而后夹了酱菜在里头,味道也还过得去。
许氏吃了鸡蛋,迟疑了一会,还是说道:“要不,你给米老板做一件衣服罢?”
红藕不出声,快速地吃完面条,将碗放进木盆里。
外头传来水桶入水井的声音,而后是荷香的声音:“哎呀!”
另一道女声说:“要不叫缘生来?”听来是另外的梁家婢女梅香。
荷香苦恼道:“他那小身板,能行吗?”
“荷香姐姐,别瞧不起人。”一个少年的声音说。
接着三人在外头叽叽喳喳地弄着,只是叽叽喳喳了半天,还没有将水好好的弄上来。
红藕初来季城时,对从井中取水,也颇是犯了一些难。现在想来这梁家来的这几个平日应该是贴身伺候的,并不曾做过这些粗重活儿。
她想了想,端着木盆起身走了出去。
歪脖子树下的水井旁,垂头丧气地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便是她刚才见过的荷香,另外还有一个个子较高的侍女,同样梳着朝天髻,面容端正,穿着淡绿色的薄衫。旁边还站着一个十三四岁少年模样的,穿着宝灰色的长衫,唇红齿白,头上敷了一层薄薄的汗珠。那侍女想来便是梅香,少年是缘生了。
荷香见她,笑道:“周娘子,是不是我们太喧哗了,吵着你了?”
梅香和缘生见到她,眼中亦俱是一怔,但很快眼色又收敛了。
红藕笑道:“并没有,我来打些水回去洗碗罢。”
她将木盆放在井边,伸手抓住那只木桶,弯腰,用了巧劲,将木桶抛下去,木桶穿过水面,须臾便装满了一桶水。红藕转动井边的轱辘,将装满水的木桶拉上来,而后又轻轻巧巧地将木桶中的水倒进木盆。
“纤纤玉手,竟然力大入神,着实让小生佩服。”不知何时,门边站着一个身着宝蓝色长衫的年青人,头发梳得油光滑亮,手上还拿着一把纸扇,英俊的眉目之间尽是风流倜傥。
想来那便是梁家的公子梁维庸了。红藕将视线转回,朝荷香点点头,弯腰抬起木盆便走。
“哎。”后头梁维庸喊了一声,荷香就截了他的话头:“公子,是时候该用功了。”
那梁维庸便不高兴地说:“荷香,管太多,小心林管事退婚。”
荷香恭敬不语。
梁维庸看看小院子里年代久远的青砖以及甚少修缮的院子,又只得一棵歪脖子老树,着实没什么好雅趣,只得甩了袖子回房:“罢了,也没甚好看的。”
话虽然是这样说,待到天全黑了,院子里忽然热闹起来。
梁维庸坐在竹床上,指挥荷香和梅香在院子里挂了各式灯笼,又点上薰香,弄得小院子一时间灯火阑珊,香气扑鼻。
许氏连连在屋子里头打了几个喷嚏,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这梁家,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将这孙子调教得如此风雅?”
托梁维庸的福,东西厢房的屋檐下也挂了不少灯笼,倒是省了红藕点油灯,她拿了纸笔,细细地描着花样子,闻言应道:“看样子,家中长辈倒像是明事理的,只是……”只是梁维庸恐怕离了长辈的管束,已经开始放飞自我了。
荷香无奈地搬了古琴出来,素手纤纤,开始拨弄起起来。夫人说了,除了不让公子招惹桃花,别的都听公子的。只是,明明秋闱只剩一个多月了,这公子倒还没个正经,怕是这回榜上无名了。
梁维庸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开口道:“荷香,别分神。”
荷香:“……”
许氏一向睡早,昨晚又受了惊吓,脑袋已经隐隐作痛,此时外头琴声不绝,一向好脾气的她不禁也皱了眉头。
荷香尚未抚完一曲,紧闭许久的西厢房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迈腿走了出来,屋檐下的灯笼柔和地照着男人的脸,剑眉长眼,薄唇紧闭,下巴一圈子胡茬,看上去有些严厉……
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卖汤面的摊贩子。荷香在心中偷偷想着,东厢房住着一个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但十分好看的小娘子,气质看起来也不像一般的女子,明明身子十分单薄,但芊芊玉手轻轻巧巧就能提起一桶水;西厢房住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不怒自威,怎么看都不像是风吹雨淋、为生活讨口吃的摊贩子。她想起和林管事偷偷私会时,给她描绘过的江湖。那些鸳鸯大侠,可不就是这样的隐姓埋名,一出世便是血雨腥风。她如此想着,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琴声顿绝。
梁维庸正闭着眼,躺在竹床上摇头晃脑,耳边琴声停了,他睁开双眼,正要说道说道荷香,就对上了站在西厢房那个男人的眼。
幽深幽深的,像是对他不屑一顾。
梁维庸饱读诗书,分外的识时务。他赶紧从竹床上起来,朝那男人拱一拱手:“这位哥哥高姓大名?愚弟梁维庸,字文达。”
荷香、梅香、缘生:“……”
男人冷冷地扫了一眼他:“夜深了。”
“是,愚弟赶紧去歇着。”梁维庸拎起自己的小扇子,趿着鞋子就滚进了正房。
他身后的三人便晓得,以后在这个院子了,谁是老大。
小院子里的动静尽数传入东厢房中。
许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红藕照旧专心地描着花样子,仿佛外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翌日清晨,天还蒙蒙,一股极香的包子味就弥漫在小院子里。许氏早已起来,盘腿坐在榻上梳头发,闻得这股味道,也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这米老板,像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只做一个汤面摊贩子,倒是可惜。”
红藕正坐在小杌子上梳头发,她的头发长得极好,又黑又浓密,以前孙绛如就嫉妒她的头发。她一怔,摇摇头,不知道最近为何总是想起孙绛如来。她出嫁后,孙绛如有一回随着二娘来周家小坐,眉飞色舞,穿的衣服料子和款式看起来十分昂贵,说是和京都府宋家的嫡长子定了亲,宋家送过来的定亲礼中便有数匹精美的布匹。彼时她穿着素白的孝服,低眉顺眼地坐在许氏身旁,不发一语。即使她像木头人一样毫无回应,孙绛如还是拼命地说着。
一经数年,恍如隔世,相距千里之遥的京都和遥远的季城,是两个压根扯不上关系的地方。
门外,米雁回端着两笼热气腾腾的小包子,敲响了东厢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