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监
夜已深,漆黑的大铁门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高大厚实,如城墙一般。不敢抬头,这是眼向上望,却望不到门头,猜想着那上面是丛丛簇簇密密匝匝的铁丝网。
当漆黑的大铁门打开时,我看到刺刀上枪的哨兵。虽然我的眼镜被扣下,但我依然能感觉到那冷峻的目光如刺刀尖上的寒光,似乎用耳朵听、用鼻子闻、甚至隔空的寒毛,都能感应到。
“靠右贴边!走我前面!快点!”带我进看守所的警官高声喝令着。除了一盏昏黄的灯,满眼都是高墙、铁栅栏、铁丝网。我向前走着,像进入深深的丛林,进入未知的深处……
“停!看见黄线没?蹲下!”
在蹲下的瞬间,我知道,所谓自由,已随着这一蹲,没有了。
警官在前方的窗口做了登记后,转身喝令:“过来!把裤子脱了!裤腰里的绳子或者松紧带有没有?拽下来!裤子上的扣子,拽下来!拉链上的拉链头,拽下来!看见那把钳子了吗?用钳子拽!用完给我放回原处啊!”
我的Diadora于是重量减轻了。
“你,站过来!”那是进了大门后的第二道大门,门上的大灯把门前照得雪亮。就如同以前登台演出时的面灯,几乎让人睁不开眼。不远处一楼的窗子拉着窗帘,传出女人的声音,我猜那是女号。迟疑之际,听到警官命令:“把衣服都脱了!”
我在雪亮的门前脱个精光,想着十几米外一楼的窗帘会不会拉开,会有几双眼睛观摩我赤条条的展览。“向左转一圈!再向右转一圈!”我不敢抬头,一是灯光刺眼,二是不想看到那窗边是否有女人的眼睛。“停!穿上衣服!蹲下!”
警官向大闸里递交了材料,随后喝令:“你!过来!”大闸“噹”地一声打开一条缝,我便从门缝里侧身进入,随即穿过类似超市探测架的装置,我猜如果身上有金属,一定会有预警声。貌似与机场安检类似的环节,但这里的架子,全部是又粗又冷的钢铁,和哨兵的眼光一样——冷峻。
“看见黄线了吗?!你走黄线和墙之间!别跟我太近!保持2米的距离。走!”或许看我比较配合,警官的语气稍稍温和了些。
黄线距离墙的宽度大概50公分,前方便是黑洞洞的楼房,它的专有名称叫“筒”。“筒”有两种不同维度的分类:一筒、二筒如同一号楼、二号楼,并不是麻将牌里的筒;检筒、法筒则是按照批捕后的阶段,对罪犯进行分类关押的楼层。
“左转!”“是!麻烦您了!”我客套着。“我倒是不麻烦!但是你有麻烦了!”刚刚的温和中明显带着嘲讽,我无语。“停!原地蹲下!”这时我看到前面有个窗口,是楼里的值班室。带我进来的警官在值班室前完成了交接。“你!过来!”值班室里的一位警官说:“贴墙!走黄线以里!走我前面!”走到一个铁栅栏门前,警官命令到:“蹲下!开了门你先进去!蹲到门内的黄线以里!”
进得铁门,看到里面是一间间牢房。“走!现在大声喊三声‘102报到!’记住,声音要大,要让值班室听到!”我于是边走边喊,声音便在楼道里回荡着。来到102门前,厚重的铁栅栏门边竟意外地挂着流动红旗,上书“文明号”,让我想起大学时文明宿舍的流动红旗。
当年宿舍哥几个与流动红旗合影,我没在,去跟燕子约会了。那时候要么轧马路、要么轧操场,吃顿麦当劳都是极奢侈的事。
然而从事发到现在,只吃了一顿饭,那是我被关在派出所时,燕子给我买的麦当劳。仓促间套餐剩了一个汉堡来不及吃,一旁的保安看见后,赖了吧唧地说:“这个你带不到分局,给我吃吧。”话音未落就从我手里薅走了。比起他早上要我坐在空调下吹冷风不许动、下午暴打光顾粉红小发廊的油漆匠之表现,眼下薅走汉堡的态度倒着实和善了许多。
“管教好!”102门内传来的声音。一个人出现在铁门内侧,因为背光,无法看清面目。伴随着哗愣愣的开锁声和一声“进去”的喝令,我进了号门。
里面板儿上乌压压坐满了人,光头、纹身、横肉,不乏其数,其中一个大汉脚上绑着粗重的脚镣,因为块头大、动作慢,所以将身子转向我的时候挪了好几下,脚镣发出的哗楞声,听着比刚刚开号门的铁索声沉重了许多倍。此人的眼神与其他一双双陌生的眼睛都集中盯在我身上,轻蔑、挑衅、敌意,各种不友善的眼神投射过来,令我不禁心里发毛……
“蹲下!”刚才门后的黑影已经转到我面前,瞪圆了眼睛指着墙根对我喝令着。显然,黑影是号儿里的重要人物。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位置是在厕所门口的墙根处。我静静蹲下,那感觉如同刚才在哨兵面前蹲下相仿——自此,尊严也没有了。
“板儿”是号里的榻榻米,包着三角铁的木板台子。其占全屋地面面积80%,而号里80%以上的时间都要在“板儿”上度过。号里的老大因为睡觉时在“板儿”上靠近门的第一个位置,所以称作“头板儿”;挨着老大的人被称作“二板儿”;睡在第三位置的,称为“三哥”。这些“知识”是多年前一个进来过的老哥讲的,如今真真切切地见到了,也即将坐在板儿上、谁在板儿上,但不知要坐上睡上多少年,不知道坐着睡着能不能安生。
“叫什么?”一个中年模样的人问。他坐在首排的中央位置,一条腿盘在身前,而另一条腿向侧前方伸着,膝盖竖起,同身侧的手便搭在这膝盖上。显然,他是头板儿。
“顾晓海。”
“因为什么进来的?”
“伤害!”
“什么伤?”
“骨折。”
“操!傻逼!凑数进来的!站起来!把衣服脱了!向左转一圈!再向右转一圈!”
“嗯?警察要求脱衣转圈,怎么这里又要这样?”我心里嘀咕着,但还是依照喝令做完。转弯360度,忽听有人喝道:“去!到漏儿里把自己洗洗,特别是胳肢窝、裤裆那些长毛分叉的地儿!身上不许有味儿!洗不干净让你睡漏儿里!”
发令的正是刚才在黑影里的人,他的调门儿比头板儿还高。能紧接着头板儿之后高声喝令的,肯定就是二板儿了。
漏儿里结构很简单,一个水龙头,下面是个洋灰池子,很像八、九十年代的企事业单位里涮墩布的地方;旁边有一个大便器——蹲坑。墙边放着两只塑料盆。再无他物。
我用冷水洗了洗,因为没有热水;洗完并未擦干,因为也没有毛巾。回到原地,发现脱下的衣服没有了,只剩内裤在原地,穿进来的拖鞋散落在一米多远的、墙根儿下另外几双拖鞋的队伍里。二板儿说,平时都在板儿上,不得穿鞋;只有下板儿的时候,才可以穿鞋。此刻,我蹲在墙根,没有穿鞋。
“给他找个坎儿穿上!”于是一件深绿色号坎儿不知被谁丢了过来,刚好扔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用手接住。
穿起内裤和号坎,二板儿喝道:“蹲下!现在给你讲讲规矩!”我于是有一次蹲在墙角。“万事打报告,谢字不离口!任何事必须提前打报告,经过批准才可以行动!在这没人该着伺候你,所以得到任何照应必须说谢谢!明白吗?”
“明白,谢谢。”
“在这厕所不叫厕所,叫漏!大小便叫大小茅!想要放大小茅必须打报告,经批准才可以去!一切行动依照《监规》的要求!记住,提审你的时候,有四句话:到!管教好!102回号!谢谢管教!就是管教叫你名字,答到!走到号门时喊管教好!提审回来过了值班室喊102回号!进号门喊谢谢管教!”“听明白了吗?”
“明白!”
“给我重复一遍这四句话!”
“到!管教好!102回号!谢谢管教!”
“在这懂规矩!别惹事!明白吗?”
“明白!”我心想:的确是文明号,进门没打人。神经刚有一丝松弛,便瞥见绑着脚镣的大汉恶狠狠的眼神,随即低头不再看。
此时听到二板儿说:“板儿上睡不下了,今天你睡地毛儿!”
“地毛儿”就是地铺:在板儿以外到墙根儿的部分,就是过道,不到一米宽的水泥地面上,铺张单人褥子,就是打地毛儿了。
打地毛儿前,我依然蹲着,看二板儿安排大家睡觉:“铺板儿!”于是坐在板儿上的人群以非常快的速度从板儿上下来蹲在过道上,剩下几个人开始往板儿上铺着铺盖。
这时我才看到成垛的军绿色被褥都整齐的码放在最远离号门的那面墙根处,随即又看到那面墙上有个非常明显的电子眼。是24小时监控?我在愣神之际,二板儿喝道:“不许盯着摄像头看!这是规矩!你想向政府示威吗?!厕所也有一个摄像头,大小茅的时候必须面对它,不许把屁股对着它!小茅时要蹲下!表示尊重!”
几个铺板儿的人很快就把被褥铺好了:头板儿和二板儿各自睡一张单人褥、配有枕头和被子,且依位次睡在离号门最近的位置;其余的人都是双手抱胸、肩贴肩地平躺下,相互间没有一丝空档,头下也没有枕头,三个人盖一条单人褥;睡的位置从头板儿、二板儿开始,依号里地位依次顺延;离二板儿近的几位可以用一条单人褥折成条形枕头共用。
只有我一人趟在地毛儿上。边上站了四个人,是值班的,任务是提醒打呼噜的人别再打呼、防止说话、打斗、甚至半夜自杀之类的行为。
抬望眼,房顶极高,就像以前我曾看守过的仓库;只有一个很小的窗,高高地嵌在墙上,高到三个人叠罗汉也许才能摸到,用力向外望去,并不能望见星斗;两组灯管日夜长明,灯光似乎一直在抖动,似乎能听到镇流器的嗡嗡声;两台大吊扇日夜长转,转速并不快,两只铁扇叶只有在某一只转过来时,才能感受到有风扇来;只要多盯那么一会儿,就会担心它会旋转无力而掉落下来;一台老旧的冷风机也是夜以继日地嗡嗡作响,如同一架力竭的风箱,又或是一辆颠簸在泥泞路上的老爷车,快要散架;冷风机的旁边,挂着一台大脑壳式的电视机,不知道会播出什么内容。
铺板儿占据了地面80%以上的面积,与铺板儿隔着窄窄的过道的墙壁里,嵌着一个铁货架,上面放着塑料桶、塑料盆、塑料饭盒、卫生纸……一只红色塑料桶的盖子没有盖严,我看到我的裤子和上衣被卷成一个小包袱,就放在这只红色塑料桶里。
将近40个小时没合眼的困倦瞬间袭来,我快速睡去,却在瞬间被叫醒,因为打呼噜;再快速睡去,再被叫醒,又是因为打呼,反复多次。再一次被叫醒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才知道半夜又有人被送进来;没多久又被叫醒,被要求侧卧,因为又有一个人被送进来,也要并排睡地毛儿;直到四人挤着,我如相片一样贴在墙根儿……
侧卧的挑战之一是没有枕头,头很难枕到地面上,起初是悬空状态,随即脖子被重力逐渐拉长,头可以触到地面,但脖子抻得很疼。其二是冷,虽然是盛夏,但水泥地面,仍然湿寒。其三就是挤,挤到呼吸困难,昏昏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