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有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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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1回

雨终于下了起来,打在窗子上,扑扑作响。

红泥小火炉中焙着一壶酒,酒香四溢。饭桌上摆着许多精致的菜式,温酒热菜,在下雨的天气围桌而坐,最是美妙不过的一件事。

但……

缘生偷偷看向公子的脸,深沉如海。

荷香和梅香早就不知去哪里了,她们两个是老夫人给的一等大丫鬟,本就是专门来看着公子,不让他生事的。

刚才公子让荷香去请那住在东厢房的绣花娘子来用膳,荷香没请回来,只拿回两只洗得干干净净的蒸笼给汤面老板。公子朝荷香发了脾气,汤面老板阻止了公子,然后就走了。

梅香和荷香见状,脚一溜,人就不见了。他傻,对桌子上的一道红烧蹄膀起了心思,来不及溜,被公子一眼扫过,他就定在原地了。

“缘生。”公子唤他。

缘生赶紧垂头上前。

“你说,那绣花姐姐,是不是很像我娘?”

缘生吃了一惊,不敢应。夫人一向是梁家的禁忌。

“缘生,你说,万一绣花姐姐是我娘的私生女咋办。”梁维庸夹起一块油亮软糯的猪蹄,一口吃下去。

缘生万分后悔。这种问题他能回答吗?明明公子没喝酒,偏偏醉话连篇。

“缘生,公子醉了,快扶他进去歇下。”梅香打着帘子朝缘生道。

“公子,走罢。”缘生乖巧地扶梁维庸。

梁维庸配合地将头垂下,让缘生扶回去了。

梅香和荷香站在帘后,互相对视。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夫人?”

荷香想了想,道:“只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待公子中了榜,再想法子让老夫人将这祖宅卖了罢。”

梅香点头。

两人听着外头哗哗的雨声,心中思绪万千。

良久,梅香说:“还真是有些像呢。”

荷香捏住梅香的手,摇了摇头。

七月的雨,下起来没完没了,下得屋里湿答答的,洗了几天的衣服都没干。

红藕支了一个烤箩,下面生了火炭,专门来烤衣服。

窄小的东厢房顿时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因着下了几天雨,梁维庸倒是时常在正房中朗声读书。梅香和荷香有时候空了,就到东厢房来问她一些针法。两人并没有因为那日红藕拒绝了梁维庸的邀请就对她有了芥蒂。

那幅绣品,已经完成了泰半。她估摸着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就能完成了。

而西厢房的米雁回,前两天出去了,浑身都湿透了,上头还沾着泥巴,看起来狼狈不堪。

梁维庸躲在屋檐下,惊呼道:“贤兄这是怎么了?”

米雁回看了一眼站在东厢房门口的她,下意识地说:“无事。”她却注意到,他的右手,似是动弹不了。

果然,这两天都没有见他出来活动,甚至也没有打水,夜晚的时候连灯都没点。

她将一件衣服翻过来烤着,有些心不在焉。

纠结了半响,她打了伞,穿着木屐,趟过水,走到西厢房的门前。

她叩了门:“那个……你在吗?”

无人回应。

抑或,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出去了罢,自己多心了。

她下意识地推推门,门吱呀一声,倒是朝内开了。

屋里头昏昏暗暗,有一股浓重的药味。她的视线适应了室内的昏暗,却猛然对上一双愕然的眸子。

米雁回正坐在床榻边,上半身寸缕不着,左手拿着一条白色的布条,他的右上臂有一道看起来十分狰狞的伤口,旁边的小杌子上摆着几个瓶瓶罐罐。

两人对视。

外头的雨下得越发的猛,打得屋檐笃笃作响。

米雁回先回过神来,轻轻咳了一声,左手捞起旁边的衣服披在身上:“受了点伤,很快就好了。”

红藕将视线投向别处:“……你饿吗?”

米雁回咽了一下口水:“饿。”

红藕垂头,收了伞,将伞搁在一旁,而后迈步进去。

窗户新糊了淡绿色的窗纸,前面只搁了一张床榻,放了一张小杌子,后头用竹帘隔成大间,隐隐绰绰可以看到随处放置的锅灶。

红藕打起帘子,走到灶旁,拿钩子捅了捅里头,果然一点星火也无。上头座着一只水壶,红藕一摸,也冷冰冰的。她寻了细小的木材,搭好架子,寻了火折子,生起火来。

她又寻到水缸,里头还有半缸子的水,她用勺子舀了水,放满水壶。

火生起来了,猛烈的火势舔着水壶底,驱走了房内潮湿的空气。

“想吃些什么?”她回头问米雁回。后者正傻傻地坐着,眼眨都不敢眨地看着她,生怕她是田螺姑娘,只侥幸存活在梦中。

“昨晚我熬了些粥,热一热还能喝。”米雁回如猛然惊醒。

红藕去掀开旁边的一只锅,里头还剩了半锅粥。

幸得这几天天气凉快,粥并未变味。

红藕热了粥,装在碗里,放在米雁回身旁的小杌子上,而后,伸手拿起一瓶药:“涂这个吗?”

米雁回心跳如雷,几乎要晕眩过去。他强迫自己点点头。

红藕拔掉塞子,纤纤玉手轻轻拿掉要掉不掉的衣服,再将药粉轻轻倒在伤口上。

这是米雁回第一次离红藕这么近。尽管光线有些昏暗,他还是能看到她脸上细嫩的绒毛,轻轻颤动的眼睫毛,和有些紧抿着的红唇。

文仲叔常常喝醉,而后半躺在甲板上,拿着酒坛子,眯着双眼:“眉儿啊,出生才十个月,就会叫爹;待长到两岁,就自己学着拿笔写大字。哈哈,她个子小,还没有笔高。”

那时候他也不过才八岁,对文仲叔口中的眉儿十分同情。明明文仲叔说,眉儿的亲娘不在了,只得一个老仆照顾她,听起来祖母又不甚疼爱,他却时常在外面跑,一年半载才回去一次。

每当这时,爹就将文仲叔拖回船舱去,看着他不解的眼神,他爹想了想,告诉他:“人的一生,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他便想,以后若是有幸见到眉儿,便告诉她,她爹,尽管喝醉了,嘴里念叨的都是她。

而他果真见到她后,却无法说出口。

她小心翼翼地活着,又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心疼。自他来了季城,他还尚未见她展颜一笑。

她冰冷的手指轻轻地触着他的肌肤,将那条干净的白色布条一圈又一圈地包裹起来。

“感觉如何?”她忽然问道。她的声音其实很温柔,像是三月里拂过杨柳的春风。

他轻轻地抬了一下手臂,她包得很好,不紧也不松。

红藕垂着眼,缓缓道:“你是不是去找李大勇了?”

“嗯。”他应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她问的什么。

红藕缓缓抬眼,看他。

“我没有将他杀死。”他赶忙解释。只不过李大勇再也不能人//道而已,反正他也有了三个儿子。

“怎么弄伤的?”她却似是不关心那些。

眼看子孙/根被断,李大勇狗急咬人,从墙上扒了一把柴刀凶狠地扑过来。也是他大意,竟让李大勇给伤了。

“就,不小心……”他不想让她知道。

“下次,记得告诉我。”红藕将粥端起来,喂他。

米雁回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

“我的事情自己会做。我不想欠别人人情。”红藕将一调羹的粥喂进他口中,吐出的词句像是冬日里的冷冽寒风。

米雁回满腔的幸福幻想急速破碎,像那年被爹扔了他的千辛万苦熬出来的芳香膏。

不过,只要能和她多说一句话,他就满足了。

这次受伤,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