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说绿珠
很少有人把她专作一名优伶来叙述,因为她早已成了“美人”的代名词,虽没能跻身古代“四大美女”之列,但她那动人的名字,传奇的故事,以及那绝望的纵身一跃,都在后世文人士子心中打下了一个解不开、忘不掉的情结。她就是晋代著名的歌妓——绿珠。
绿珠为西晋时人,出生于广西白州(今广西博白县)境内的双角山下,原姓梁,关于绿珠名字的由来,众说不一,其中两种说法具有代表性,一说是:白州古时习俗以珠为上宝,生女儿称珠娘,生男儿称珠儿,绿珠之名故得之(宋·乐史《绿珠传》);另一说是:“女(绿珠)貌非常,而眉尤异,绿彩而鲜明,舒则长,蹙则圆如珠,故名曰绿珠。”(《太平广记》)总之,不论自何而来,“绿珠”都是一个动听且极容易唤起人想象的名字。
明·吴伟《琵琶美人图》
西晋太康年间,时任交趾(今越南)采访使的石崇途经广西博白,偶然遇见美貌绝世的绿珠,顿时惊慕不已,遂以明珠三斛(一说为十斛)易之,从此改变了绿珠的命运。石崇(249—300)字季伦,渤海南皮(今河北南皮)人,生于青州(今属山东),故得小名齐奴。石崇乃晋武帝司马炎重臣石苞之子,“少敏惠,勇而有谋”,年二十余即为修武令,又入为散骑郎,迁城阳太守,因伐吴有功,被封为安阳乡侯,拜黄门郎。后历任南中郎将、荆州刺史、征虏将军等官职。在西晋历史上,石崇以巨富闻名,据《晋书·石崇传》:“苞临终,分财物与诸子,独不及崇。其母以为言,苞曰:‘此儿虽小,后自能得。’”兴许是石苞已经相出儿子的富贵之命,日后石崇果真暴富。不过,石崇敛财的手段却不足为世人道,如其任职荆州刺史期间,“劫远使客商,致富不赀”(《石崇传》),以强取豪夺、横掳暴敛的方式积累了富甲连城的万贯家产。
绿珠天姿淑敏,加上石崇的精心调教,姿容才艺均日益精妙。绿珠颇通音律,善于吹笛,且善舞,尤其她的《明君舞》(此“明君”即指王昭君,因避晋太祖司马昭讳而改名)曼妙优美,摇曳多姿,令人叹誉不绝。她容貌超凡,性情娴雅,善承人意,故而在如云美妾之中,石崇独独对绿珠尤为珍视。为了消除爱妾的思乡之情,石崇斥巨资命人在河南洛阳城西的金谷涧中修筑了“金谷园”。并在园中建百丈高楼,谓“崇绮楼”,供绿珠独住,据说登此楼可“极目南天”,楼内饰以琥珀、珍珠、玛瑙,珠光宝气,金碧辉煌。自建成之后,金谷园成为爵贵士子的驻足之所,“送者倾都,帐饮于此焉”(《石崇传》)。
石崇《金谷诗叙》
为巩固自己的权势地位,石崇攀附上了当朝一个重要人物,“窃玉偷香”的韩寿之子、晋武帝宠臣贾充的亲外孙、晋惠帝皇后贾南风的亲外甥——贾谧。因有椒房之亲,并承袭外祖之爵,贾谧权势喧天,有呼风唤雨之能,更由于他爱好诗文风雅,当时吸引笼络了一大批文人士子。以贾谧为发起者,石崇与名士陆机、陆云、左思、潘岳等经常在金谷园中诗文唱和,纵情宴游,结成了享名一时的“金谷二十四友”。每逢金谷雅集,石崇便在园中大摆宴席,令绿珠精心装扮一番,献舞助兴,觥筹交错之间,一片笙歌欢颜。对此,庾信咏道:“兰堂上客至,绮席清弦抚。自作《明君》辞,还教绿珠舞。”(《石崇金谷妓诗》)“二十四友”之一的潘岳有《金谷集作诗》,详细描绘过金谷园会,云:“王生和鼎实,石子镇海沂。亲友各言迈,中心怅有违。何以叙离思,携手游郊畿。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回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绿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滥泉龙鳞澜,激波连珠挥。前庭树沙棠,后园植乌椑,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稀。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由此不难想象金谷园昔日的美景,不过,潘岳作诗时定然没有料到,末二句“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竟会成为日后二人之谶语。
东晋·顾恺之(传)《洛神赋图卷》(局部)
每次雅集,绿珠的天姿国色令宴饮者惊为天人,其柔丽奇美的舞姿更是摄人心魄,让众人流连忘返,一时间,绿珠的美名天下流传,引得无数士子的倾心。然而,良辰美景奈何天!完美的背后往往暗藏危机。对于绝世难求的尤物,很多人都潜心期盼,暗暗等待,孙秀便是如此。孙秀字俊忠,琅玡(今属山东青岛)人,出身寒门,原在潘岳门下任小吏,因故被赶,后投奔司马伦,由于逢迎谄媚,狡黠多谋,很快成为赵王司马伦的心腹与亲信。自从在金谷园中见到绿珠,孙秀日思夜想欲夺之,时机终于到来。随着皇后贾南风倒台,骄横一时的贾谧旋即被诛,石崇依附的靠山在一夜之间崩塌,他与同党均被免官。一日,石崇正与群妾在金谷园中歌舞宴饮,孙秀差人前来索要美人,石崇叫出数位娇艳美妾,对使者说:“随便挑。”但使者公然道明来意:虽个个美人,要的只是绿珠。石崇勃然大怒,断然拒绝。得知此事,孙秀气恨不已,力劝专权的赵王伦矫诏杀掉石崇。当追捕的人马前来金谷园时,势单力薄的石崇倍感穷途末路,对着绿珠怨叹道:“吾今为尔得罪。”绿珠伤痛至极,泪流不止,道:“愿效死于君前。”瞬间,绿珠坠楼而死,其后石崇亦为乱兵杀于东市。据说石崇被杀当日,与孙秀构有旧怨、并参与了宫廷权力纷争的潘岳亦得死罪,石、潘二人于刑场会面,正应验了“白首同所归”的谶语。
西汉·乐舞俑
古语有云:祸福无门,唯人所召。从表面上看来,石崇之祸乃因绿珠而起,然而他其实早已为自己埋下了祸根:他以强抢明夺乃至杀人越货发家致富,且还因劝酒不力便随意斩杀美妾,诸般所作所为已属猖狂、凶残,非王法所能容;他争强好胜,为人太过张扬,无论是在迎接晋武帝时,令仆人着与晋武帝一样的火浣布(《耕桑偶记》),还是与帝王舅父王恺争奇斗富,都已目空一切、欺君犯上;另外,他骄奢淫逸,显财露富,甚至将心爱的绿珠作为宝物与众人同欢共赏,这又怎会不招致他人的羡慕、妒忌乃至怨恨!对于绿珠、石崇的遭际,有人说过这样一番话:“崇心不义,举动杀人,乌得无报也。非绿珠无以速石崇之诛,非石崇无以显绿珠之名。绿珠之坠楼,侍儿之有贞节者也。”(宋·乐史《绿珠传》)
绿珠的一生是绚烂的,她骄人的容貌与出色的才艺赢得了无数文人雅士的仰慕与喝彩。而从与石崇之间的情爱来看,绿珠也可谓得遂其愿,美妾成群且杀人不眨眼的石崇偏偏对她情有独钟,这是金谷园中多少女人深羡的。且石崇本人亦并非徒知佳酿美色的作乐之人,从善的一面来看,他其实有充分的条件可以成为一个理想的伴侣:姣好的外形,其父石苞(字仲容)便是当时著名的美男子,人称“石仲容,姣无双”,想必石崇的容貌亦当不俗;通音律,有“自作《明君》辞,还教绿珠舞”为证;腹有诗书才学,《晋书·裴楷传》谓:“石崇以功臣子有才气。”《晋书·石崇传》也说他:“在郡虽有职务,好学不倦,以疾自解。”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九《相和歌辞》录有其《王明君》,诗云:“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朝华不足嘉,甘与秋草并。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语词悲凄,于柔弱无奈中流露悲愤之慨。可见,石崇不仅是一个善积钱财的豪强、长于带兵出征的武夫,还应当是一名颇通笔墨、雅好音乐且极会享受生活的风流雅士。能得其如此眷顾,对绿珠来说又怎能说不是一件幸事?然而,就一个渴望生命、追求生存权利的女人来说,绿珠一生却是悲哀的。当年,不谙世事的她跟随石崇背井离乡,对外面的世界怀有多少美好的憧憬与幻想!然而,绚烂与繁华过后,生命骤然谢幕。从临死前那壮烈的一跳中,我们可以想象到绿珠的绝望与悲凉该有多深,作为一名歌伎,作为一只笼中鸟,为了报恩,为了贞节,她无法选择归宿。
明·沈周《青园图》
绿珠以后,唐代亦发生过类似的悲剧:武后专权年间,左司郎中乔知之有一侍婢名叫窈娘,窈娘姿容秀丽,端庄娴雅,而且能歌善舞,乔知之宠爱不已。武承嗣见后亦颇得欢心,遂夺人所爱,据为己有。乔知之既惋惜又怨恨,遂作《绿珠篇》一诗托人密送给窈娘,窈娘读后感愤自杀,而乔知之亦被武承嗣罗织罪名处死。(《旧唐书》卷一九〇)唐·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载有此诗,兹引如下:
通过怀悼为报主人之恩而坠楼的绿珠,乔知之在诗中有意比照了窈娘在武府的苟且富贵,尤其末二句,虽无字面上的责备,却暗讽窈娘居势豪人家而忘旧恩,不及绿珠之重情重意,结果导致了“窈娘得诗悲惋,结于裙带,赴井而死”的悲剧。唐代还有一位名叫孟才人的可怜女子。孟才人是一名宫廷歌伎,深受武帝李炎喜爱,武帝临死前,逼问孟才人:我死之后,你怎么办?意思很明确,希望孟才人殉葬。听此话语,仍值美貌青春的孟才人心惊胆战又万分悲痛,无奈之中只能道出她将自缢而相追随。为遣伤怀,孟才人绝望地唱了一首《何满子》,语调极其凄凉哀怨,唱毕便倒地身亡。孟才人之死留给了世人无限感慨,唐人张祜有《孟才人叹》:“偶因歌态咏娇,传唱宫中十二春。却为一声何满子,下泉须吊孟才人。”又有宫词《何满子》云:“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命是他人的,自己连活下去的权利与自由都没有,生便是叛逆,死才是报恩,这可谓是许多古代家伎共同遭遇的悲惨人生。自古以来,历史上的优伶也大多如此,生命似草芥,任意地随人凌辱、践踏,任意地被人残害、压迫,在这些香消玉殒的凄惨故事中,在一桩桩、一件件命运多舛的优伶故事里,无不浸透着残忍、血腥与暴力。
清·华嵒《金谷园图》
对于绿珠的传奇故事,后世文人多生感慨,歌咏图画不绝如缕。我国古代收藏最早的年画——南宋木刻年画《隋朝窈窕呈倾国之芳容》(称“四美图”)中的四大古代美人之一就是绿珠,又如东晋史道硕与清代华嵒等人的《金谷园图》,以及现代画家黄均的《绿珠坠楼》等都运用了丰富的想象与色彩来讲述有关绿珠的故事。就小说而言,牛僧孺《周秦行纪》载有绿珠之事,然语多诡怪,恐难属实。在戏曲文学中,有感于绿珠的遭际,元代著名杂剧家关汉卿创作了《绿珠坠楼》,该剧全名《石崇妾绿珠坠楼》,另名《金谷园绿珠坠楼》,《录鬼簿》《太和正音谱》中均有著录,惜早佚。若要论及戏曲舞台上的绿珠,应当提到现代京剧名家徐碧云。徐碧云(1903—1967)祖籍苏州,生于北京,乃清末名小生徐宝芳之子,京胡圣手徐兰沅之弟,梅兰芳的妹夫,擅长旦角儿,尤工武旦,深得武旦名宿九阵风(阎岚秋)好评。代表剧目有《绿珠坠楼》《萧观音》及前后部《玉堂春》等,这些戏文武、翻跌繁重,其中尤以《绿珠坠楼》最受观众青睐,演出时,能从三张桌子之上翻下。在旧上海,徐碧云的武功、筱翠花(即于连泉,工花旦)的做功、黄桂秋的唱功一度被时人称作“三绝”。据说,当年与梅家相亲之时,徐碧云演的就是《绿珠坠楼》一剧,深得梅小姐夸赞(毕谷云:《徐碧云“坠楼”相亲》,见《梨园周刊》)。在诗词文学史上,历代关于咏叹绿珠的词句更是不绝如缕。如庾信《和赵王看妓》:“绿珠歌扇底,飞燕舞衫长。”骆宾王《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莫言贫贱无人重,莫言富贵应须种。绿珠犹得石崇怜,飞燕曾经汉皇宠。”李清《咏石季伦》:“金谷繁华石季伦,只能谋富不谋身。当时纵与绿珠去,犹有无穷歌舞人。”又如《红楼梦》中林黛玉《绿珠》:“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据说绿珠死后,其乡人悲伤惋惜不已,为了纪念她,广西博白绿萝村为绿珠建了一座祠庙叫绿珠庙,庙前的江被称为“绿珠江”,村井也被改名为绿珠井。至于曾经盛极一时的金谷园,在石崇、绿珠死后就已经败落了,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更是荒草满地,旧迹难寻,正所谓“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历史的尘土已经掩埋了昔日热闹喧嚣的金谷园,也掩埋了与金谷园有关的一切风流,留给后来人的,除了挥之不去的丝丝感伤,还有那关于繁华的无尽想象。杜牧《金谷园》诗咏得恰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