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让人成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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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与文化[195]

托马斯·亨利·赫胥黎

托马斯·亨利·赫胥黎

(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

英国生物学家和教育家。家境贫寒,与屠夫为邻,父亲是中学教员。儿时上学两年而已,自修医学而考入大学。但兴趣广泛,天文地理,哲学文学,无所不好而能无师自通,其才足以用于时,其文足以荣于世。因不遗余力支持达尔文的进化论,自命为“达尔文的斗狗”,雅号名实相副。他毕生捍卫和弘扬科学精神,竭力反对古典教育统治学府的传统和现状,与马修·阿诺德展开论战,主张文理兼备而不可偏废,同时强化科学教育,向当时的宗教势力宣战。赫胥黎终生从事科学研究和教学,同时著书立说,创立“不可知论”,并未弃置宗教。他躬亲参与制定幼儿和基础教育体制,立言教育应该“自由而平等”,在教育领域发表著名论著《论开明教育》、《科学教育》、《技术教育》。赫胥黎以浅显晓畅的文风见称于世,运斤成风而文不加点,文笔汪洋而气贯长虹,间以诙谐幽默的笔触,遂成为英国散文史上的名家。美国的文豪门肯曾盛赞赫胥黎或为“有史以来写作平易英语的最伟大的高手”。仅《随笔选集》便多达九卷。严复早在1898年即选译其名著《进化论与伦理学》,名之曰《天演论》,由此为国人所熟悉。晚年担任英国皇家学会会长。

六年以前,今天在座的诸位中,有些听众可能还记得,这座城市[196]的众多居民,曾经集聚一堂,我十分荣幸,向大家发表了演说。为了纪念本地著名的市民约瑟夫·普雷斯特利[197],大家济济一堂,表达我们的敬意。再则,如果还有什么欣慰,可以附丽于身后的荣华,我们也许希望,这位鞠躬尽瘁的贤哲,在天之灵终于可以安息了。

然而,天下罕见,与生俱来便有如此恰如其分的常识,如此恰如其分而不失分寸的虚荣,不论在世之日,还是辞世之后,他的声望都能和至高无上的善同日而语;而普雷斯特利的一生,则不容置疑,至少从增进知识,提倡思想自由这两方面来看,他树立的一种价值观念,境界更为高远,在学术进步方面发挥的作用,可谓同时互为因果。

因此我不由得想到,倘若普雷斯特利能够起死回生,今天和我们一起躬逢其盛,他会倍感喜悦,可能超过当年为纪念他的主要发现[198]而举办的百年庆典活动。善良的心灵会为之感动,社会责任的高度意识会感到满足,面对理所应当获得的财富大观,不是一掷千金,花费于俗丽的奢侈和浮华的排场,也不是大而化之,散尽施舍,结果施与也罢,收受也罢,双方都得不到保佑;他却是经过深思熟虑,耗资于一个规划的实施,规划可以援助现在和未来的子孙后代,只要他们都有志于自强不息。

说到这里,我们的思想都会统一认识。不过普雷斯特利沉潜于物理学的那份浓厚兴趣,大家的分享则大有必要;而且要像他那样,只有懂得表面看来和物理学相去遥远的各个探索领域里,科学训练的价值所在;然后大家才能赏识乔西阿·梅森爵士[199]崇高馈赠的价值所在,如果依然健在,他也会表示赏识,这份厚礼梅森赐予了中部地区的居民。

然而,身为19世纪的儿女,在我们大家看来,利用乔西阿·梅森教育基金提供的条件来创办一所学院,其中蕴含的意义,与一百年前可能蕴含的意义,则大不相同。建校之举,看来乃是一个征兆,预示了我们面临的是战斗千钧一发的时刻,或者说,处于接二连三漫长战斗的关头,这场战役是围绕教育而展开的,一直在进行之中,爆发战斗的年代,远远早于普里斯特利的年代,而休战则恐怕还遥遥无期。

上个世纪,参战的斗士,一方阵营为捍卫古代文学的急先锋,另一阵营则为现代文学的鸣锣开道者,但是,大约三十年前[200],争夺战变得错综复杂了,因为出现了第三方的阵容,围绕在物理学旗帜的周围,摆开了阵势。

我尚不清楚,有哪一位人物具有权威,能够以新军盟主的名义说话。因为必须承认,新军多少可谓散兵游勇,十之八九为非正规军,各自参战的时候,多半算计的是自己的小算盘。但是身为一个全职士兵,需要侍奉的是各级军官,所以见识大长,关于事态目前的局面,永久和平的条件,细说一番个人的印象,可能不会令诸位兴致索然;我在大家面前和盘托出,除此之外,还能如何更好地利用这个机会,本人则不得而知。

物理学纳入普通教育范围,此事倡议伊始,言者胆战心惊,交头接耳,从那时到如今,科学教育的提倡者遭遇了两种性质的反对。一方面,商业人士一笑置之,他们自诩为务实的代表;而另一方面,他们遭到古典文学学者的罢黜,因为后者的能耐堪比利未人[201],把持着文化方舟,也是文科教育的学霸。

务实之辈过去笃信,他们崇拜的偶像——掐指计算——一直是往昔繁荣的源头活水,所以足以保证手工业和制造业的未来福祉。他们所持的见解认为,科学乃思辨的垃圾,理论与实际互不相干;在处理日常事务中,科学思维的习惯是一种妨碍,而非一种助益。

谈到务实之辈时,我用的是过去时态——因为,三十年前,尽管他们咄咄逼人,我还不能肯定,这个纯种的物类已经灭绝。其实,只要舌辩尚未平息,他们便会纷纷遭受地狱之火[202],如能逃脱这个命运,真是奇迹降临。不过我有言在先,典型的务实之士,出人意料的是,和弥尔顿笔下的众天使却不无相像之处。务实之士的精神创伤,比如受到逻辑武器的打击,可能犹如教堂之门,幽深而宽阔,不过除了流淌几滴灵液[203],焉知祸福,其他却毫发无损。所以,此类反对科学之辈,姑且离开战场,我就无意浪费口舌,徒然重复列举确证,科学具有哪些实用价值;可是三段论产生不了入口段效应的地方,一个道德寓言,有时却能鞭辟入里,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我便来讲段故事,仅供那些反对科学的人士思考。

从前有位少年,无依无靠,只有一身虎虎生气,被抛掷到了为活命而拼命的风口浪尖,置身于制造业人口为主的地方。看来他经历过一番艰苦奋斗,因为到了而立之年,手头可用的现钱,总共不过二十英镑。尽管如此,人到中年,结果发现,原来迫不得已需要自己去应付的实际问题,实际证明他都理解,于是开创起一番事业,发迹之后,令人刮目相看。

最后,垂垂老矣,迎来的是千辛万苦换来的生活环境,“满载荣耀,友朋盈门”[204],故事里的这位豪杰,不由得让我们想到有那么一些人士,早年立身时也是一穷二白,如何才能伸手扶持他们一把。

于是介然于怀,前思后想,过了很久之后,这位成功的商界务实之士,居然苦思冥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便为他们提供手段,让大家获得“健全,完整,实际的科学知识。”接着他奉献出自己的一大部分财富,通过历时五年的不懈努力,终于实行了这个目标。

故事的寓意,我就不必挑明了,因为这所理科学院的建筑结构,坚实而又宽敞,让我们大可放心,故事绝非寓言,针对那些务实的种种异议,这个务实的回答犹如千钧之力。我纵有万语千言,终不过是纸上谈兵。

我们可以理所当然认为,根据那些最有资格判断是非的人士的见解,全面科学教育的推而广之,乃是工业进步的一个绝对基本的条件;今日举行揭幕典礼的学院,今后赐予的恩惠未可估量,而受益的学子,原本是要从事本地的手工业和制造业,才能糊口谋生。

值得探讨的唯一问题是,诸如现行的客观条件,能够为取得永久的成功,尽量提供最佳的机会,因为学院的工作,就要利用这些条件去贯彻落实。

乔西阿·梅森爵士,毫无疑问十分明智,因为充分自由的处置权利,他已经移交给全体董事,最终要求他们履行学院的管理职能,以便能够根据未来情况的变化,调整好基金的用途安排。不过,涉及三个关键问题时,对于行政人员和教师双方,他已经措辞十分明确地约法三章。

凡是关涉学院工作范围之内的事情,禁止任何一方头脑里想到党同伐异;神学则严格罢黜于校园之地;最后,特别予以宣布,“纯粹文科的教学和教育”,本院将不提供任何便利措施。

前两条训喻足智多谋,看来我只需表达本人确信无疑,而现在我所关心的问题,并非就此大做文章。但是这第三条禁令的内容,使得我们要正面对峙反对科学教育的其他人士,他们远未寿终正寝,如同务实之辈那样,而是充满活力,头脑机敏,咄咄逼人。

下述情况并非不可能出现:“文科的教学和教育”排斥于一所学府,如此直言不讳的论调,我们将会听到严厉批判的声音,而一所学府标榜的是提供高水平和高效率的教育。当然,到了那个时候,为文化张目的利未人,就会面对文化四壁,徒然大吹法螺,犹如面朝一座教育的耶利哥。[205]

不是有人反反复复告知我们,学习物理学不足以赋予文化;凡是比较高深的人生问题,物理学都无从触及;更有甚者则曰,不断致力于科学研究,往往会诱发一种狭隘而偏执的信念:科学方法适用于探索各种各样的真理。不是有人屡次三番,理直气壮发表高论,面对提出一个令人头疼的论点的作者,最有力量的回答,莫过于奉送一个雅号:“精通科学的专家而已”。而且,我恐怕还不算悲观,所以用过去时态谈到,有人以如此形式表示反对科学教育;不是疏忽,而是明令禁止,“纯粹文科的教学和教育”,我们岂不是可以预料,有人会如此赐教:这个享有专利的例证表明了科学胸襟狭隘?

乔西阿·梅森爵士采取这样的举措,我并不清楚道理何在;不过如果我清楚的话,我理解的是下述情况,“纯粹文科的教学和教育”之说,他所指的是普通古典文学课程,我们的中学和大学设置的课程,我斗胆略陈自己的各种理由,以示支持他的举措。

因为我非常强烈地信奉两条信念。第一,古典文学教育,不论学科,还是教学内容,对于攻读物理学的学生而言,都缺乏所谓的直接价值,而这两方面耗费的宝贵时间,有人却以为理所当然;第二,谈到获得真正的文化修养这个旨趣,专门科学教育,至少和专门文科教育一样,具有同等的效应。

我几乎不必向诸位指出,这两个见解,特别是后者,与绝大部分受过教育的英国人的见解截然相反,而他们受到的影响,则来自中学和大学阶段的传统教学。根据他们的定见,唯有文科教育才可谓修习文化的门径;而文科教育的含义,不仅等同于文学方面的教学内容,而且是指文学独一无二的特殊形式,即古希腊罗马典籍。他们认定,凡是修习拉丁语和希腊语的人士,即便浮光掠影,也可谓受过教育;而凡是精通其他知识科目的人士,即便寝馈其中,仍属专家之列,赢得几分敬重而已,却不登大雅之堂。接受教育的人的印记,学位,并非为专家而设立。

我国的一代文化传教士[206]著书立说,字里行间渗透了大度包容的精神,对科学思想抱有真正的共鸣,本人对此了然于心,不至于把他和上述见解等同视之;不过传教士尝贻书腓力斯人,论者不妨精选华翰一二,并不符合腓力斯人身份的之士,足以解颐喷饭。有些片言只语,也不妨有所假借。

阿诺德先生赐教各位,文化的意义,在于“认识普天之下历代思想之精华,文章之鸣凤”。文化乃是文学所包含的人生批评。这样的批评认为:“欧洲乃是一个伟大的同盟,为了学术和精神的宗旨,注定要付诸一个共同的行动,致力于一个共同的成果;其中各个成员,为了共同的素养,应该略知古希腊罗马,还有东方典籍,大家需要知己知彼。专门的地方性和临时性优势,则排除于考虑范围之外,这个规划,倘若完全彻底付诸实施,在学术和精神领域里,现代民族将取得长足进展。我们,我们所有的人,作为个人而论,这个纲领贯彻得越是彻底,我们便会取得更大的进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207]

我们在此需要探讨两个不同性质的命题。第一,人生批评是文化的精髓;第二,文学包含的内容足以构建这样一种批评。

我认为,第一个命题大家应该完全赞同。因为文化所意味的内容,与学问或技能,肯定大相径庭。文化的言外之意是,胸怀一个理想,习以为常用批判眼光估量事物的价值,以一种理论标准来衡量。完美的文化,应该应用一种完整的人生理论,基础便是关于人生的前景与局限,具有同等程度的清晰认识。

不过凡此种种,我们可以表示同意,但是文学一门足以提供这种认识的假说,我们对此却要强烈地表示异议。凡是古希腊罗马、还有东方古人的思想和文苑,凡是现代文学所要告诉我们的内容,全部学习之后,仍然未可不言而喻表明,我们已经奠定了充分宽阔和深湛的基础,可以从事构成文化的人生批评这项任务。

确实,对于了解物理学范围的人而言,远谈不上道理显而易见。仅举“学术和精神领域”的进步而论,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承认,民族也罢,个人也罢,如果他们共同的素质在物理学的宝库里无所借鉴,照样有可能取得真正的进展。我应该说,一支兵马,倘若手无精良甲兵,足无虎踞龙盘之地,或许还有望在莱茵河发动一场战役,而物理学在上个世纪里的作为,个人倘若一无所知,则无望进行人生的批评。

生物学家如果遇到一种异常现象,这时他便本能地转向了演化研究,以便澄清异常的原因。格格不入的看法的基本理由,各人可以抱着同等的自信,从历史上去探求。

英国人居然为了教育目的,利用财富兴学办校,而且捐赠资助,所幸的是,现在这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物了。但是,五六百年之前,建立基金机构的举措,其中表明或者隐含的条件,和目前的情形几乎截然相反,后者便是乔西阿·梅森爵士想到的权宜之计。换言之,物理学在当年实际上遭到忽视,而某种文科训练,则群和而从之,视为获得知识的一个手段,而那时的知识实质上属于神学。

为了促进同类的福祉,大家的作为同样受到这样一种强烈而超乎利欲的愿望的激励,彼此之间,出现了这种奇特的矛盾现象,其中的道理不难发现。

那个时代,客观说来,倘若有人渴望的知识,超乎个人观察,或者通过普通谈话所能获得的范围,他起初的必然反应是要学习拉丁语,因为西方世界所有高深的知识,都包含于拉丁语所写的著作之中。结果,拉丁语法,还有逻辑学和修辞学,乃是教育的基本内容,需要通过拉丁语进行研究。关于这个渠道传授而来的知识内容,即犹太教和基督教的经书,由天主教教会说经释义,拾遗补阙,故而大家认为,经书包含的主要见闻,已经包罗万象,而且千真万确。

神学名言之于往昔的思想家,犹如欧几里得的公理和定义之于往昔的几何学家。中世纪哲学家的职司,在于演绎神学家提供的论据,凡有论断,都要符合教会法令。教会所说的一切合乎真理,都要通过逻辑推演,证明其中的来龙去脉和道理所在,证明教会言论必须合乎真理,而赋予哲学家的至高特权,就在于此。这条界限,倘若他们的论证有所不及,或者有所逾越,教会则要履行为母之道,随时制止他们的越轨言论,如有必要,还要借助于世俗的力量。

毋过之,毋不及,神学提供给我们祖先的,便是这样一种简约而完备的人生批评。他们洗耳恭听,世界如何开天辟地,如何天地灭绝;他们学而知之,一切物质存在,只是精神世界的美好面貌上存在着一个微不足道的瑕疵,无论怎么看待,造化乃是魔鬼的用武之地;他们学而知之,地球为肉眼所及的宇宙之中心,人乃天地万物之灵长;他们听到的谆谆教诲是,自然规律并无固定的秩序,而是能够,而且始终由于无数神灵力量的作用而改变,有善有恶,于是秩序好坏,要根据凡夫俗子的行为和祷告感动神灵的情形而定。全部学说的总和与实质,在于产生一个信念:在这个世界,唯一真正值得认识的道理,在于如何确保尘世超凡脱俗,在特定的条件下,成为教会展望的福地。

我们的祖先拳拳服膺这样的生命理论,处理教育问题时照章办事,处理所有其他事务时,同样奉行这个理论。文化意味着神圣品质——当时圣徒风气,天下翕然而从;导致这个结果的是在所难免的神学教育;而通向神学之路,则要假借拉丁语。

研究自然——程度超过常人需要的满足——与人类生活居然有所关联,这个想法与神学出身人士的思想,相去甚远。确实,为了人类的考虑,自然一直遭到诅咒,所以便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干预自然的那些人,很可能与魔鬼有着十分密切的接触。再则,如果有人天生便是科学探索者,听任自己的本能发展,可能他多半要打算恶名远扬,可能要打算遭受一个巫师的命运。

倘若听任西方世界自行其是,处于中国那样关闭自守的状态,那么如此局面会持续多久,无人可以预卜先知。不过,幸好西方不是任其发展。13世纪之前,西班牙摩尔人文明的发展,伟大的十字军运动,已经把酵母引入进来,自斯以降,直至现在,从未停止发酵。起初,通过阿拉伯典籍译本的居间作用,此后通过钻研原作,欧洲西方各国渐渐熟悉了古代哲人和诗人的篇籍华章,一段时期之后,也渐渐熟悉了蔚为大观的古代全部文献。

在意大利,法国,德国,英国,不论学界具有何其高远的学术抱负,或者雄视天下的包容气度,殚精竭虑达数百年之久,追求的是拥有古希腊罗马寿终正寝的文明所遗留下来的丰富遗产。印刷术的发明裨益士林,令人叹止,古典学问遂得以传播和繁荣。拥有这份遗产的人引以为豪,因为他们已经获得人类可以企及的至高无上的文化。

苍天有眼。但丁孤峰耸立,雄踞山巅,一人而已,文艺复兴时期的近代文学方面,没有哪位人物堪与古代之士相提并论;没有什么艺术足以媲美古人的雕塑;除了古希腊已有的创造之外,别无物理学可言。归根结底,具有完美学术自由的楷模已不存在——接受理性时毫无游移,视为追求真理的唯一指南,进退出处的最高仲裁。

新学问必然很快对教育产生深远的影响。僧侣和繁琐哲学家的语言,在那些拜读维吉尔和西塞罗之后言犹在耳的学者听来,并不比无稽之谈高明多少,拉丁语学习于是置于一个新的基础。况且,拉丁语本身,不复为启开知识之门的唯一钥匙。曾经探求古代最高境界思想的学者,结果在罗马文学中,仅仅发现的是辗转而来的折光反射,于是改换门庭,面貌沐浴着古希腊人的明媚光芒。经过一场战斗,大家认识到,学习希腊语乃是所有高等教育的一个基本要素,而目前围绕教授物理学而展开的论战,和当年并非全无相似之处。

当年世人称谓的人文主义者奏凯偃鼓;他们掀起的伟大改革造福人类,未可限量。但是所有改革者的报复女神,才可谓一锤定音;教育的改革者和宗教改革者情形相同,都陷入了谬误而大错特错,尽管十分常见:改革努力的开端,他们曲解为大功告成。

19世纪人文主义者代表人物的立场,站在古典教育一边,视为获得文化的不二法门,其坚定程度,仿佛我们依然处于文艺复兴时代。然则,可以肯定,目前学术上的古今关系,与三个世纪之前形成的关系,已经大相径庭。姑且不谈存在着伟大而又特征鲜明的现代文学,现代绘画,尤其是现代音乐,文明世界的目前态势具有一大特色,使之与文艺复兴时期的差距之大,超过了文艺复兴时期与中世纪。

我们这个历史时期区别性的特征,在于自然知识发挥着突飞猛进、持续增强的作用。我们日常生活的面貌,不仅由于自然知识而形成,千千万万人民的繁荣昌盛,不仅依傍自然知识,而且我们全部的生命理论,很久以来,一直受到我们认识宇宙的笼统概念的影响,这些乃是物理学迫使我们形成的概念。

客观而论,我们一知半解的科学探究成果向我们证明,科学提供的认识,与中世纪毫无保留予以信任和教授的那些见解,二者之间存在的矛盾,可谓天壤之别而令人瞩目。

我们祖辈头脑里,认识世界起源与灭绝的那些想法,已经令人难以置信了。可以相当肯定地说,地球并非物质宇宙的主要天体,世界并非隶属于人类的用途。甚至可以更加肯定的是,自然表达了任何事物无从干预的一个确定秩序,人类的主要职责就在于认识那个秩序,同时相应地治理自身。更有甚者,这种科学的“人生批评”,向我们展现的文字证明,有别于任何其他的佐证。“人生批评”论诉诸的不是权威,也不是任何人可能思维或者表达过的内容,而是诉诸自然。“人生批评”论承认我们有关自然现象的全部解释,或多或少存在着欠缺,而且假借的是符号,同时要求,耽学之士在追求真理的时候,切莫寝馈文字,而要出入事物。“人生批评”论还告诫我们,未有佐证而先下断言,不仅大谬不然,而且可谓罪恶。

当今之世,人文主义者的代表人物,提倡纯粹古典教育,说明他们对此一窍不通。一个人有可能成为比伊拉斯谟更为优秀的学者,而同时关于目前学术界的沸腾局面的主要起因,他的学问并未超过伊拉斯谟。笃学虔诚之士,当然值得充分尊重,他们赐教我们一些训喻,认为在对待中世纪思维方式时,科学的对抗态度令人悲哀,而这些训喻暴露出,他们对于科学探究的初步原理无知无识;一位科学家所言的求真品质,他们也无从理解意味何在;已经确立的科学真理举足轻重,他们也缺乏意识,这简直是咄咄怪事。

“你也如此”[208],此类论辩不足为训,否则科学教育的倡导者,便可以充分公正地反驳现代人文主义者,他们可能成为博学的专家,但是他们并不拥有如此健全的知识基础,可以进行一种人生批评,而文化的美名受之无愧。再则,倘若我们不是于心不忍,我们不妨激将对方,人文主义者是惹火烧身,所以背上了这个罪名,并非因为他们也充满者古希腊人的精神,而是因为他们缺乏这种精神。

文艺复兴时期,一般称为“文学复兴”的时期,仿佛当时对西欧思想潜移默化的各种影响,在文学领域已经枯竭殆尽。我认为大家往往忘却了,科学复兴是由相同的能动力量所促成的,虽然不太彰明较著,但是同样意义重大。

其实,那个年代研究自然的学生寥若晨星,他们拾取认识自然迷宫的线团,恰恰如同一千年前落入古希腊人的手中。数学的基础,他们奠定得如此扎实,我们的子女学习几何所用的课本,便是为两千年前亚历山大的学校而编写的。现代天文学是喜帕恰斯[209]以及托勒玫[210]工作的延续和发展;现代物理学是德谟克利特以及阿基米德工作的延续和发展;经过了漫长的时期,现代生物学的发展,才超越了亚里士多德,泰奥弗拉斯托斯[211],还有加伦留传给我们的古代知识。

我们无法认识古希腊人的思想之精华,文章之鸣凤,除非我们首先认识古人关于自然现象的思考。我们无法充分理会他们的人生批评,除非我们理解了那种批评在多大程度上受到自然观念的影响。我们虚称自己是古人文化之嗣响,除非我们,如同古希腊人的思想精英那样,服膺一种毫不动摇的信仰:理性的自由发挥,与科学方法一脉相承,是企及真理的唯一方法。

因此我冒昧地认为,我们现代人文主义者的那些侈言,必须予以止息,姑且不说弃置,他们妄言拥有文化的垄断权,继承古人精神,非我莫属。不过我应该表示十分遗憾的是,以上所言,倘若有人居然理解为本人的言外之意,是力求贬低古典教育的价值,这样的情形可能出现,而且有些时候确实存在。人类天生能力的相差程度,可与机遇大小相提并论;文化固然为一端,而一人选择最佳企及文化的途径,与最有利于另一人的途径,可能迥然相异。再则,科学教育尚属创始试验的阶段,而古典教育,根据历代师长的实际经验,已经组织得井然有序。由此看来,学习有充裕的时间,普通生活有了目标,或者有时间从事文学生涯,我认为,一个追求文化的英国青年,较好的方法便是按部就班,走完通常为他规划的成才之路,欠缺之处,可以通过自身努力有所弥补。

不过有些人打算以科学作为正业,还有些人则有意从事医学;另外一些人则不得不早年便开始营生;依我之见,对于所有这些人而言,古典教育可谓误人子弟;由于这层缘故,我才欣然看到,“纯粹文科的教学和教育”,不得列入乔西阿·梅森爵士这所学院的全部课程,因为他认识到,倘若列入课程,可能导致的结果,就是引入普通浮光掠影的拉丁语和希腊语。

尽管如此,名副其实的文科教育的重要性,本人丝毫无意加以质疑,或者以为,学术文化脱离了文科教育,照样能够达到完满境界。专门的科学训练,肯定和专门的文科训练一样,将会造就偏才。船只一边载重过量的话,货物的价值便无法补偿;而我也应该表示十分遗憾的是,这所理科学院如果最后培养出来的不过是偏才曲士。

然则,没有必要杞忧发生这样一场灾难。学院提供了英语、法语、德语的课堂教学,所以学生能够接触到现代世界三种最伟大的国别文学。

法语和德语,尤其是德国语言,对于渴望获得任何一门科学充分知识的人而言,可谓绝对不可或缺。但是即便假定,学生习得这两门语言的知识之后,也不过是足以应付纯粹科学方面的用途,每个英国人,就母语方面而言,拥有一个近乎完美的文学表达的工具;况且,在本国文学方面,拥有各类文苑英华的范本。如果一个英国人读完手中的《圣经》,手中的莎士比亚,手中的弥尔顿,还无法从中获得文科的文化,我深信,即便沉浸涵咏荷马和索福克勒斯,维吉尔和贺拉斯,文化也无法传而授之。

因此,由于学院的格局为文理两科的教育,提供了充分的准备,由于艺术教学也有酝酿筹划,在我看来,一种相当完备的文化,已经提供给了所有善于利用的学子。

可是我无法肯定,在这一点上,“务实”之士,元气大伤而性命尚存,是否还会质问,关于文化的所有这些论调,与一所教育机构有何关联,既然教育的目标有人界定为“促进一国制造业和工业的繁荣”。他或许会建议,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所需要的不是文化,甚至不是一种纯粹科学的学科,而无非是应用科学的知识。

我每每希望,从来无人发明“应用科学”之说。因为此说令人想到,有那么一种具有直接实际用途的科学知识,可以脱离另外一类科学知识而加以研究,后者毫无实用功能,学名谓之“纯科学”。然而推理谬误,莫此为甚。大家所谓的应用科学,其实无非是纯科学应用于特殊类别的问题。纯科学由根据一般原理的演绎推论而构成,由推理和观察而确立,它们构成了纯科学。只有在牢固掌握原理之后,才能够胸有成竹,作出这些推论;只有亲身经历构成了原理基础的观察和推理的活动,才能够彻底掌握原理。

各种技能行业和制作业运用到的全部过程,都可以归诸于物理学或化学这两大范畴。为了改进这些过程,首先必须彻底理解它们;而谁也没有机会切实理解这些过程,除非彻底精通原理,而且养成实事求是的习惯,而只有在物理和化学实验室里,经过持之以恒,指导有方的纯粹科学训练之后,才能养成这样的习惯。因此关于纯科学这门学科的必要性,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疑问,即便学院的工作局限于最狭隘地解释的既定目标。

还有,比较宽泛的文化,谈到这个向往,而非单一科学所产生的文化范围,大家应该还记得,制造过程的改进,仅仅是促成工业繁荣的条件之一。工业是手段,而非目的;人类工作仅仅是为了获得所需之物。具体需要什么,部分取决于他们与生俱来的向往,部分则取决于他们后天养成的向往。

倘若繁荣的工业所产生的财富,大家要用于满足不值一提的欲望,倘若制造过程的日益完善,将会伴随着那些从事这些过程的人品格卑下,那么我就看不出工业和繁荣的益处。

所以千真万确,何谓向往,大家的看法要取决于各自的品格;我们赋予品格一词的那种禀性,教学多少是无所触动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即便单纯的智育,不可能改变言行出处反映出来的品格的实际表现,程度则无法确定,品格给人的动力,无知者当一无所知。一种爱好快乐的品格将获得某种愉悦;但是如果由其选择,他可能宁取那些不会降低自己人格的愉悦。这种选择赐予每一个人,只要他们在文学或艺术的文化上,拥有一种取之不尽的愉悦源泉,这些愉悦不会随年华流逝而枯萎,不会随习俗移易而变得陈腐,也不会在回首往事时,由于自责的痛楚而变得苦涩。

今天落成的学院,如能实现创建者的初衷,那么本地人口各个阶层中,出类拔萃的俊杰,将通过大学教育。从今往后,伯明翰出生的子弟,首先读完初级和各级学校,然后进入这所理科学院读书,如果是可造之才,便能够善于利用提供的各种机会,从中有所获益,而获得的必定不仅仅是课堂教学,同时还有和他们生活境况十分相宜的文化。

在校园范围之内,未来的雇主和未来的工匠,会共同居留一段时光,置身于春风化雨的环境,他们会盖上潜移默化的印记,终其一生。因此,还有几句提醒诸位,不算言不及义:工业的繁荣不仅取决于制造过程的改进,不仅仅取决于个人品格的升华,而且取决于第三个条件,就是资本拥有者和生产操作者,双方都对社会生活的状况有清楚的认识,还有在社会行动的共同原则方面取得共识。他们必须懂得,社会现象诸如其他现象,在相同程度上,都是自然规律的体现;社会安排只有在与社会静态和动态的要求相和谐,才能长治久安;还要懂得,天道常存,自然主宰,自行其是。

不过若要取得这样的认识,就必须把物理学研究采取的探究方法,应用于社会现象的探究。因此,恕我直言,我乐意看到,这所学院提出的卓越教育纲要,应该增加一项内容,即以筹备形式,为社会学方面的教学创造条件。因为我们大家取得了共识,党同伐异不得出现于大学教学;不过国情所系,目前实际管理采取的是普选制,履行义务者,必须发挥政治功能。与政治自由的优点难以割裂开来的那些弊端,如果要加以遏制;各国在无政府主义与专制主义之间,永远游移不定的现象,如果要取而代之以自由,进退有节,稳步迈进;那将是由于大家会逐步学会处理政治问题,如同他们现在处理科学问题那样;在一个问题上,操之过急而不合时宜,同时持有宗派偏颇,当令人引以为耻,在另一个问题上同样如此;我相信社会机器的精美程度,至少和一台詹妮纺织机可以相提并论,如果有人指手画脚之前,尚未花费心血去精通它的运作原理,那么就不太可能有所改进。

结束演讲之际,我确信本人的声音是在座各位的喉舌,谨向这所教育机构德高望重的创建者,为他的功德圆满,表示我们的祝贺,事业造福于人,机构创其滥觞;同时表达一个信念:千秋万代将会把这所学院引为智慧的首要范例,而天赋的虔诚,将引导子孙后代把英明归功于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