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专制制度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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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希腊城邦

古典城邦以希腊的雅典为代表,实际上我们知道情况最多的就是雅典,而研究最多的也是雅典。所以这里介绍的也以雅典为主。

雅典的民主制

一说到希腊城邦,一说到雅典,中外学者大都是从民主这个角度论述的,而东方专制主义论者大都用民主和专制的两分法来论述,即希腊是民主的源头,而东方是专制的样板。其实雅典的历史材料并不多,也就是那么几种,之所以产生那么多的阐述,主要是因为现代人都根据自己的体验和要求附会敷衍,蔚然成为民主大观。实际上,雅典民主制度的方方面面都有过详尽的讨论和分析,结论也有许多不同。国内学者在这方面的介绍和研究也相当丰富,[58]我只要选择自己认为可以采用的说法,就足以提供一个排除东方主义、比较正确地认识雅典政治制度的途径。

对于希腊、特别是雅典民主制度的异议和质疑,一般都举其:1.民主建立在奴隶制的基础上;2.民主是少数男性公民的民主,而大多数的妇女、客籍民(metic)、奴隶是完全没有民主权利的;3.雅典民主是对其他希腊城邦的剥削和掠夺,这三项内容。我们这里不再重复,而单从雅典的民主制度本身来考察一下。

古代希腊有1500多个城邦,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学》中,提到的城邦也有150多个,雅典只是其中的一个,是一个很小的地方,面积约合2000多平方公里,而现在的北京市面积就有1.7万平方公里。所以合乎小国寡民的条件。[59]从公元前594年梭伦改革,到公元前338年克罗尼亚战役屈服于马其顿的统治,这二百多年被认为是雅典民主制的极盛时期,许多的研究都集中在这一时期,下面也就这一时期展开论述。

说雅典民主者多以其公民大会为例,主张其主权在民,其实这是拿现代西方的民主来理解雅典的政治制度。雅典的民众大会是全体公民参加的大会,这个大会权力很大,国家的许多事情,都拿到会上来讨论决定。大会每月(雅典每年10个月)举行4次,内容包括审议官员的行为、粮食供应、公共建筑的修造、国家大事、婚姻继承、公民之间的各种纠纷、公民个人的各种各样的申诉,可以说是无所不包。参加大会者是男性公民,妇女、依附者、奴隶等均不能参加,远郊的农民也不一定抛下农作总来参加,所以人数一般不会超过6000人,约四五千人。而城邦有资格参加的男性在公元前431年约为4万人,以后降至2.5万人左右。[60]因为许多人不出席大会,所以后来给参加者发放津贴,其数目约为一人一天的饭费。

大会讨论的问题事先由五百人议事会拟定,并且通知开会时间甚至地点。开会时由议事会中成员报告提案,也许当场有人提出异议,展开辩论。群众听取意见后进行表决,这些大都在一日内完成,甚至只有半日。表决结果就是最后决定,然后付诸实行。这里没有政府,没有政党,没有代表制度,也没有集合成的反对派。一切都是自然进行的,也可以说是匆匆忙忙做出的。我们可以举德模斯梯尼提到的一次公民大会来作为例证。时间为公元前339年,那时马其顿的腓力二世(公元前359—前336在位)正大举向希腊各地扩张,雅典城邦内部分成马其顿派和反马其顿派而殊死斗争,德模斯梯尼是反马其顿的代表人物,是希腊著名的演说家,他多次在公民大会上发表演说,反对马其顿。339年,腓力占领了彼奥提亚西北边境的伊拉提亚,消息传来,群情激愤,民众纷纷赶来参加公民大会,当使者传达完情况后,议事会问道,“谁要发言?”没有人答应。问题又重复了好几次,可是还是没有人站起来讲话。德模斯梯尼提到:看来这时需要的不仅是单纯的爱国热情,而且要从一开头就熟悉公共事务,并且对腓力的动机和目标十分了解。而我那天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走上前去发言,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听众们一致表示同意。[61]参加大会的公民,对于城邦事务不能说完全无知,但是只对涉及切身利益的事关切,而且也缺乏了解情况的渠道,所以报告者的演说才能对决议起很大的作用。虽然名义上是公民大会做出决定,但实际上往往是突出的个人起作用。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伯里克利的作用是最明显的了。修昔底德总结说:“所以虽然雅典在名义上是民主政治,但事实上权力是在第一个公民手中。”[62]由于公民大会往往被这些突出的个人所左右,能言善辩的政客、谋取各种私利的蛊惑家往往控制它,所以它做出的决定有不少是错误的。芬利有一篇文章专门论证,不能说雅典的公民都对政治没有兴趣,或者因为是文盲而对政治不理解,在当时所谓“面对面”的社会中,不识字的乡下人通过广场集会等形式也可以了解到一些政治情况,而且他们一年到头参加的许多政治实践会使他们熟悉城邦政治事务。芬利还不同意用“群众煽动家”(demagogues)这个贬义词来称呼雅典的政治家们,但是他也承认在匆匆忙忙做出决定的时候,提案人的发言就是起决定作用的因素,而提案人等却是那些怀有自己政治目的的政治家们的依附者(门客clients),或者是有关系的人,所以才可以明白为什么少数富人、社会精英、统治者总是可以控制局势,通过他们所需要的决定。[63]

人们往往还引用雅典的陶片放逐法来说明其民主性,据说这是克里斯梯尼改革的产物。即每年一次由五百人会议向公民大会提出是否要实行一次陶片放逐,如果同意,就由公民大会进行,由公民把要放逐的人名写在陶片上,大会人数达到6000即为有效,如果某人的票数达到简单多数,就要被放逐出雅典10年,但是这期间不得剥夺他的财产,10年以后他还可以回来。这一办法据说是对付僭主的,约公元前487年开始实行,陆续放逐了僭主的同党,但是后来“陶片放逐法也被用来驱逐其他任何威势太大的人了”。[64]陶片放逐法的确驱逐过许多名人,但它实际上是党派斗争的工具。大约在公元前416年,雅典内部尼西亚斯和亚西比得之间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于是产生了要不要对他们两人实行陶片放逐的问题,当时因为二人势均力敌,有人主张驱逐亚西比得,也有人主张驱逐尼西亚斯,这时一个默默无闻而被称敢于“胆大妄为”的名叫许佩坡洛斯的人出来活动,想要把他们中的一个搞下去,然后自己可以和另外一个并驾齐驱,亚西比得和尼西亚斯十分恼火,于是联合起来,把那个许佩坡洛斯放逐了。后来雅典人十分后悔,因为他们认为,陶片放逐法是用于对付有权威的人的,把它用在许佩坡洛斯这样的人身上,简直是一种亵渎。这使许佩坡洛斯反而可以大肆吹嘘,像他这样的卑劣之徒,竟也遭遇和高贵的人一样的命运。以后雅典就再也没有动用这一办法了。[65]普鲁塔克还记有另外一个关于陶片放逐法的故事,在一次进行陶片放逐的投票时,一个不识字的粗鲁汉子把贝壳递给著名的将军阿里斯梯德,要他写下阿里斯梯德这个名字,阿里斯梯德惊住了,问他阿里斯梯德什么地方错待了他,“什么也没有”,这个人回答说,“我甚至还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到处称呼他为‘正义’,我实在听烦了”。阿里斯梯德还是按照这个人的要求做了(他是否这样做我们不知道,因为只有普鲁塔克的记述)。[66]现在的考古发掘发现了大约11000件写有名字的陶片,其中有190件写着底米斯托克利的名字,且出自少数几个人之手,肯定是预先写好备用的,至于是从中作弊还是为不识字的人使用就不好判断了。[67]这些例子都说明,陶片放逐法并非那么神圣、民主,是表示人民主权的证明。正如芬利指出的那样,它是在内部斗争中放逐、消灭敌手的可靠手段,但因为这一手段也可能对自己造成伤害,所以在采用了一段时间后就被放弃了。[68]

还有一个小型的会议称五百人会议,它并不是像现在议会这样的代议制机关,古代雅典人没有代议制的概念。这个机构的主要任务,是为公民大会准备提案。它的成员由各部落抓阄产生。雅典本来有称为德莫的村落,可能是由原来的血缘氏族转化成为地缘组织,下面有按照血缘关系组成的四部落。这时掌权的是贵族议事会,由于平民和贵族的激烈斗争,到克利斯梯尼改革时,把过去的四部落重新划分为十个部落。在部落下面是所谓的三一区,因为党派斗争时雅典党派分野大致按照海岸、平原、城区划分,所以改革时把这三大地区中的德莫混合成30个三一区,各三一区中都包括有海岸、平原、城区内的德莫,所以它们可能在地域上并不联系在一起,这样有利于打破血缘关系的纠葛。三个三一区组成为一个部落,共有10个部落。每个部落出50人,于是组成五百人会议。成员资格是年满30岁的公民,每次任期一年,一个人一生只能任两次。五百人会议既不是议会,也不是内阁,随着城邦事务的复杂化,它有许多政务要处理,由于不可能500个人成天开会,所以形成了一套复杂的活动方式。即10个部落的成员每50人组成主席团,每个主席团在任一个月,即事实上是50人轮流执政,这50人每日抽签选出一名执行主席,他可以说是国家元首,负责保管存放货币和档案地方的钥匙,但他的任期只是一天一夜。

另外还有许多的办事人员,也可以说是官员,其中有最有权力、由选举产生并得连选连任的十将军,也有负责管理市场,清扫道路,修建庙宇等事项的人员。官员大都是由抽签产生的,据说总共有六百多人,所以造成一种公民都有资格担任官职的表象。但是抽签产生官员的办法在当时已经遭到批评,苏格拉底说,“用抽签法选举国家领导人是非常愚蠢的,没有人愿意用抽签法雇佣舵手、建筑师、吹笛子的人或任何其他行业的人,而这些事情上如果出现错误的话,其危害是要比管理国家方面的失误轻得多的”。[69]伯里克利曾15次连任将军,弗里昂曾45次当选为将军。[70]有威望的人连续当选重要职务,说明人人当领导者的办法即使在小国寡民的城邦也是不可行的。但是这样也就为突出的个人营私舞弊,独揽大权留下了方便之门。如果我们看一下《雅典政制》中关于这些官职,特别是陪审员的职责、投票办法等,就如同看我国的古代《周礼》中“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所说的各种各样的官员一样,充满了古代的烦琐、复杂、形式主义,似乎不是真正可以实行的制度,而是幻想的产物。

雅典的平等与自由

最早述说雅典民主政治的,应该是修昔底德书中所引用的伯里克利在葬礼上的演说(当然这可能是修昔底德个人的意见,假托伯里克利之口而已,起码许多的内容是他附会出来的)。其中对民主的赞颂,包括:1.政权掌握在全体(应为“多数人”)公民手中,而不是少数人手中;2.每个人在法律上是平等的;3.每个人的私人生活和政治生活都是自由而公开的。[71]以后的阐述大都围绕着这些内容进行,所以我们在这里有必要考察一下。

我们就从平等开始,论平等就要了解雅典的法律。希腊的法律也和其他民族的法律一样,最初是不成文法,只是口头传达的过去的习惯,这些习惯由氏族贵族掌握,随意解释和应用,造成对平民的伤害,所以经过斗争,出现了成文法,有些地方把法律刻在石头和铜板上,以免贵族们上下其手。亚里士多德还说过,习惯比成文法有更大的权威性。[72]后来城邦出现了立法者,如雅典的梭伦,他的法律内容我们知道,但是他的法是如何立的,是否经过什么机构讨论、通过等我们不清楚。这就如我国的商鞅、吴起变法一样,看来那时也是由个人立法而不需要大众同意的。说雅典人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就是说雅典公民可以参加公民大会,可以担任陪审员,可以靠抽签担任官员,也可以控告任何人,可以参加对别人的审判,也可以对怀疑的人提出进行陶片放逐。这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形式上的平等。如果再进一步,我们要说明雅典的法庭组织,才可以了解它是如何平等的。

雅典的法庭从全体公民中抽签产生,约6000人,资格是年满30岁,没有欠国库的债即可。6千人的庞大队伍又分成10个法庭,每个法庭一年大约要开庭175—225天,[73]一般法庭为500人,重大的事项增加为1000人,甚至1500人。所以一个人一年总要出席法庭好多次。参加法庭是一项不小的负担,为此也有津贴。但是每次开庭不过一天,甚至还要短。因为雅典的法庭程序相当简单,和现在的法庭不同。即参加法庭的人既是法官,也是陪审员,没有独立的法官。无论民事、刑事案件,都要有人提出起诉,不存在国家提出起诉的机制。原告和被告当庭辩论,原告还要提出根据法律,应处被告以何种处罚。参加法庭人员在听完双方发言后,即进行表决,获简单多数者取胜。这就像是今天英美法系的陪审员制度。但是陪审员是要根据法律做出裁决的,而雅典的陪审员根本无须考虑法律规定,他们只是按照当庭听到的发言做出判断,也许做出的胜诉判决和法律规定相违背。[74]因为当庭陈述是案子能否取胜的关键,所以出现了代替当事人发言的演说家,著名的演说家有德模斯梯尼、伊索克拉底、第奥尼索斯、吕西亚斯等人。他们的演说稿在历史记录中提到的有500余件,其中保存下来的约150件,而其中110件是关于法庭诉讼的。[75]此外还有关于政治形势等的辩论稿。法庭演说旨在吸引参加者的同情和投票,所以往往说些和案件无关的话,如举出当事人的家世,或是其本人的功绩,或者揭发对方某种丑事等。[76]可以看出,雅典的法庭是过去原始社会民众会议的遗迹,即全体成员出席的大会,对国家大事或是内部纠纷表示意见而已。

雅典的公民似乎做到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人实际上是不平等的,其能力、才智、经验各有不同。但持绝对平均主义的雅典平民不注意这点,所以他们要求的是城邦政治中公民完全一样,人人可以为法官,人人可以为官员,一切大家轮流,这只能是小国寡民状态下的一种实验。亚里士多德已经发现了这一问题,他指出平民政体要求绝对的平等,这只是数量平等,应该是比值平等,即按照人的价值的不同而分配政治权利。[77]柏拉图更指出说,“这看来是一种使人乐意的无政府状态的花哨的管理形式。在这种制度下不加区别地把一种平等给于一切人,不管他们是不是平等者”。[78]政治上、法律上的平等,其前提应该是经济地位的平等。可是谁都承认,雅典人在经济地位上从来没有平等,所以政治上也不能完全平等。重要的官职,如十将军等,不但是选举产生的,而且可以连选连任,所以是这样一些个人控制着雅典的政治决策。

其次我们讨论一下自由。现代西方学者往往从西方的现代民主制出发,来诠释古代希腊的民主,所以他们就说自由在雅典人那里也是意味着言论自由、行动自由、弹劾官员的自由等。实际上希腊人所说的自由,是指公民成年以后,可以独立担负公民的义务和权利。[79]所以自由和平等相联系。亚里士多德说,平民政体的自由观念,一是人人可以轮番为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第二就是在私人生活方面,人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这是对照奴隶不能按自己的意志生活而言的,即像一个自由人那样生活。[80]所以雅典的自由是指城邦公民的自由。关于古典的自由已经有过许多讨论。19世纪的库朗热就指出,古代没有个人自由,人身属于国家,财产受国家支配,私人生活也不能摆脱国家的支配;没有教育自由,也没有信仰自由,更没有个人生活自由,一切都受国家的干涉和控制。[81]芬利也认为,公民大会对个人的任何问题都可以干涉,没有国家不可以干涉的事情。[82]公元前432—前429年,雅典通过了一项法律,规定凡传授天文学知识和拒绝承认超自然力就是犯罪行为。该法律通过后,雅典就发生了一系列的审判,包括对阿那克萨哥拉、狄亚戈拉斯、苏格拉底、普拉泰哥拉等著名自然科学家及哲学家的审判和惩罚。[83]

现代西方学者从西方民主出发,认为雅典民主即西方民主的源头,所以说雅典民主包括三项内容,即自由、平等和包容。[84]包容大概是最成问题的,因为我们知道,城邦对城邦外部是视同敌国的,公民身份不能扩展,亚里士多德说,“依照惯例,公民就是父母双方都是公民所生的儿子,单是父亲或母亲为公民,则其子不得称为公民”。[85]伯里克利规定父母双方都是公民的后代才得为公民,[86]把雅典城邦变成了独立王国,这和它建立霸权帝国的时间是一致的。我们只知道雅典在克利斯梯尼改革时,曾经有过扩大公民权、吸收外来人为公民的事。[87]至于平等和自由,前面已经略加叙述。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指出,政治上的平等与自由和个人的经济地位是紧密联系的,而雅典也和其他所有的阶级社会一样,是一个不平等的社会。梭伦改革建立的是四个等级的社会,而后克里斯梯尼的改革,没有消除,也不可能消除经济、社会地位上的不平等。据波利比阿说,雅典有6000名公民,其财产资格足以交纳战争税(战争紧急状态下缴纳),而共计有财产6000塔兰特,即每户合1塔兰特,但实际其中1200户的财产在5塔兰特以上,是富人,而余下的4800人财产不足1塔兰特。有钱人的财产可以是15塔兰特。还有更有钱的例子,如说有名的将军尼西亚斯有100塔兰特,另外一人有70塔兰特,有名的客蒙有40塔兰特,还有人开采劳立温银矿,被没收财产时有160塔兰特,另一个开采银矿者据说有600塔兰特,最富有的人帕琐,开一个盾牌工场,年收入1塔兰特,放贷60塔兰特,还有地产值20至70或80塔兰特。[88]而有钱就有权势,所以总有大批穷人按照富人的意志行事,无论是在公民大会上,还是在所谓的法庭上,他们的愿望总是很容易成为现实,得到通过。伯里克利在和客蒙斗争时,就没有客蒙那样的财产,可以供养食客,所以他只能求之于其他办法。[89]

雅典的原始民主

人们从伯里克利的葬礼演说中的政权掌握在人民手中,推衍出雅典是主权在民的民主国家,是多么美妙的古代国家。从制度上说,当时并没有主权的概念,雅典政治制度是一种原始民主(如果我们用民主这个词的话),这种原始民主的精神,就是人人轮流为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所有一切,大到军国大事,小到个人纠纷,都由公民大会决定。另外,还有500人会议和民众法庭的工作,据芬利说,每十年中,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年满30岁以上的男性公民有一年要参加议事会的工作,而且这一年中的十分之一时间是作为轮值主席团成员参加工作的。现在可以确认的议事会成员有3000余人,而任过两年的人不到3%。[90]参加法庭工作的人也有6000人,他们也是年满30岁以上的人。法庭频繁开庭,有一些人成为既不务农,也不经商,只靠津贴度日、以参加公民大会和法庭为业的人,[91]这和罗马的在“马戏与面包”里讨生活的“无产阶级”是一样的。雅典民主的主要力量应该说就是这样一些人组成的。这个民主的经济基础,就是奴隶制生产,更重要的是雅典建立的城邦霸权。有的西方学者否认雅典霸权对其民主政治的意义,其实《雅典政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来自盟邦的贡物和税款可以养活两万人以上,陪审员6000人,议事会成员500人,弓箭手1600人,骑兵1200人,船坞卫兵500人,城内卫兵50人,城邦内官员700人,城邦外官员700人等。[92]吵吵嚷嚷的公民大会和公民法庭实际上不是雅典政治的决策机构,而我们知道,雅典政治的决策者往往是那些政治家,梭伦、克利斯梯尼、伯里克利,以后还有亚西比德和尼西亚斯、伊索克拉底和德谟斯梯尼等。

雅典城邦是一个原始性很强的城邦,在城邦事务中,宗教起着很大的作用。希腊宗教是一种多神崇拜,它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那种宗教,而是城邦宗教。[93]不但城邦有其崇拜的诸神,而且氏族、部落、公社以至家庭,都有自己的崇拜的神,有众多的繁杂的崇拜仪式,还有众多的节日庆典。而德尔菲神谶所在政治、军事决策中的作用,也十分重大。就如殷代的甲骨占卜一样。雅典城邦的原始性,还表现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关于是否可以实行共产共妻的讨论中,虽然现实中不是这样的制度,可是哲学家却认真探讨它的可行性和优缺点。而政治上的民主制度,也就是它原始性的一种表现,所以我们说它是原始民主,或者称直接民主。实际上,城邦内部充满了所谓民主派与寡头派的激烈斗争,各城邦之间,也充满了无休无止的战争,最后终于酿成伯罗奔尼撒大战,城邦制度瓦解。

一般论者往往盛赞雅典民主维持二百余年之稳定,给城邦带来和平、幸福、繁荣,因此创造出人类历史上的许多灿烂文化。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是这二百余年的稳定,还是很可质疑的。这一段时间内,雅典的历史充满无休无止的战争和斗争,内战和外战。公元前594年的梭伦改革,颁布了解负令,但是其四个阶级的划分明显是不平等的。这一改革号称中间路线,穷人和富人都不满意,所以扰攘不休,梭伦被迫出走,十年不归,归来后也过上退隐的生活。以后党派斗争激烈,形成海岸、平原、山地三派。公元前560年皮西斯特拉图斯执政,是为僭主政体。但在派别斗争下他几次被逐,又几次返回。在33年的执政期间,只有19年当政,其余时间逃亡在外。公元前527年发生了推翻他的阴谋,处死、放逐了很多人,他死后其子继位。以后就发生了克利斯梯尼和伊萨戈拉斯两派的党争,经过反复,克利斯梯尼于公元前508年掌权,实行民主改革,西方认为公元前508年的改革是雅典民主之始。之后希腊各邦战乱不休,而波斯人也不断进攻。雅典内部则民主派和贵族派斗争继续,民主派地米斯托克利取胜,把贵族派首领阿里斯梯德流放。公元前499年开始了波斯和希腊战争,公元前490年马拉松战役,希腊人取得胜利。公元前480年,温泉关之役和萨拉米海战,希腊人暂时打退了波斯人。在这次危机中,雅典的战神山会议因为分发费用使人民参加海战,而又控制了行政政权,长达17年之久。而对雅典能取胜波斯贡献很大的地米斯托克利,因为党派斗争失败,被用陶片放逐法驱逐,他于是归降波斯,在波斯也不得意,后来自杀。公元前460年,对波斯之战还未终结,伯罗奔尼撒战争又复开始,这是希腊各城邦围绕在雅典和斯巴达两大主帅周边展开的大战,雅典在海战中一般会取胜,而陆军见长的斯巴达则不断蹂躏雅典的阿提卡郊区,烧杀劫掠,造成很大破坏。这时雅典城内进行的是贵族派客蒙和民主派伯里克利的斗争,伯里克利日渐得势,公元前445年成为无可匹敌的权势人物,普鲁塔克说,在四十年当中,伯里克利一直是各政治家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这四十年中,有十五年他每年都被选为将军,“大权在握,不曾间断”,“他权位太高,气焰太盛,与民主政治很不相称”。[94]所以,被称为民主之花盛开的伯里克利时代,也可以说是他的独裁时代。公元前431—前404年,伯罗奔尼撒战争第二阶段,雅典发生瘟疫,伯里克利也染病而死(公元前430年),以后雅典在战争中逐渐失利,公元前415—前413年远征西西里失败,损失巨大。公元前411年,发生了贵族派的政变,这一政变没有维持多久就失败了。但雅典在战争中不敌斯巴达已是既成事实。公元前404年,雅典发生30人的僭主政变,他们控制了大权,残杀许多人,“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处死了不下一千五百人”。[95]这一年雅典向斯巴达投降,战争以雅典失败而告终。此后希腊城邦走向衰落,马其顿兴起,雅典发生了亲马其顿和反马其顿两派的斗争,公元前338年的克罗尼亚之役,希腊沦为马其顿的附属,此后的希腊历史就是马其顿的专制统治了。波里比阿就评价雅典犹如一艘没有船长的大船,人民莽撞冲动,分裂争吵,时常陷入危机。[96]

应该承认,建立在奴隶制和对其他城邦的霸权统治之上的雅典城邦,保证了一段时间内许多公民作为有闲阶级过着悠闲的生活,能够研究各种学问,创造了对人类有益的、繁荣、灿烂的文化,包括可以称为科学、哲学、戏剧、诗歌、历史、雕塑、绘画的许多内容。但是其民主的创造却历来意见极不统一,见仁见智,众说纷纭。其实古典作家大都不看好民主制度,[97]甚至被认为是持折中态度的亚里士多德也说,平民政体中“各自放纵于随心所欲的生活,结果正如欧里匹特所谓‘人人都各如其妄想’而实际上成为一个混乱的城邦”。[98]罗马征服了希腊,以后更发展成为罗马帝国,所以罗马人不认同希腊的民主制。罗马作家都对希腊民主予以消极评价。西欧中世纪时,意大利城市产生了一些城邦,它们仿效罗马共和国的形式(实际上实行的是暴君专政),而不赞赏希腊的民主。近代欧洲沿袭了对民主的负面评价传统,大多认为民主政体是多数人对全体的专政统治,甚至美国革命,也主张建立一个代议制基础上的共和政体,而不是民主制。[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