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吃禾苗的小黄牛

原文

韩昭侯使骑于县。[1]使者报，[2]昭侯问曰：“何见也？”[3]对曰：“无所见也。”昭侯曰：“虽然，[4]何见？”曰：“南门之外，有黄犊食苗道左者。”[5]昭侯谓使者：“毋敢泄吾所问于女。”[6]乃下令曰：“当苗时，禁牛马入人田中固有令。[7]而吏不以为事，[8]牛马甚多入人田中。亟举其数上之；[9]不得，将重其罪。”[10]于是三乡举而上之。[11]昭侯曰：“未尽也。”复往审之，[12]乃得南门之外黄犊。吏以昭侯为明察，皆悚惧其所而不敢为非。[13]（《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

注释

[1]韩昭侯：战国时韩国的君主，约公元前359年至前333年在位。他用申不害为相，实行法术，国势强盛。使：派遣。骑（jì）：指骑马出行的人。县：战国时期有的诸侯国灭掉别的国家后，经常直接改置为县；也有卿大夫被废，其封邑改置为县的情况。县本是悬的意思，用来表示郡县是因为县远离国都，并且由国君直接管理，仿佛悬吊的物品。[2]报：回来报告，回复。[3]何见：见何，看到什么。[4]虽然：虽然这样。然：这样，指代“无所见”的情形。被派出的人说没看到特别的事情，昭侯的意思则是让他随便说说所见所闻。[5]犊：小牛。道左：道路左边。南门外道左是指路东。[6]毋（wú）：不要，表示禁止。敢：加强禁戒的语气。女（rǔ）：通“汝”，你。[7]苗：谷类作物还在青苗期，尚未抽穗开花。固：本来。[8]吏：官员。[9]亟（jí）：立即，赶快。举：全部统计。上：上报。[10]重：使重，加重。[11]乡（乡，xiàng）：方向。这个意义也可写作“向（嚮）”。三乡：三个方向，这里指城外东、西、北三门外的田地。[12]审：细查。[13]明察：看问题细致明白，不受蒙蔽。悚（sǒng）惧：恐惧。所：处所，位置。这里指所居的官位。非：指违法的事情。

译文

韩昭侯派人骑马到下面的县里巡视。派出的人回来复命，昭侯问道：“你都看到些什么呀？”那人说：“没看到什么。”昭侯说：“虽然这样，看到了什么？”使者说：“南门外有小黄牛在大路左边吃庄稼苗。”昭侯对被派出的人说：“不准把我问你的话泄露出去。”于是下令说：“当禾苗生长的时候，严禁牛马进入别人的田里，本有法令，可官员们不把这当回事，结果牛马有很多跑到别人的田中。赶快把牛马进入农田的数目调查统计好报上来，要是找不到，我将加重你们的罪过。”于是都城外东、西、北三个方向的调查结果都呈报上来了。昭侯说：“还有没查到的。”于是官员们又去仔细寻查，这才发现了南门外的小黄牛。官员们都觉得昭侯能明察秋毫，所以都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的职责，不敢为非作歹。

解说

专制统治下君王坐稳位置有两大法宝，一是在民众心目中的造神运动，二是在群臣心目中要有足够的威慑力。这两方面都需要技巧。比如，通过舆论工具，在民众中散布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说，让民众形成普遍的认知：君王确实不是一般人，目光如炬，铁嘴铜牙，神机妙算，过目不忘，无所不能，无所不精，甚至手格猛虎、入海屠龙也不在话下。老百姓通常对这样的神话传说有兴趣，茶余饭后作为谈资，说多了也就信以为真了。至于群臣，跟君主有密切的接触，对这样的神话就很难轻易相信，所以需要采用别的手法，比如这则故事中，官员们不一定相信君主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但是他们会由这件具体的事情联想到，君主可能有眼线安插在自己身边，所以内心自然多了几分警惕戒备。

由于韩非把君主摆在跟整个官僚集团和普通民众对立的位置上思考问题，所以需要为君主设计出防止被蒙蔽的各种策略。他也知道君主就是普通人，不具备神功异能，所以说：“人主者，非目若离娄乃为明也，非耳若师旷乃为聪也。”在这样的前提下，要想“不弊”（不被蒙蔽）、“不欺”（不被欺骗），就必须“使天下不得不为己视，天下不得不为己听”。只是要掌握神鬼莫测的“道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韩非心目中的用术大师韩昭侯用的手法，在真正的奸臣眼里也太小儿科了，因为奸臣也有大把的机会在君主身边安排眼线。君主以“孤寡”之身，应付一个庞大的集团，又哪里有什么万全之策呢？由于整个体制建立在利益基础上，谁得到位置谁就可以享受权力带来的无上富贵，君主的位置谁都可以取而代之，这样的体制下，又怎能避免相互残杀、血雨腥风的循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