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秦观

1049年—1100年，扬州高邮（今属江苏）人，北宋中后期著名词人。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别号邗沟居士；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合称“苏门四学士”，颇得苏轼赏识。

鹊桥仙·纤云弄巧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①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②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③。

笺注

①金风玉露：指秋风白露。李商隐《辛未七夕》中有“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句。金风：秋风，秋天在五行中属金。玉露：秋露。

②忍顾：不忍心回头看。

③朝朝暮暮：日日夜夜。这里指日夜相聚。

译文

纤细的云彩变幻出许多美丽的花样来，飞奔的牵牛星流露出久别的愁恨，又宽又阔的银河把相爱的两个人分开，相见是那么难。每年只在七夕的夜晚相会，可这相逢就如同秋风和露水般的交融，胜过了人间那些日日相守，却不懂珍惜的人间伴侣。

这刻缠绵的情思，就像这悠悠无声的流水，是那样的温柔缠绵，一夕佳期如梦似幻般倏然而逝，才相见又分离，怎不令人心碎！恋恋不舍地各自踏上归去的路，在心中相互劝解：只要彼此的真情永恒长久，天荒地老，又何必贪求朝夕相聚的欢乐？

简析

《鹊桥仙》原是为咏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而创作的乐曲。本词的内容也正是咏此神话。借牛郎织女的故事，以超人间的方式表现人间的悲欢离合，古已有之，但秦观的这首词摆脱了“欢娱苦短”的传统主题，独出机杼，立意高远。

全词熔写景、抒情与议论于一炉，自由流畅，通俗易懂，却又显得婉约蕴藉，余味无穷，读来荡气回肠，感人肺腑。

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

漠漠①轻寒上小楼，晓阴②无赖③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笺注

①漠漠：无边无际。

②晓阴：早晨天阴着。

③无赖：悄悄。

译文

在春寒漫漫的天气里独自登上小楼，清晨阴暗的天好似暮秋一样清冷，画屏上轻烟淡淡，流水潺潺，景色清幽。

自由自在飘飞的落花轻盈似梦，天边迷蒙的雨丝细得好像心中的忧愁，闷闷无聊卷起珍珠帘儿挂上小银钩。

简析

秦观作为婉约派词人，融各家所长为一体，成其细腻含蓄而又凄怨感伤之风格，吟唱出较“花间”、“尊前”更为绸缪凄婉的角声，别具一番魅力。这首描写闺怨的词，就极其淡雅柔婉。全词曲折传情而凄清婉美，以柔婉曲折之笔，写一种淡淡的闺中春愁。用语轻盈，清淡优雅。

踏莎行·雾失楼台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①，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②，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③江幸自④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笺注

①津渡：渡口。

②驿寄梅花：引用陆凯寄赠范晔的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作者以远离故乡的范晔自比。

③郴（chēn）：郴州，今属湖南。

④幸自：本身。

译文

蒙蒙迷雾遮住了楼台，月色朦胧，渡口也若隐若现，望尽天涯，当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更是云遮雾障，无处可寻了。春寒料峭，怎能忍受得了这闭居客馆的孤寂，此时此刻，那徐徐西下的惨淡夕阳中又传来杜鹃的阵阵悲鸣！

远方亲友的来信，寄来了温暖的关心和嘱咐，却平添了我深深的别恨离愁。郴江啊，你本来是围绕着郴山而流的，为什么偏偏要流到潇湘去呢？

简析

此词为宋绍圣四年（1097）秦观因坐党籍连遭贬谪于郴州旅店所写。

全词以新颖细腻、委婉含蓄的手法描写了词人在特定环境中的特定心绪，寄托了深沉哀婉的身世之感，抒发了失意人的凄苦哀怨之情，表达了对现实政治不能直言的不满。

减字木兰花·天涯旧恨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①，断尽金炉小篆②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笺注

①回肠：形容心中忧愁不安，愁肠百结。

②小篆：比喻盘香或绕的香烟。此处指香烟。

译文

天涯远隔，旧恨绵绵，无人关怀我独自一人的凄凉孤单。想知道如今的我是怎样地愁肠百结，就像金炉里的缭缭绕绕燃尽的香烟。

黛色的长眉紧锁着，任凭春风如何去吹，也不能使它舒展。困倦地依靠在高楼，眼看着那高飞的鸿雁，一队队排成一字，字字都是愁。

简析

宋代婉约派词人善于写愁情，秦观是代表人物之一，这首写闺中女子离愁别恨的词就是较典型的篇章。

上阕开头写怀远之愁怨和孤寂。前两句直抒怨恨，写孤独到无人关注，此孤独从外到内心，到了极端忧愁和凄凉的地步。

下阕写能够给万物带来生机的春风吹不展紧锁的眉头，借愁字来表达伊人被愁苦纠缠无法开解的心灵创痛。

千秋岁·水边沙外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①会，鹓鹭②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笺注

①西池：即金明池。

②鹓鹭：两种鸟，古代常以鹓鹭喻百官。这里借指同游的同僚、朋友。

译文

水边的沙滩外，城郭早春的寒气已经消退。花影纷乱，莺声细碎。身世飘零再也没有了把酒言欢的兴致，分别之后身形消瘦，衣带渐宽。暮色四合，空自对着天上的碧云，等待的人儿迟迟不见。

回想当年在西池相会，同游的同僚友人犹如天空中排列飞行的鹓鸟与白鹭，车辆在大道上急速飞行。当年携手同游的地方，如今还有谁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回帝京的清梦如同泡影，无情的岁月，让镜中的容颜失去了红润的颜色。春天归去之后，万点落红纷乱飞舞，我的忧愁宛如海水那么深。

简析

这是一首感事伤别之作，词人将身世之感融入艳情小词，感情深挚悲切。

全词写得凄凉哀婉，工丽自然，以今日之飘零对比昔时之胜游，层层铺叙。煞尾“飞红万点愁如海”意象鲜明，具有一种惊人心魄的凄迷之美，唤起千古读者心中无限惜春之情，惜人之意，堪称名句。

望海潮·梅英疏淡

梅英疏淡，冰澌①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②俊游，铜驼③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④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笺注

①冰澌：冰块消融。

②金谷：金谷园，在洛阳城西北，晋石崇所建，常在其中宴饮宾客。

③铜驼：铜铸的骆驼。古洛阳宫门前四会道口置铜驼，夹路相对，时对铜辽街。

④西园：洛阳名园。汴京好西园。汴京也有西园。此借指汴京的名园。

译文

梅花稀疏，色彩轻淡，天色转暖，冰雪正在消融。在春风的吹拂下，新的一年悄悄来临。想昔日金谷胜游的园景，来来往往多是有才之士，繁华铜驼街，更是热闹非凡，天气新晴，在平沙上漫步，留下一串串脚印。更令人难以忘怀的是曾误追了别人的香车，当时柳絮翻飞，彩蝶翩舞，引得春思缭乱交加。柳色青青，桃花小径，乱纷纷将春色送到万户千家。

西园夜里宴饮，乐工们吹奏起动人的胡笳。高挂的灯笼遮掩了月色，飞驰的车盖挡住了繁花。那繁花似锦的园子还是依旧，只是行人已与旧日不同，重来旧地事事感慨吁嗟！唯见烟雾迷茫，酒旗在风中挂着。独自倚楼极目远望，归鸦栖息在树上。见此情景，归隐之心油然而生，心已暗自随着流水奔到天涯。

简析

这首词约作于秦观贬官后重过洛阳途中，人事沧桑给词人以深深的触动，于是写下了这首词，借以抒发痛感世事沧桑的悲凉情怀。

秦观词向以“情韵”著称，词中以“陈、隋小赋”手法极力铺叙过去的欢乐，语言工巧，文字精密，感人至深。这首词中犹以“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二句最为脍炙人口，把绚烂的春色，无处不在的春光渲染得十分真切动人，充满了生机。

八六子·倚危亭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①尽还生。念柳外青骢②别后，水边红袂③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向④、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笺注

①刬（chǎn）：同“铲”。有消除之意。

②青骢：骏马名，指行人。

③红袂：红袖，代指女子。

④怎奈向：宋代方言，表示无可奈何之意。“向”是语气助词。

译文

依靠着高高耸立的楼亭，离愁别恨就像那萋萋芳草，铲不尽，复又生。至今思念，在柳树外骑马分别的场景，一想到水边与那位红袖佳人依依惜别的情形，我就伤感不已。上天为何无端赐予你天生丽质的容貌，亭亭玉立的身姿，让我如此地迷恋你，当年的夜晚，月色清明，映照着那闺阁的帘幔，我们共同醉入一帘幽梦，春风如水，十里柔情。

无可奈何呦，往日的欢乐渐渐随流水而去，素琴正悠扬，弦声猛然间断，翠绿的纱巾香味也渐渐淡去。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如今已到了暮春时分，片片花儿也在夜色中飘落，淅淅沥沥的蒙蒙细雨，下个不停。我的愁思正浓，又传来几句黄鹂的哀鸣。

简析

这是一首写离别相思之情的词作，表达了词人与他曾经爱恋的一位歌女之间的离别相思之情。

上阕由登亭眺望，见春日芳景而引起与情人分别的无限遗憾。

下阕无端怨天看似无理，实则有情。结处融景入情，表达对情人的无限怀念。

全词用语含蓄，意象朦胧，由情切入，突兀而起，其间绘景叙事，或回溯别前之欢，或追忆离后之苦，或感叹现实之悲，委婉曲折，道尽心中一个“恨”字。

满庭芳·山抹微云

山抹微云，天黏①衰草，画角声断谯门②。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③。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④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笺注

①黏：一作“连”。

②谯门：谯楼，城上望的高楼。

③尊：古代酒器。一作“樽”。

④薄幸：一作“薄倖”，含义相同。杜牧《遣怀》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句。

译文

遥远的山脊飘着淡淡的浮云，天际连着枯萎的秋草，城上谯楼不再传来号角的声音。我暂时停下远行的船只，与友人一起端起这饯行的酒杯。多少如神仙般的欢乐旧事啊，如今黯然回首，仿若这茫茫的夜雾般令人纷纷扰扰。遥看远处的夕阳之外，有栖归的寒鸦数点，静静的溪水环绕着孤独的乡村。

实在令人伤心，在这离别的时刻，我悄悄解下佩戴的香囊，你轻轻分开系紧的罗带。就这样我在青楼中觅得知音，却得了个负心薄幸的恶名。这次分别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衣襟衣袖上，徒然留下伤心的泪痕。正在独自感受的时候，我抬眼远望，在远处高城的尽头，黄昏落日下燃起了点点灯火。

简析

这首词是秦观婉约风格的代表作。

这首词风格和笔法接近柳词，笔高而韵美，语句新奇典丽，情调感伤缠绵，写景如画，写情至深，初读时觉得温婉，细细吟诵，心中升出悲凄不欢之感。其中“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一句，被词家视为千古写景的绝句。苏轼则因为此词直称秦观为“‘山抹微云’秦学士”。

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①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笺注

①韶华：青春年华，又指美好的春光，即韶光。

译文

西城的杨柳逗弄着春天的柔情，勾起了我离别时的忧伤，止不住地热泪盈眶。还记得当年你为我拴着归来的小舟。绿色的原野，红色的小桥，我们当年离别的情形犹如昨天。而如今你已不在，只有那孤独的河水潺潺地流着。

美好的青春不为少年时停留，悠悠离别恨，何时才到尽头？柳絮纷飞，落花满地的时候我登上楼台。即使那春江水都化作泪水，也流不尽这心头的愁苦。

简析

这是一首怀人伤别的佳作。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这是一个极其巧妙的比喻，它妙就妙在一下子将从篇首开始逐渐写出的泪流、水流、恨流挽合做一江春水，滔滔不尽地向东奔去，使人沉浸在感情的洪流中，表现了离愁的深长。

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

湘天①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②吹罢《小单于》③，迢迢清夜徂④。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彬阳和雁无。

笺注

①湘天：指湖南地域的天空。

②丽谯：城门上的高楼。

③小单于：唐代名曲。

④徂（cú）：往，过去。

译文

湘南的天气风雨交加，初次惊破了岁暮的天寒地冻，天气渐暖，深深的庭院却更加空寂冷落。华丽的谯楼上《小单于》的乐声已经停歇，漫漫的清冷长夜终于过去了。

回乡的好梦也断了，我像游魂一样孤苦伶仃地飘荡，在严峻坎坷的厄运中，终于又送走了旧岁。衡阳还可以有鸿雁传书捎信，但是到了彬阳连鸿雁的影子都见不到了。

简析

这首词是岁暮思乡之作。秦观于宋绍圣四年（1097）末在湖南郴阳（即郴州）所写。除夕之夜，世人阖家守岁，除旧迎新，可是对于贬谪他乡的词人来讲，却倍感孤独凄凉，于是写下此词。

全词景凄情哀，意境黯然；语辞哀婉，韵调低沉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