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场最高虚构的雪:关于当代诗歌的细读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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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历史更像漂流的云朵”——关于长征《习经笔记》的笔记

坎坎伐檀 林木间的农人在劳动的连绵和间断里

飞出了节奏的光辉……

坎坎伐檀声响彻在河之两岸,河水清清且泛着如歌的波澜……这从容不迫的吟唱从何时变成了神话?一定是从两岸的檀木伐尽,黄河水不再清澈见底、变得泛滥成灾开始。而它何时又执拗地回来,勾起了我无限的乡愁与眷念?

大约是从长征的诗开始。

在古老但不再有清澈涟漪的黄河之南,在齐国的宫廷临淄以北,是我和长征共同故乡的地界。在汉代这里是叫作“千乘”,因齐国曾有“千乘之国”的盛誉而获名,这表明它确乎是旧时王族的拱卫,屯兵或贵人出没之地。后来不知怎地,就被改叫作了“博兴”。不过想想也还是有道理的,物博业兴,或地博人兴,都是可接受的祥瑞之名,与周边的“广饶”“惠民”“利津”……一样,大约都属于元明时期帝王的随口所赐吧。从前这里都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去浩瀚的北海不远的稼穑桑蚕之地,但不知从何时起,它却变得如此陌生——茫茫沃野被满眼矗立的工厂和高楼绑架,到处是烟囱和玻璃,粗糙或精致的垃圾、拥挤和粗野地鸣叫着的车辆、互相不打招呼不叙家常的人群……当然,最令人伤心的,还是原野上肆行的污水、哭泣的河流以及与大城市相差无几、弥漫无际的“雾霾”。

一切都足以称得上荒谬。人们拥有了一些浅薄的东西,并且由此激起更为庞大和浅薄的欲望,却把土地丧失了。就像海子在他的诗里所寓言和预言的,“现代人,一只焦黄的老虎”,“该得到的还未得到,该丧失的却早已丧失”。我们一边行走在没有清澈的河流、没有敬畏与信仰的城市里,呼吸有毒的空气,在加速挥霍着地球上亿万年留下来的遗产,毁坏子孙万代的生存之基——土地,一边在撒娇地追问着世界的意义和生存的诗意,这难道还不足够荒谬么?

但我们的朋友长征却没有这么悲观。他一边从城市的缝隙搜寻着旧日的田园,一边从词语的角落中耕云播雨,寻找三千年来血脉传承的蛛丝马迹;一边反思着现代人这纸老虎的诸般病症,一边贪心地享受着虚构的牧歌与炊烟,犹如一个现代的陶渊明,或者穿上了中国袍子的荷尔德林,在这块日渐崩陷的土地上耕作和吟哦着。于是,他也变成了一个穿着制服的古人,一个滚滚红尘中的行吟者,或者一个诗歌中的享乐主义者。只是,陶渊明和荷尔德林是在实在的田园与海一样的森林中穿行和漫游的;而长征,却是在历史和文字里仗剑远游,在语言的“子虚”或“上林”中浪迹天涯。

这或许就是他之所以写《习经笔记》的一个背景和原因了。他固执而又热诚地要把这些东西固化下来,从酥黄的卷册中扒下来,变成他栖居的根基:“古老,那完全就是想象的托词/我的葵花,我的雏菊,我的桑蚕,我的九月,我的牛”……“怎能让星云般奇异的传说所蒙蔽/怎能让陨石般顽固的历史所压制。”他要把这些感受和冲动变成他的文字,与古人对话,并传达他那秘密的自得,以及意会的狂喜。

哦,劳动,是的,田园的自足与劳动的幸福,在语言的节奏中获得了一种可安放的形式,也仿佛荷尔德林所赞颂的,人,诗意地栖居。坎坎伐檀,语词的斧头给予了他虚拟但无边的锋利,以及呛人烟雾中开喉高歌的灵感与激情。

诗经 我早已遗失在古代的魂灵

教我本来或者现在就成为有文化的劳动者

有一个时期,与好些朋友一样,我私下对长征热衷“习经”并不以为然。以为以长征的个性气质和才华类型,应该取道那种特别自我、尤见野性、狂放不羁且奇崛诡秘的路数。至少他也应该远离类似“咏史”与“用典”、“互文”或“对话”式的写作,因为之前不管是以本土传统为抒情对象的“寻根”诗歌,还是以西方人为修习对象的“知识分子写作”,总是成功者少,惹讥笑者多。如同希腊神话中热爱并且试图接近太阳的少年法厄同一样,当他试图印证自己与父亲——太阳神赫利俄斯的血缘关系,并驾驭父亲的太阳马车,模仿其威风凛凛的样子隆隆驶过天庭的时候,却惹祸身亡。茨威格曾以这个例子来比喻热爱真理、诸神,并且因此遭受精神之伤的荷尔德林。而歌德也曾说,一个作家每年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不能超过一部,否则便会被他那逼人的才华所灼伤。这都是在说,伟大的事物包括文本都是不可模仿的,不要说模仿,便是试图靠近它,也有被遮蔽和湮灭的危险。

但长征却要挑战我们的判断,也挑战他自己。我一直以为,如果诗人也有“野生”和“家养”、“散牧”和“圈养”之分,那么长征一定是属于前者而非后者。但他执意要找一个修习和致敬的对象,要将他的语言汇入到一个石碑般的谱系之中,且是属于上古、山巅、悬崖之上的源头之水中,难免有法厄同式的天真冒险与不自量力。但是长征最终用他跳脱不拘、野性泛滥的语言说服了我们,他从几近无法复原、亦无法回返的语言中找到了自信,也找到了来自血缘与基因中的共同之处。某种意义上,这与另一些从原始的存在中寻找诗意的诗人一样,也令人感到由衷赞佩。他们的区别不过是在于,一个是存在本体论的,一个是经验主义或者语言本体论的。

我惊奇于长征的避重就轻,或四两拨千斤的机巧之力,他绝不用玄学对玄学——像寻根时期的杨炼对周易的阐释,描述对描述——像江河曾经的神话复制——那类如临大敌的诠释方式,而是用了“重叠”——用镜像对镜像、心像对心像的方式。他因此而更轻巧,也更接近于诗。事实上,三千年过去,或许一切外在的东西都已面目全非,但这民族的情感方式、生命存在的内容与意义,也许从未发生过任何改变。因此,只要将心比心,那个灵魂就会附体,那个古代的生命就会借诗还魂:“那个抱布贸丝的人就是我们的祖先”,他就活在他的身上。长征并非道德完美主义者,他是一个地道的现世主义,日常生活的在场者,一个尊重生命本身的经验主义者,因此他可爱,他笔下的这个“氓”的一切行为也就更合逻辑,更生动和鲜活:“二十年前,我在集市上见过你/那个不怀好意的小子,流氓,贩子/‘文革’时代我们把他打翻在地/让他站在戏台上低头认罪//台下汹涌着我人民的潮流/我是潮流中的一滴坏水/在人群里挤里挤去,反射着太阳的恶毒//那年秋天的寂寥,黄叶纷纷/才让我看见爱的孤独和流逝……”平心说,我喜欢这个“氓”,因为他就真实地活着,并轮回在我们和先人中间,在我们的时代和历史中间。他是一个人性、遭遇与命运的全息映像——

这个春天我又看到那个抱布的氓在超市里转悠

他的眼睛里仍然流转着偷来的珠子

他嗤嗤的窃笑就是蚯蚓疏松的土壤里欢快奔跑的土拨鼠

生命—历史,一切都在轮回之中。这就是长征执着于“习经”的奥秘和动机,他是用心去进入这古老的世界,中国人固有的经验以当代的历史与人格形态再次绽放,并在他自己身上复活,他感受到这种复活与对话、还魂与附体的兴奋,并且以此来寻找汉语美妙的前世与今生。

他能不将你说服吗?

他梦见了自己——

一个幸福的国王在睡觉……

多年前在齐国的宫廷常发生着诡异的恋情——用今人的话说是叫“乱伦”。汉代的大儒们依据种种穿凿之说,捕风捉影附会出种种与“后妃之德”相反的讽喻之说,致使《齐风》中的不少篇章,都被解读为对齐襄公与妹妹文姜之间偷情关系的讥骂之词。历代的学究们当然也乐得以此说索解,以便于简单地化解一个关乎道德的命题,不只为先人颂德、为夫子立道,还可以使自己轻易地占据一个“德行高地”。可是天知道我们淳朴的先人,是不是出于对无奈悲情、爱欲之殇的悲悯和叹息?如同希腊戏剧家对于此类情感的诠释,人性的深度与悲剧的无法言喻,才是属于文学的职能与使命。长征奋力地充当了一个索福克勒斯式的宽容的人道主义者,以对道学家的鄙睨,忠实地观照出一个生命的弱点与真实。他从那不愿早朝的“王”身上,几乎是看见了他自己的影子——与沉湎于深渊体验的海子笔下的“王”不同,长征几乎是从中极尽能事地享用着生命的赐予:

宫廷的栋梁里爬着肥胖的虫子

老臣的脸上是岁月的蜘蛛在结网

啊 幸福的国王在睡觉

他搂着心爱的女人在做梦……

多像长征自己的一个影子!天真、专制、热诚、质朴,享受自己的生活,又战战兢兢于一个世俗的责任与职守。他使我相信,长征确乎读懂并且重新创造了《诗经》,他以自己为蓝本将人物变为人性的镜像,便是在进入诗的同时,也进入了自己。就像以自身为蓝本创造了人类的众神,长征把握了人性的弱点与世界的陷阱,把握了创造与领悟的真谛,也领悟了诗歌的真昧。时间就这样被压缩,并且被投射在“超越历史的生命”之中。在他黎明的慌乱与童年的恍惚中,前人的处境历历在目,曾经的前身恍然再现——

……一条车辙出了村口 父亲

他推着独轮车去了白云生处的渺茫前程

我的母亲是一个窈窕的女子 她身后跟着的我

是个摇摆着稀疏黄毛的小孩子

我们清贫 我们却穿着丝绸的衣裳

春光的朝野中我们周身闪耀着溪流的波光

这是《周南·芣苢》中的句子,从中我们可以读出长征的童年经历,当然也可以读出我们昔日的自己。他诗题中所说的“汾发”,其实便是他出生的村庄“汾王”,在方言中它的读音发生了奇怪的变异。因为我童年的一部分也曾在这个村庄度过,多年后从这首诗中我搜出了早已湮灭的记忆。它与田野上荒芜的小路,与路边的那种叫作“车前子”——也就是“芣苢”——的肥硕的野菜一起,一下子铺满了我荒芜而广阔的世界。

长征的古意与许多咏史或凭吊的诗篇中常见的方式并不相同,他不是用词语向词语致敬,也不是用掌故向历史递送秋波,而是唯有向生命致敬,给生命以设身处地的体恤与宽恕。

这是他高明的地方。

不是诗句间的句读 但是回环 但是复沓

像它的一韵压过一韵……

一些朋友之所以感到诧异和不适,是因为《习经笔记》的写法,与长征以往的笔法之间的不同。在他过去的诗歌中,绝无这种“回环”和“复沓”的啰嗦,而总是以闪电或“白马过隙”的速度,直奔诗意的核心。然而在“习经”系列中,他一贯的速度感被压抑了,变得沉迷于描摹与吟咏,热衷于复沓与回环。这当然是此类写作所必需的。但问题在于,他的热衷与沉迷中,常常是在很少的似曾相识的“唯美笔调”与“传统神韵”中,加入了更多颠覆性的诙谐,甚至无厘头的怪诞。比如在描摹了如此这般数千年来不曾改变的爱的方式与情境之后,在“河面上流着女子的发丝/一片乌云也暂时笼罩了河水的光与影/闪电从劳动者的田地上升起/开创一望无际生命和爱情的比喻……”云云之后,他对于“氓”的形神兼备的描绘中突然出现了诡秘与怪诞的灵感——

丝似思 撕死丝 私伺寺

一个诙谐的教书人,一个“不正经”的当代诗人,吟咏着这无厘头的节奏,“嵌入”或“潜入”到了历史之中,现身为现代的氓,或一个古代的油嘴滑舌的歌手。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有一点“鬼胎的蜜”。语言充满着松弛的俏皮与没来由的狂欢。

其实从这个角度看,长征以往的写法也许并没有变,他是在尝试以“放慢的现代的速度”,或颠覆跳脱的节奏感,去诠释和体验古人的生活,他的语言因此而又绽开了新的诗意。正如他自己的表白,“诗歌是闭上眼睛才能看见的东西,诗歌的语言不光模仿人的声音,还在模仿自然的声音”。这些说法让我相信,长征确乎得到了《诗经》的精髓,他知道复制这种语言是困难的——也并不需要,他所需要的,便是在模仿自然的同时,去体味他们“语言的生活”,这才是最根本和重要的。或许同一首诗中的这几句,可以形象地解释他与传统之间的关系:

我就是在河流旁目送那些树木随波而去

而我拖着树枝的牛 像船只

承载着它之上——回旋着光辉的鞭梢

这是一种品其神韵的体味,一种将心比心的“置回”——亦如海德格尔所说的“置回(set back)”,只不过那是语言本体,或者是存在本体意义上的返身置回;而在长征这里,我宁愿相信他是生命本体意义上的一种“潜回”,如前所述的一种自我“镜像”的寻找。没有十足的自觉自信,是难有如此自在与自由的。有了这样的潜回,我们便看到了长征的语言世界在先人领地中狂野而恣肆的延伸。

如是,我以为长征在“习经”过程中的语言,确乎获得了一种理由或根基,也获得了一种“现代的合法性”。因为从根本上说,生存方式也决定了语言方式,优雅的农业社会已然不复存在,单纯的语言与节奏上的唯美和谐也就失去了基石。1980年代的海子痛感于此,曾使用了“非历史”或“非传统”的语言,来达到“突入历史”的目的,“我从原始的王中涌起涌现……我感到我自己又在收缩,广阔的土地收缩为火,给众神奠定了居住地”。这是海子独有的“创世纪式”的语言与写法。而长征,则是从上古的语言中找出一个嫁接的茬口,仿佛是一株古木上开出了现代的花朵,他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语言,找到了他自己一贯的节奏,这就是他在《疯狂的野菜》《消失的白马》以及他早期的“河流与石榴”“牙齿与头发”系列中固有的那种闪转腾挪的自由。的确,长征就是长征,他不会在学习中陷于模仿,在致敬中迷失自己,他是从根本上来理解这些关系的。这既是对语言的态度,也是对历史的态度。

十几年前,我曾为长征的一部诗集写过一篇序言,那时他与我都还年轻,那序言比他诗集出版的时间也整整“提前”了数年。而这次我的序则一拖再拖,以至于延误了数月的出版日期。我知道,不止长征的速度慢下来了,我自己的速度比他还要慢得多。然而,翻看旧作,除了感慨良多,我还是颇为得意于自己最后的一段,这是我关于长征之性格与为人,之诗歌与语言方式的一个想象,一个凭着三十多年共同成长的经验得出的一个想象,我至今仍觉得它准确而生动——

……长征必定是在行走而不是固守中写作的诗人,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某种“宿命”的东西在起作用——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他像一只豺,诗歌之豺——我得说喜欢他的人们都很同意这个比喻——他非常急迫而有些慌乱地行走着,他是一个深沉而又躁乱、率直而又诡秘、凶残而又朴实的猎手。他固执而敏捷地、热望又冷酷地、准而狠地、兴高采烈又常常气急败坏地扫视着、热爱并践踏着生活,并把脚步踩向大地。他是一个生活的强者,诗歌既是他咀嚼现实的方式,也是结果——它们是骨头,长征啃噬生活,剔出诗歌的骨头,将它们抛洒一路。抛洒者兀自向前,并不回首顾盼,更不会管身后的脚迹,因为他不是收藏家、吝啬鬼和自恋癖者,他永远很潇洒地、令人羡慕地前行着,他的生活充满机遇和阳光。

因为他是一只豺。

那时我的语言是多么迅疾,也同样地不讲道理。如今的长征已远不再是那只年轻气盛而急迫躁乱的豺,但他仍是一个好的猎手,一个温柔了许多但仍然稳准狠的猎手,啃噬生活,剔出诗歌的骨头。但他的语言却不再是风暴和闪电,而是像“漂满了历史天空的云朵”,自在而从容,多变而洒脱,不断地超越着自我。他开始称自己是“现代的古典主义者”“先锋中的保守派”,我同意这些自我的界定,但又认为这都不会改变他的本性,不会改变他作为一只不知疲倦的、一只兀自行走于大地之上而不断有所斩获的诗歌之豺的生活,以及固有的禀赋与性情。

他仍是令人羡慕的,因为他是“长征”,会永不停歇地一直向前。

2013年5月1日,北京清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