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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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冬闲拾粪挣工分

1969年11月的一天下午,我收工刚回来。李家大嫂告诉我,我母亲捎口信让我回去一趟,说我舅姥姥病情加重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时刻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状况一旦出现,却还是有点儿承受不住。事不宜迟,我得马上回去。我心急火燎地请了假,然后骑上自行车,立马往城里赶路。

到了家,天已黑了。只见舅姥姥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很虚弱,正在发高烧。母亲含泪把我拉到另一间屋子,悄声说:“你舅姥姥的乳腺癌扩散了,晚期。”我一听,扳不住心里的难受,跑到外屋哭了起来。老人家把我从小带大,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她,她就病成这样,让我如何是好呢?

我打算在舅姥姥最后的时日里守在她身边,悉心伺候她。

要照顾病重的舅姥姥,不留在城里是不行了。可滞留在城里家中,很可能牵累到父亲,招致更加严厉的整治。进退两难,欲罢不能。我需要找个比较可行的稳妥的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呢?

生产队冬天没啥农活儿,女社员大多都在家里“猫冬”,做点儿针线活啥的,要不就串门唠嗑打发时光。我萌发了一番设想:生产队里缺肥料,如果我在城乡接合部拾粪,积攒起来交到生产队,既可以挣工分,又可以照顾舅姥姥,岂不两全其美!我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向母亲说了我的想法,母亲拍手叫好,夸我聪明。

第二天一早,我急不可待地回到大石佛庄,向生产队长提出申请。生产队长连连点头,毫不犹豫地批准了。他痛快地说:“那就一言为定啦!”

回到城里,我在生产资料商店买回两个柳条筐、一把小铁锹和一卷麻绳。我把柳条筐绑到家里的旧自行车驮架两边,给车胎打足气,拾粪的准备工作就绪了,就这么简单。

晚上睡下,梦见一群骡马包围了我,朝我撅着屁股集体排粪,一会儿工夫装满了两大筐。粪筐上插着两面小红旗,迎风招展。我驾驶着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满载而归。

第三天早晨四点钟我就整装出发,踏着黎明前的夜色,沿着古冶的一条小路向前骑行。路灯把昏暗的寒光洒在地面,冷飕飕的西北风打在脸上,手脚冰冷,身上冻得透心凉。我刻意猛骑了一阵子,渐感身体发热,暖和了些许。原来猛登快骑,既可抗寒暖身,又可更多地发现路上的牲畜粪,一举两得。我越干越来劲,很快就拾了半筐。看着不菲的收获,我擦了擦额头,满意地笑了。又拾了一会儿,天已微微发亮,向路人问问时间,居然七点半了。得往回返了,因为不能耽误伺候舅姥姥,再者,这辆全家唯一的自行车,母亲还要骑着它上班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起早拾粪,日复一日,积少成多,粪堆已经小有规模。不知怎的,我对拾粪的活儿越发上瘾了。

那年头庄稼人把农家肥当宝贝,拾粪的人不少,有竞争,大有抢拾的味道。我观察到,骑自行车拾粪也有门道。拾粪的高手一般是不下车的,他们在骑行中用铁锨铲起粪,随手迅速装筐,动作一气呵成,特别麻利准确,那拾粪工具就好像长了眼睛。相比之下,我拾一次粪就得下一回车,效率太低,而且很累,总是抢不过人家。我不甘心,更不服气。这妙招儿没啥了不起,我也能学会。于是我苦练车技,重点练习单手扶把和行车舞锹的技能。没过多久,我就可以一手扶车把、一手铲粪装筐,全然不用下车了。拾粪效率大增,我的心里倍儿爽!

在一个飘着雪花的早晨,我例行又去拾粪了。那天的小道上牲畜粪特别多,还没走到不远的习家套村,就拾了足有一筐。我看时间还早,就没急着回家,多拾了一会。

这天拾了满满两筐粪,比往日多了不少。在返回的路上,不成想雪下大了,骑行困难起来。自行车太破旧了,突然一颠,后轮承受不住重重的冲击,竟然被压得变形,不能转动了。这可把我急坏了。修理吧?我哪里会呀。卸车呢?就凭我,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将粪筐缷下来的。我推着车,如同滑行,滑摔了好几回。精疲力竭,寸步难行,我已无计可施。心想糟了,到点回不了家,要耽误母亲上班了。

眼望纷纷飘落的雪片,面对散落的粪便和和抛锚的自行车,我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眼泪夺眶而出。

陷入困境的我,别无选择,唯有祈祷。我想到了童话故事中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擦亮火柴,祈祷祖母将她带到温暖美好的天堂。我虽然不是那个小女孩,但我也像小女孩那样默默祈祷着,祈祷上苍派来一位天使,把我的自行车修好,让我骑上车子将满满的两筐粪带回家。

奇迹真的出现了。一位拾粪的老大爷来到我面前,问我咋的啦。我说车子坏了,推不动了。他看看车后轮,说有办法。见我一筹莫展的样子,大爷要伸手帮我。他二话没说,三下五除二,帮我卸了车,摆弄起后车轮,动作麻利地像变魔术一般。一转眼功夫,大爷就让后车轮基本恢复了原状,并帮我把粪筐重新绑到车子上。我都看傻了,连说谢谢。这下可好了,把粪装上车,急着要往回走。可是大爷有交代:尽量推着,还得慢着点儿。我不敢再骑了,只好推着装满粪的自行车,往家的方向走去。那是六七里地的回家路呀,是一步一歪地蹭回来的。

一路磕磕绊绊,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到了家。

母亲早就上班了,她肯定迟到了。我愧疚不已,心头酸酸的。我扫视屋子,眼睛停留在了那面大镜子处,方看到自己从头到脚是那样的狼狈不堪。只见我头发散乱,脸上的几块黑色污斑分不清是泥还是粪,上衣的扣子丢了一个,还有两个扣子扣错了位。

我还没来得及脱下脏兮兮的外套,猛然发现舅姥姥蜷缩在床上,状态明显反常。再一看,水杯摔在床头柜边的屋地上,碎了。床上和地下一片狼藉。我看她处在半睡状态,没敢惊扰她。

舅姥姥的病情一天天在加重,看来她老人家来日不多了。

我转身再看桌子,发现母亲留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饭在锅里,记着吃。”母亲啊,母亲!母亲惦记着我,没有责怪我。


两个月的时光一晃而过。

两个月拾的粪真不少,在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这么多粪,得让生产队派车运回去。

生产队来车了,两辆马车。赶马车的其中一位是李哥的父亲。

李大爷告诉我不用急着回庄里,生产队的女社员都还没出工呢。

记得那天是个周日,母亲没上班,她与李大爷聊了好长一阵子。李大爷走时,母亲把他送到门外老远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来。

母亲进屋后没跟我说话,可转来转去的在念叨着什么,好像心里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