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里究竟是一群什么人
号儿里的作息规律明晰:
早上7:00起床,收拾完铺板,集体开始坐板儿背诵监规,随后继续坐板儿并轮流去漏儿里洗脸,
7:30集体吃早饭;
8:00早饭结束继续坐板儿,并有一次传着喝水的机会;
11:30休息,
12:00吃午饭,
13:00午睡,
14:00继续坐板儿,第二次传着喝水,同时开始轮流放大茅(大便),
16:30结束放大茅;
17:00休息,
17:30吃晚饭,
19:00继续坐板儿并收看“新闻联播”,
19:30第三次传着喝水,
20:00开始轮流冲凉,
20:30少数人开第四餐;
21:30睡觉,五个小组轮流值班开始。
头板儿六零后的模样,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一帮蟊贼……干点儿什么不好,到这儿来吃牢饭……”
二板儿常常骂骂咧咧的维持着所谓的规矩和秩序:带着大家背诵监规;大家坐板儿的时候,他负责巡视,手里常握着一个小棒子,偶尔用小棒子在不守规矩的人眼前和头上晃……
两人每天都有轮流到管教办公室汇报情况的时候,在那里可以有烟抽,还能听到、看到其他人和事。
小军和穆大壮平时比二板儿还凶,眼神里就透着狠。相对于小军话少,穆大壮对头板儿却是恭敬又透着亲近,有时还逗个趣:“哎呀老大,我肚子上的肉都散啦!吃的没油水呀!”
接着他的话,很多人都各自捏了捏肚皮,果然,都比在外面的时候软了很多。我竟有些惊喜,减肥了。
“魏哥您看这褥子湿了一大片!”铺板小组收拾铺盖的时候有人大声说着:“这是不是尿了?”
“不像啊!靠墙这半截,这怎么尿啊?尿也应该是下半截啊。”
顺声音望去,一张褥子靠墙(睡觉时头靠近墙)那边开始将近一半都湿了。
“是那胖子的口水!”于是大家都望向那个胖子,此人平时很蔫如空气,这时更是连头也不敢抬。
“操!太恶心了!你流口水能他妈流这么多!”
“连旁边的褥子都湿了!操!这么湿!这只能等到放风的时候才能去晒!”
“你从今天起少喝水啊!”
“值班儿的都给我听着,晚上都盯着点他,别让他侧身睡或者趴着睡,只能平躺睡啊!”
“再流口水就让你整夜值班,别睡了!”头板儿二板儿轮番地呵斥着。
“报告!”
“说。”
“我跟他挨着睡的,号儿坎儿和裤衩儿都湿了。”
“操!晚上自己洗了。”
“报告老大,洗完晾哪里?”
“操!晾哪儿?再说吧。”
午饭的时候,深挖又在撕馒头皮,铁头和小白脸依然没有食欲、唉声叹气。我于是把坐板儿时对自己说的几句话说给他们:“别愁了,判一年两年十年八年都是有数的,熬过一天,在里面的时间就少一天,离出去就近一天。”两位点了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
或许因为我主动帮着铺板儿工作的缘故,坐板儿的位置、午睡的位置都有相应调整,也就是离头板儿的方向更近了,午睡的时候不必挨着软饭卫,让我心里舒服很多。
见挨着睡的是个老实巴交的样子的小伙,便问起他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我在国际第一城当保安,”这第一句就惊到了我,居然是我住的小区的保安,“本来说好了试用期每月200,转正1200,管吃管住,结果到试用期硬是说不合格,不给转正。要么继续试用,要么走人。我和同事不干了,觉得憋气,从保安宿舍出来就是地下停车场,见一个女业主正停车,同事就借着怨气把她的钱给抢了,我在旁边站着,没抢,也没拦着……”
听完,我明白,这是物业公司常见的“吃空饷”现象导致的恶性事件,一边向业主收取包含安保的物业费,一边通过压榨和减少保安的成本,从中获利。于是我对这保安有些同情,对被抢的女业主更同情,觉得其实物业公司的人更应该被关进来……
闷热的天气,混合着人们身上、漏儿里散出的臭气,令人头皮发麻发胀。迷迷糊糊脑海浮现着两个场景。一个是和燕子领结婚证,也是夏天,因为赶时间,临出门抓着毛巾擦了把脸,然而天热毛巾馊了,但出了门才察觉到,于是燕子说:“你的毛巾馊了!我大概是全市最臭的新娘了。”另一个场景是有天早上临出门,燕子说:“老公我上班能打车去吗?公交车上味道太臭了。”我说:“好,以后都打车吧。”再后来,燕子说打车太贵了,还是买辆车开车更划算,于是就买了车……
听别人的案子,是号儿里无聊日子中最有吸引力的事情,而因为有了田律,还增加了讨论、研究的成分,于是在休息的时间里,三三两两地聊着。气氛,和谐了很多。
有个小伙叫刘洋,东北人,长得白白胖胖。
之所以对他有印象,是因为在进看守所前的分局等候大厅时见过:他当时双手被反铐着,但嘴里叼着烟,旁边有人帮他点烟、喂水、扶他站起坐下。我心想:这位是什么来路啊?居然还带着随从!
后来知道他偷了朋友的朋友的贵重物品,卖了好几万块钱,然后由都城跑回东北藏着。后来发现家楼下有便衣猫着,猜到是来抓他的,就又躲到外面半个多月,以为没事了,就回了家;然后在下楼买东西的时候,被蹲守的便衣抓住了。后来他得知是抓他的,是都城的警察,并且要押送他到都城,于是和警察约定:他配合押送,但要得到照顾。于是就有了我看到的那一幕。帮他点烟喂水的人,不是随从,是押解他的警察。
刘洋在号儿里曾抱怨伙食差,然后开始给周围人大讲特讲各路美食,按老炮儿们的说法,这叫“精神会餐”:“咱这的伙食没有油啊!要是有点肥肉也行啊!整点儿汆白肉,搞点儿酸菜,老得劲了!我现在就馋肥肉,觉得肥肉更过瘾。”
“多腻啊!”有人跟了一句。
“那得看肥肉怎么做了。汆白肉就不腻。吃过蒜泥白肉吗?那肉蒸得都透明了,入口就化了,一点也不腻。就这俩菜,我一人就能吃一盆儿……”
我和燕子都不喜欢吃肥肉。
燕子的拿手菜之一,就是榨菜肉丝,用的是超市买来的里脊条。是我喜欢吃的菜,燕子做了十年,我吃了十年,却始终不腻。
有燕子的厨艺,我索性不学做菜,专门负责才买、摘洗,以及刷锅洗碗。两人一起忙在厨房里,聊着天,很生活。我也偶尔给燕子煲个汤,作为相敬。
有时还能想起第二次约会燕子时,我问她想吃什么,燕子细声细气的回答,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存食了,因为昨晚一顿饭吃了一个猪蹄儿。”望着她天真的样子,着实可爱,竟不经意记住了这个情景。
在随后很多年,我会时不时地复述这句话,逗她开心……
“你们知道老头多大岁数吗?”说话的是板儿头老魏。
因为腿有毛病,所以被起了外号叫“魏瘸子”。虽然个子不高,腿脚又不利索,但是打架不含糊,很少吃亏,因此也有一些仇家。有次老魏喝醉了,说了自己偷了一辆车上的包,随即被仇家知道并报案,于是他就来了这里。由于老魏年长且待人和气,所以号儿里很多人愿意和他聊天,于是他也就知道了号儿里很多人的事情。
“66周岁!知道因为什么进来的吗?砸车!砸了整个4S店展厅的车!为什么?气的!”老魏像个说书的一样:“老头有四个儿子,小儿子结婚,日子就定在今年的十月一。老头就和老大老二老三商量,一块凑钱给小儿子买辆车,做贺礼。挺好一事,结果4S店反悔,签了合同收了钱,然后车不按时给。又欺负老头是哑巴,拿说话挤兑他。老头有苦说不出啊,扭脸出去了,没一会儿举着一棵小树回来了,把展厅里的车叮叮咣咣都给砸了!”
老魏顿了顿,指着附近一个小伙说:“那孩子叫猴子,盗窃,和老头一个派出所送进来的,看见老头砸车的那棵小树了,作为作案工具,由俩人给抬到派出所的,挺沉,也不知道老头跟哪儿扛去4S店的,还挺有劲……”
“放大茅啦!”小军一声喊。
我算着距离上一次,我已经有3天没放大茅了,这三天一共吃了八个馒头,想想存货也不少了,该去释放一下了。三天来尽量少喝水,为的就是把解大便的习惯时间由早上调整到下午。如今可以检验一下成果了。
依照之前我的计算,每个人从板儿上起身到从漏儿里出来,只有两分钟半,所以蹲下之后就是努力的迅速排便,再没有往常坐在马桶上看书看手机的悠然时间了。
于是深蹲,气运丹田,屏住呼吸,精神集中,速战速决。
晚饭前的休息时间,头板儿从他身边的塑料桶里拿出两个矿泉水空瓶子,对二板儿说:“兄弟,让老魏带人做几个挂钩吧,晾衣服用。”
这令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觉得好奇:塑料空瓶子怎么做挂钩呢?
但见老魏找了几个人安排了一下,随即,猴子开始拆褥子上的线,那线是缝在褥子上,用来固定里面的棉花的,只拆掉一截,褥子不会散,不会漏棉花。随后老魏和猴子用线当作锯子,开始锯一个塑料瓶,并让邢天一带着邓林按他们的示范,再拆一截线、锯瓶子。
真是没有想到那细细的线居然能锯塑料瓶,眼见着瓶子被纵向地切成一条一条的,就像切鸭呷扒那样。再将每一条的瓶底部分锯掉,便能从侧面发现每一条都像是一个问号,可以钩在放杂物的铁架子上;而细线一头绑住瓶口位置的突起处,另一头绑住衣服的一角;这样两个“挂钩”便可晾起一件衣服了!
不过,挂钩和铁架子都是有限的,绝大部分人,要么没衣服换,要么换下洗了没地方晾。
晚上临睡前,几个人在头板儿睡觉的位置周围打蚊子,积极踊跃。然而因为屋顶太高,打蚊子实属不易。每打到一只,都要向头板儿展示“成果”。都是为了在这物质极度匮乏、资源极度有限、自由极度受限、内心极度不安的环境里,得到或多或少的照顾。
一班值班结束,二班的人上岗,一班的人便分别躺在二班人原本分别躺的位置。由于这瞬间的人员变化,往往二班人躺过的地方会立即变小,难以再容下接替者平躺,只能勉强侧身躺下。难怪以前曾有老炮儿说:“在号儿里半夜都不敢起身去解手,因为再回来就没地方睡了。”
也因为这瞬间的人员变化,被子也需要抢回来。
我抢到被子的一边,上面用手紧紧抓着,下面用膝盖紧紧夹着,利用侧躺借力,勉强地将被子盖在身上。想以扭动身子的方式把被子压在身下,结果扭了好几次,丝毫没能撼动被子的另一头,感觉是在和一根柱子较劲。只好努力地保持现状,不要把被子再丢了去。
没多久,抓被子的手,就麻了。
手不能松懈,精神也不能松懈。就这样,不知何时,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