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让人成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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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119]

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

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

(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

美国散文家、哲学家和诗人。出身牧师家庭,父亲是一位论派信徒,母亲笃信英国国教。八岁失怙,由姑母鞠育成人。九岁上学,喜好舞文弄墨,文学才华脱颖而出。1817年入哈佛,开始写日记,记载心路历程,先后凡五十年。大学毕业后开始布道,妙于谈玄,由是日渐知名。在思想上,爱默生兼收并蓄,从新柏拉图哲学、柯尔律治及欧洲浪漫主义作家、印度哲学等多方面汲取养分。1836年著书立说,小书仅95页,名曰《自然》,阐述超验主义哲学,主张超越感觉经验的物质主义世界和意识渗透万象的宇宙精神,观照自我的内心世界,从而获得人的自由。两年之后他在哈佛发表著名演讲《美国学者》,表达了自己的理想和学术抱负,挑战当年的哈佛精神,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时人誉称为“知识分子独立宣言”。1840年起协助编辑《日晷》,后主持笔政。40年代初期先后将各种演讲结集为《论文集》两卷,问世后驰名天下。1849年出版《代表人物》,属于文学传记性质,介绍的人物有柏拉图、蒙田、莎士比亚、拿破仑和歌德等。另有《生活的准则》、《英国人的特性》和《诗集》等多种。爱默生成为美国一代文化的代表人物,其时史称“美国文艺复兴”时期。

规矩师长,岂能造就

神人,我们翘首以待?

理所当然,性好音乐,

心绪荡漾,感应万象,

山川焕绮,丽天景象,

亲炙温雅,春风化雨,

须眉裙钗,顾盼神飞,

心向往之,心有灵犀。

本心若定,鉴往知来,

天下命运,流动不居,

脱胎换骨,尽在神人。

当今显示志向高远的名词便是文化。普天之下,汲汲于权力,汲汲于财富,而财富,大家则视为谋求权力的手段。值此世风之时,文化匡正了成功理论。所谓人为权役矣。强记时事,可以成为年鉴;能言善辩,可以成为辩士;敛财有术,可以成为吝啬之徒,即一介乞丐。文化则消解这些炎症,可以诉诸其他的力量作为辅助,抵抗那种主导的才具,乞助于品第能力的类别。文化监视着成功。为了大显神通,造化从不心慈手软,为了完成表演而牺牲表演者;或使其变得水肿或者鼓胀。倘若造化需要一个拇指,她可以不惜割舍四肢而制造一个,某一部位滥用了力量,通常立刻付出的代价,便是相邻的一个部位会出现某种缺陷。

我们的效率,多半取决于能否聚精会神,通常的例子不胜枚举,一个嫌疑分子倘若发落到尘世的时候,造化便让他浑身负荷成见,为了提高工作能力,他舍弃了对称意识。据说一人只能写一部书;倘若人有缺陷,他的所有表现往往便带有缺陷的印记。比如造化创造了富歇[120]之流的警察,满腹狐疑,诡计百端,意在规避计谋。富歇有言:“铺天盖地,满眼匕首。”神医圣托里奥[121]毕生研制一个大型称重计,个人的饮食无不过磅。柯克勋爵[122]高度重视乔叟,因为寺僧乡士的故事[123],具体反映了针对炼金术的内容,见于亨利四世法规第四章第五条。我见识过那么一位人士,他相信英国主要的恶作剧都是胎源于笃好音乐会。不久以前,有位共济会员刻意向举国上下解释道,华盛顿将军成功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得到共济会员的协助。

不过较之老调重弹更为不堪的说法是,造化确保了个人主义安然无虞,途径便是赋予一己高度的自负,以为在现行制度里举足轻重。社会的害虫即利己主义者。愚蠢与聪明,圣洁与世俗,粗鲁与文雅,利己主义者中间,也存在这些区别。利己主义犹如流感,这种疾病降临于所有的肌体。患有失调的话,也就是医生都知道的舞蹈症,病者有时转动身体,在一处缓慢地旋转不已。莫非利己主义是这种疾病的形而上的变异?个人天赋形成了一个圆圈,他的一动一静,都围绕着这个圆圈,渐渐孤芳自赏,便与世界失去了联系。利己主义乃是所有心智的一个倾向。其恼人形式之一,便是渴望同情。患者百般炫耀各自的不幸,撕开包扎伤口的绒布,暴露了足以起诉的罪行,结果大家可能怜悯他们。他们如同疾病一般,因为身体的痛苦总会从旁观者那里,强求别人流露几分兴趣,如同我们看到有些孩童,大人进门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无缘无故就咳嗽了,直到喘不过气来,无非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

这种失调是天才的天谴——艺术家,发明家和哲学家三者之天才。杰出的唯心主义者,对于自己的言行,将无能为力而超然处置,无法一无所求而勇于正视。“我处于获得天启的前夜”,口出此言之辈,诸位可要留心。失调旋即遭到惩罚,因为这样的习性促使大家迎合这种失调,而且,姑息病者的结果,便是把他封闭于更为狭隘的自私的思想之中,而把他罢黜于这个大千世界之外,那里有上帝创造的男男女女,他们难免犯有过失而能充满欢乐。我们既然自取其辱,那么不如遭受天辱。含有宗教思想的文学作品里不乏范例,如果我们披览诗人、批评家、慈善家和哲学家的私人名目,我们就会发现,他们沾染了这种贪得无厌和膨胀无度的毛病,我们理应叩问一番。

利己主义的这种甲状腺肿,在名流中间屡见不鲜,因此我们必须推断,造化之中,存在某种强烈的必要性在推波助澜;诸如我们看到的异性相吸的情形。保护人类是如此必要的一个关键所在,所以造化确保了人类满载激情,不堪负担,可谓不惜一切危险,危险则在于永远的罪恶和紊乱。利己主义的根源,也在于上述根本的必要性,每个个人都据此而执意依然故我。

这种个性非但与文化并不相悖,而且是文化的基础。凡是可贵的天性,都有其权利,我们对之谈话的学生,应该具有他的文化战胜不了的天生机智——文化运用的是一切书本,诸门艺术,各种便利,礼尚往来,而天生的机智则从不为之征服,以致失落其中。个人无非是培养有素的人,具有良好的刚毅品质。而文化的目的,并非在于破坏这种品质,但愿不至于此,而是在于经过陶冶而能排除一切障碍和杂质,唯有纯粹的力量保存下来。我们的学生必须具备风格和刚毅,在个人专长方面成为宗师。可是志向在此,他却必须置之脑后。他必须容纳百川,具有这样一种力量,可以假借自由而超然的眼光看待万象。可是这种个人的趣好和自我,却负载了太多的重荷,结果有人如想寻觅一个伴侣,能够排除杂念而看待客体,不带个人感情,或不以个人好恶为取舍,可是他发现,能够令自己满意人的寥若晨星;而绝大多数人的病累,则在于冷漠,缺乏好奇,只要任何事物都无关他们的自私。虽然他们在谈论面前的东西,他们想到的却是自身,他们的虚荣设下小小的陷阱,以求博取你的推崇之情。

可是等到有人发现,以人类利益而论,他的个人身世存在着局限性,他依然交往的是家人,或三朋四友——或许和闻名街坊的十来位名流。身居波士顿,人生的问题无非是能够道出八位或者十位闻人的尊名。奥尔斯顿先生[124],钱宁博士[125],亚当斯先生[126],韦伯斯特先生[127],格里诺先生[128],你可曾谋面?埃弗雷特[129],加里森[130],泰勒神父[131],特奥多奥·帕克[132],你可曾有所耳闻?你可曾和蜗轮先生、顶峰先生,十万卢比先生晤谈过?[133]瑏瑠有了如此一番阅历,便可死而无憾了。身居纽约,问题在于能够道出另外八位,十位,或者二十位名流的尊名。你可曾见识过几位律师,商贾和经纪——外加两三位学者,两三位资本家,两三位报刊编辑?纽约犹如一只吸干的橘子[134]瑏瑡。十来个名流,或是国产,或是舶来,谈完之后,我们便如释重负,谈笑风生也就变得意兴阑珊了,谈笑构成了我们美国人的生存方式。我们也不指望有人自成一家,其实无非是各路英豪的黯淡翻版而已。

生活十分狭隘。时隔十年,任何才子俱乐部或者俦侣,倘若组织大家再度相聚,如果有位天才出席,他明察秋毫而又挫服满堂,便可促使在座各位披肝沥胆,此刻将会出现何等疯语无伦次的自白啊!我们为之牺牲的那些“事业”,诸如关税或民主,辉格党思想或废奴思想,戒酒运动或社会主义,将会显露同样苦涩的根源和愤怒的狰狞;我们当年的天才,个个捣蛋生事,仿佛纷纷落入了猛禽的魔爪,使他兀然远离了幸运,远离了真理,远离了诗人形成的风雅社交——几分兴味,几分偏见,只有当他如今已是一头华发,神情麻木,这时魔爪渐渐松开,他才神志清醒,获得了冷静的认识。

文化寓于启发,汲取了一定的思想精华,暗示我们个人具有一定范围的趣好,通过这些趣好,他能够微调任何主调的强度,而那些主调在他的音阶范围之内,具有一种低沉的主导位置,这些趣好能够帮助他反躬自问。文化恢复了他的平衡,使他置身于伯仲和高手之中,复苏了共鸣的微妙意识,告诫他可能沦落到寂寞和令人厌恶的境地。

马术,泛舟,看戏,饮食,读书,围绕这些问题而去咨询他人,并非以示敬意,而是令人丢脸,况且,凡是他出现的时候,总要有意把话题转向了自家的小淘气,他的溺爱,谁人不知。在我们祖先的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的天堂,雷神托尔[135]的闪电宫里,有五百四十间大厅;凡人的居所,就在这五百四十间里。凡人的特长,在于拥有适应和变通的本领,通过诸多相关的要领,可以发现广阔的对比和极端的例证。文化扼杀了凡人的夸张,他吹嘘自己村庄或城市的那份虚荣。我们上街的时候,应该把宠物留在家里,我们迎接众人时,堂皇的理由便是善意和明智。凡是表现都不值得失去友善。我们谓之七艺和哲学的某些花哨玩意,就付出了这种残酷的代价。在北欧神话里,主神奥丁[136]未曾获得米密尔[137]的一杯智慧之泉,直至他留下双眼作为抵押。我们这里看到的是一个迂夫子,他无法舒展愁眉,披露困难,也无法千方百计间或掩饰他的愤怒,只要大家的谈话冒犯了他的傲慢——此时他便用人身攻击来折磨我们。学者偶然也会流露如此表现,他们个个以为,迂夫子在学界十分令人厌恶。助他一臂之力,让他走出易怒这间牢笼。用健康的血液好生清洗他那羊皮纸肌肤。在米密尔的智慧之泉旁边,他留作抵押的双眼,物归原主吧。如果有人自取其咎,有谁在乎他的所作所为?你的歌剧,你的地名词典,你的化学分析,你的历史,你的三段论,我们都可以忽略不计。你的天才之辈为了出类拔萃,却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他的头脑旋转不已,犹如一只螺旋,他不是健康的人,快乐而聪明,而是变成了有几分疯狂的牧师。造化顾及不到个人。当她的目的需要实现的时候,她便推动这些目的。跋涉于沼泽和海角,这属于某些鸟儿的命运,天造地设,它们十分适宜的境地,就是禁锢在那些地方。凡是动物脱离了自己的栖息之地,就会饿死。在医生的眼里,男男女女,人人都是一个放大的器官。士兵,锁匠,银行职员和舞蹈家,各自的职能则无法改变。由此可见,我们都是所谓适应的牺牲品。

针对这种有机体的利己主义,可以对症下药,方剂便是吸引我们的事物范围广泛,层出不穷,我们只要接触大千世界,接触群彦,接触社会的各个阶层,走南闯北,接触名流,接触哲学、艺术和宗教的高雅财富,便能从中获得吸引我们的一切;书籍,旅游,社会,隐居,尽在其中。

顽固不化的怀疑主义者,如果见识过驯服的野马,训练后的猎犬,或者参观过野生动物,或者勤劳的虱子展览,就不会否认教育的功效。柏拉图有言,“儿童在所有野兽中最为凶残”[138];古代英国诗人盖斯科因[139],也说过大意相同的良言:“养而不教,莫如不养。”都市培养一类说话方式和礼仪;边远地区则另有一种不同风格;大海孕育水手语言;行伍出身为第四种。大家知道,能够托付的军队,通过严明纪律才可能形成;通过系统训练,人人都可能成为英雄:拉纳将军[140]曾对一位法国军官说道:“你要明白,上校,只有懦夫才会吹嘘自己无所畏惧。”勇气的主要来源,在于并非初次所为的勇气。在所有的人类行动中,使用过的能力才堪称强项之最。罗伯特·欧文[141]有言:“给我一只老虎,我就来教育它。”希望对教育的力量持有信仰,这是有悖人性的,因为改善乃是自然规律;有人受到重视,恰恰由于他们发挥了向前和从善的力量。另一方面来看,怯懦无异于承认一种不可救药的自卑。

丧失了从善的能力,乃是唯一致命的失调。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永远领会不了赠言的转义,或者第二层或引申的意义,也体会不到幽默所在;音乐和诗歌,还有修辞和妙语,哪怕耳闻了七八十年,终究还是望文生义。无论外科大夫,或是神职人员,对于他们已经爱莫能助。不过即便此类人等,遇到倾盆大雨或火灾呼救,还是能够理解得了!我曾注意到,这般人物明显讨厌地震。

我们要让教育促使人们锐意进取和防患未然。政治为一项后续工作,将就着修修补补而已。我们总是慢行一拍。为恶在先,立法在后,我们开始费劲地鼓动大家取消一项法律,而我们本来理应防止它的颁布。终有一日,我们要学会以教育取代政治。我们所谓斩草除根的改革,举凡针对奴隶制度,战争,赌博,酗酒的根治,无非治标而已。我们必须由上而下,即从教育入手。

我们的技艺和工具给予世人运用自如的便利,犹如给予新手的便利,无非是延年益寿,多活十年,五十年,乃至百年。我认为明智的作用在于春风化雨,润泽每个灵敏的灵魂,他活到三四十岁的时候,不至于会说,“这项工作我本来是能够完成的,只是由于缺乏工具,故而无可奈何。”

可是应该承认,我们的培养见效甚微;所有的成功都是运气使然,而且属于罕见;我们的心血和辛劳,多半付之东流。这个问题造化掌控在自己手中,虽然不可丝毫疏忽我们的教育制度,我们却很少能够确定,这个制度已经借鉴了一种不同的制度,或者从中形成了诸多的优点。

书籍,由于包含的是人类睿智精妙无比的记载,所以必须始终进入我们的文化概念。有史以来,聪明绝顶的头脑,伯里克利,柏拉图,尤利乌斯·恺撒,莎士比亚,歌德,弥尔顿,无不枕经籍分,渐渍汪洋,他们聪明过人,不会低估文字的价值。他们的见地举足轻重,道理在于他们善于兼听则明。我们确信凡是伟人都能含英咀华,或者说他们有多少自然而然的力量,就应该有多少博采众长的本领。金玉良言十分鲜见,所以总是吉光片羽。我总是乐于遇见有识之士,他们能看出莎士比亚超越所有其他的作家的卓异之处。我喜爱的是那些喜爱柏拉图之辈。因为这种热爱与自负格格不入。

不过子女首先要有向学之心,才可谓开卷有益。有些时候,子女的读书兴趣姗姗来迟。孩子托付给校长,可是施行教育的却是一班学童。你送孩子去读拉丁语班,可是他的受业解惑,大多在都来自上校路上沿途所见店铺的橱窗。你喜欢严格的规矩和漫长的学期;他却发现,最好的引导来自于亲身摸索而来的旁门左道,而且拒绝什么学习指南之类,除非是亲自挑选的辅导。他憎恶语法和《诗韵宝典》[142],喜爱的是射击,垂钓,骑马和划船。休矣,孩子本无过,如果你的理论忽略了他的体育训练,那可就并不适合指导他的培养。射箭,板球,射击和垂钓,马术和划船,样样都可以育人,开发身心;舞蹈,服饰和街头闲谈,同样如此;只要孩子天资不薄,具有高尚和灵巧的禀性,这些东西对他的助益,并不亚于书籍。他学习象棋,惠斯特,舞蹈和舞台表演。做父亲的看在眼里:这段时间里其他的孩子学的是代数和几何。可是前面那个孩子的收获,远远超过他们从这些可怜的游戏里得到的益处。一连数周,他迷恋惠斯特和象棋;可是很快他便发现,如同大人的发现一样,他玩游戏的时间太久的话,一旦放下来的时候,自己头脑便一片空白,孤苦伶仃,他便鄙视自己。从今往后,对待其他事物的时候,也会出现相同的情形;凡事孰轻孰重,他都有所体验。这些雕虫小技,比如舞蹈,都是进入人类前排座位的入场券;精通这些次要的技能和造诣,则使后生能够聪颖地判断诸多事物,否则的话,他就只能像书呆子那样斜眼一瞟。兰多尝言:“我不善舞蹈,由此承受的痛苦,超过我一生不幸和苦难的总和。”[143]要孺子可教(因为朽木可雕并非我们的意图),足球,板球,射箭,游泳,溜冰,登山,击剑,马术,凡此种种,盖属于力量这门艺术的课程,而力量则是他要学习的主要任务——尤其是马术,彻伯里的赫伯特勋爵[144]有言:“骏马上的高明骑手,远远超越了自身和他人,达到了天下造就的最高境界。”[145]除此之外,射击,垂钓,划船和马术,在所有善于利用的人之中,构成了秘密的共济会原则。他们同声相应,仿佛属于同一家俱乐部。

这些技艺也有一层负值。技艺之于后生的主要用处,并非在于消遣,而是为了促使大家认识到,所谓技艺是指什么,而不要始终成为他嫉恨烧心的起因。我们充满了迷信思想。每个阶层注视着自身并不具备的优势;温雅之士,注视的是粗犷的力量;民主之士,注视的是门第教养。大学教育的一大益处,在于让后生看到教育其实用处不大。我认识一位大城市里的大人物,他一心一意要获得高等学府的教育,结果未能如愿,从此便感到和读过大学的手足无法平起平坐。和许许多多专业人士相比之下,他现成的优越之处永远抵消不了这个想象的缺陷。舞厅,马术,酒会,台球,这些东西给寒门子弟传递的是优雅浪漫的情调,对于他则不然;平起平坐而自由出入这些场合,如果可能的话,哪怕只有一两回,都能使他清醒过来,其价值十倍于其成本。

我不太提倡周游天下,我注意到有人纷纷前往其他国家,因为在本国他们不算优秀,他们又奔回祖国,因为在异国他乡,人家视如草芥。十有八九,只有轻薄之徒周游天下。在国内没有任务缠身,你是何许人也?有人一再援引本人关于旅游的言论而吹毛求疵;不过我的本意可谓持论公允。我认为国人心性浮躁,这就有理由指为缺乏品格。所有受过教育的美国人,迟早都要前往欧洲;或许因为欧洲才是他们的精神家园,而我们这个国度存在着不登大雅的种种习性,或许给人的是这样的印象。有位杰出的女子学校教师说过:“女子教育的理念,就是使她具备资格,能够前往欧洲。”莫非我们永远无法从国人的头脑里抽出这条绦虫?大家看得明明白白,什么是他们的必然命运。凡在国内不得其所者,在国外也不能各得其所。有人漂泊海外,只是为了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掩盖自己的渺小。不会认为在国外发现的什么东西,国内未曾见识过吧?所有国家的东西完全相同。你以为有哪个国家,人们不用开水消毒奶锅,不给婴儿包蜡烛包,不烧柴火,不烤鱼?一方真理乃四方真理。天南地北,悉听尊便,结果发现带去多少美丽或价值,其他国家也如斯而已。

当然,对于有些人来说,旅游可能获益匪浅。博物学家,发现者和水手都是天然生成。有些人适合当向导,钱商,特使,传教士,信差,还有些人则适合当农夫和工人。如果某人生性轻率而好交际,那么造化的目的在于造就一个有腿有翼的生灵,他的构造就适宜旅行运动;我们必须顺从天意,提供给他的教养能够通行天下,坚持的程度,只要能够产生价值即可。不过我们切莫书生意气,而是让这种教养处处发挥作用。农场长大而从未离家的年少,据说在国内毫无机会,而境况相同的少年或男子,却把在城里修铁路或干苦力看作机遇。佛蒙特州和康涅狄格州穷苦的乡下孩子,从前拥有的那点见识,就是沿途叫卖,走遍南方各州。加利福尼亚和太平洋沿岸,此时便是这个阶层的高等学府,如同往日的弗吉尼亚一样。“有一点机会”便是他们的口头禅。“见世面”,或者走南闯北,这个说法和大家关于优势和优越的想法意思相同。毫无疑问,对于有识之士而言,周游提供了各种有利机会。他能通晓多门语言,交游广阔,接触各种技艺和各行各业,可谓几世为人矣。异国乃是一个进行比较的焦点,身处异国时,可以判断本国的优劣。周游的一大用处,在于推介国内的图书和著作——我们前往欧洲是为了美国化;另一用处,在于网罗人才。因为造化的果实星罗棋布,物宝无所不在;道德文章,造化同样寄托于远方之士。因此,每个人希望在同辈人里发现的六七位教师,往往其中便有一两位生活在世界的彼岸。

进而言之,每一个构造之中,都有一定的至点,这时在我们内心的苍穹里,星辰静止不动,这时需要某种外来的力量,某种转向或改弦易辙,这样才能防止停滞不前。作为医用药品来看,周游似乎为最佳的一种。正如有人目睹了乙醚镇痛的神效,密切注视着伤口,肿瘤,破伤风的紧急情况,获悉杰克逊博士[146]的发现有益于患者,乃怡然而喜,同样,一个人在看待巴黎,那不勒斯,或是伦敦的时候,他说,“如果万一离乡背井,我的思绪在这里至少可以得到慰藉,因为看到的是何其铺张的娱乐和工作,那是人类历代能够构思和积累的成果。”

和国外旅游的益处可以相提并论的是,铁路的审美价值,在于结合城乡生活的各自优势,二者我们不可舍其一。一个人应该居住在大城市,或者靠近大城市,因为,为了自身的天才充分发挥,大城市一面吸引人才,同时也将抵制诸多宜人而可贵的聪明,而且,身居城市,全体市民总体的吸引力,肯定能战胜各自的排外心理,迟早而已,足不出户的十分奇异的隐士,大家可以引君出瓮,一年四季,终有一日。在城市里,他能够发现游泳学校,体育馆,舞蹈教师,射击场,歌剧,剧院和大观园;有药店,自然历史博物馆;有美术馆;巡回的全国演说家;外国游客,图书馆和自己的读书俱乐部。在乡下,他能够发现的是寂寞和读书,人力劳作,低档的生活和破旧的鞋子;打猎之地可以嬉戏,登山可以了解地质,林荫路可以培养专心致志。奥布里[147]写道:“我听托马斯·霍布斯说过,在德比郡的德文郡伯爵[148]宅邸,有一幢很好的书楼,藏书之富,足够为其所用,爵爷书楼收藏的皆为他认为值得购置的图书。可是不闻谈吐生风,则为一个极大的不便,而且,虽然他设想自己能够理顺思路,像别人那样有条有理,不过他却发现存在一大缺陷。在乡下,天长日久,不闻谈吐生风,人的悟性和灵机,便长出了苔藓,犹如果园的一根旧桩篱。”[149]

都市令人思想产生激荡。伦敦和纽约促使人的思想去芜存菁,有人如是说。我们教育的一大作用,在于教人惺惺相惜,与人为善。从小到大,和见多识广而品质优异的人朝夕相处,这样的少男少女,在言谈举止上,便流露出一份未可估量的优雅。富勒[150]说:“拿骚伯爵威廉一世[151],从西班牙国王手中获得臣服时,每次都要脱帽示意。”倘若整个社会谈不上知书达理,断然无法找到一位知书达理之士。大家彼此促进,才能保持较高水准。尤其是女性;需要众多有修养的女士——才华横溢,举止优雅,手不释卷的女士形成的沙龙,雍容风雅,习以为常,故而表演,画作,雕像,诗歌,尽有可观,经常出入高雅社交——如此一来,才有可能拥有一位斯塔尔夫人。一家商行的主事,一位首席律师或政治家,日常要接触全国各地的三教九流,而这些人物也是犹如驱动轮,各个阶层的管事,从中我们难以发现比较追求文化修养之辈,可以视其为有识之士。除此之外,我们应该记住,稠人广众之中,人才辈出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今日之伦敦,可想而知能够行贿的最佳诱饵,在于各色人等俱全,各种条件具备,论者便能够相信,浪漫性格的人物,在此自有用武之地,相信诗人,神秘主义者,豪杰之士,都可以冀望发现棋逢敌手。

我希望都市能够给人最好的教训——娴静温雅。尤其美国青年的美中不足,就在于——骄矜。见过世面的人,毫无骄矜之气便是他的印记。他不会高谈阔论,而只会言语低调,就事论事,避免一切吹嘘之词。他不露山水,衣着朴素,从不然诺,多做实事,说话总是三言两语,喜欢实事求是。谈起职业时,惯于用十分卑微的称谓,所以能从毒舌之口,获得舌锋十分尖刻的利器。他的谈话,三句不离天气和新闻,不过他听任自己令人出乎意料,进而若有所思。他的学问和道理,金口一开滔滔不绝。伟人微行而过的逸闻趣事,诸如国王微服私行,他的想象力可谓一触即发,比如在光彩夺目的朝觐时,拿破仑居然刻意一身素服;或者彭斯,司各特,贝多芬,威灵顿,歌德,或是权倾一时之士,众人还以为是无名小卒;再如伊巴密浓达将军[152],“他从来一言不发,而是永远倾听”;比如歌德,在和生客交谈的时候,偏好的是琐碎的话题和普通的表达,衣着不如客人,他并非一身西装革履,而是显得有些过分心血来潮,其实则不然。旧帽子和厚大衣自有好处。我听说举国上下,大家看待优质阔幅布,都报以一份敬重。不过礼服令人拘束,男士则不肯委屈身体。厚大衣却犹如醇酒,话匣子一打开,男士便会推心置腹。有位古诗人曰:

“走向远方,一路节衣缩食,

你会发现有一点千真万确:

你看上去比较贫寒比较卑微,

你便会看得更加通透明白。”[153]

米尔恩斯《卑贱者的行当》中的笔墨,可谓异曲同工——

“在我看来众生露出本来面目,

在我面前他们不戴任何面具。”[154]

看来莫名其妙的是,我们国人居然——不是傻里傻气,而是有点儿头脑膨胀。有个精明的外国人,谈论美国人时称:“他们无论在说什么,都有那么一点演讲架势。”不过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语言里,有一大特色则与众不同,即历代书籍里那种妄自菲薄的把戏。可以肯定,在古老、人口稠密的国度,在数以百万的优质外套之中,一件精制的外套则无法显出特别之处,于是你发现的便是幽默人士。在英国人的一次聚会上,某公看上去未必彬彬有礼,或者器宇轩轾,面孔就像红彤彤的面团,却会出人意料地流露他的机智、学问,海阔天空,与天下名流多有私交,此时此刻你才明白,今日遇见的是一位显赫人物。莫非是这种情形:古老皮克特人野蛮风尚的荒草,本来已经几近灭绝,却得到美国大森林的滋养——爱好鲜红的羽毛、珠链和金饰?意大利人喜欢红色的衣服,孔雀的羽毛和刺绣;我还记得在巴勒莫[155]这座港市时的情景,有一个雨天的上午,满街但见一片耀眼鲜红色的雨伞。英国人具有一种素朴的品位。显贵的车马随行,清一色的素朴。华丽的装束,透露出城市的财富为新近所得,故而令人手足无措。皮特先生[156],颇有皮姆先生[157]风范,认为“先生”的称呼甚好,而反对欧洲的国王尊称。他们引以为豪的是,治理天下就在那间寒碜、朴素、昏暗的众议院会议室,这就是众议院落座的地方,面前有融融炉火。

我们一则希望都市成为中心,凡是上品,皆有可观,一则都市降低了我们的身价,因为事事都会小题大做。村夫在城里看到的是一家餐馆,一家发廊。他再也看不到地平线的壮丽轮廓,山川平原,而肃然和庄严则伴随造化而来。他跻身于阿谀逢迎、油嘴滑舌的一族,他们生活是为了排场,屈从舆论。生活被拖垮了,沦为可怜的烦恼和不幸形成的喧闹。你可以说神明应该尊重生命,因为个人的目标也是神明的目标;可是身居都市,神明已经背叛了你,化为一片愁云,充满了无足轻重的恼怒——

对抗神明,

他们寡不敌众,

他们将和贱民角力。

我们繁衍,繁衍,贱奴,

今日轮到我们了!我们主宰,

朱庇特把寰宇交给了

万千贱民,万千贱民。[158]

除了噪声,嘶叫恸哭的百姓,还有什么憎恶可言?百姓的风向标总是指向东方,他们活命是为了饱食,他们看病求医,他们娇生惯养,他们的双脚放在调风器上取暖,他们串通起来,就为了一把套上坐垫的椅子,一处通风的角落。让他们再经历一遍,又开始罗列他们的种种病痛,故事说不尽,太阳要西沉。姑且让这些宵小之徒,假以些许安慰,使得我们莫要沾沾自喜。在一个工作的人看来,白霜无非一种颜色;风风雨雨,他一回家,便置之脑后了。让我们学会生活得粗糙些,衣着朴素些,睡得坚硬些。避免口腹之累,这种微不足道的习惯,自有一定良效,虽然不易估量。我们也不必迫不得已而养成儿戏式的节食。坚持一种特别的食谱乃是迷信。一切东西,至少都是由相同的化学原子组成的。

孜孜以求伟大品质之士,感觉不到有琐细的需求。饮食,起居,衣着,或者礼节寒暄,或者在交游中要表现的形象,抑或财富,乃至例行公事,你的心思怎么可能放在这些方面——当你想到机器和工人多么微不足道的时候?在威斯特摩兰郡[159],有人向我称美华兹华斯,认为他为邑里人家树立了温饱家居的楷模,在那样的人家,惬意和文化不成问题,而且不事张扬。少年戴顶破帽,穿件儿时的外套,以后就可能确保向往的大学榜上有名,出入图书馆,此辈中人方为可造之才。在城里和乡下,寒门和小康人家大有克己阳刚的气概,可是不登大雅,而且永远不为文学所容,然则这股气概使得大地变得甜美;这股气概节约的是奢侈,花费的是必需;这种气概久而久之,造就了人才;这种气概卖掉的是马匹,可是建造的是学堂;工作起早摸黑,在工厂里同时应付两台织布机,然后三台,六台,可是还清了抵押父亲农场而换取的贷款,然后又欢天喜回去干活了。

都市有些高屋建瓴的公益,我们几乎无法节省;公益应该为人所用,不过要谨慎而不失傲气——这样对于可有可无的人而言,便会产生最佳的价值。城里可以偶尔光顾,不过应该养成深居简出的习惯。寂寞可以维护平凡,之于天才乃是诤友,乃是冷然和隐然的容身之处,在寂寞时,羽翼可以蜕换,从而能够饱经风霜,而非甘于享受阳光和星光。能够激励和引导同胞的人,必须固若磐石,和他人心灵沟通,起居,謦縕,日常的读书写字,他人俗见的古老羁绊,一概不为所动。“晨间——寂寞”;毕达哥拉斯的良言;造化也许向想象力面授机宜,因为从不当众泄露天机,造化的宠儿,可能领略到那些神妙的力量,它们只会透露给严肃入定的思想境界。可以肯定,柏拉图,普罗提诺,阿基米德,赫耳墨斯,牛顿,弥尔顿,华兹华斯,没有一位与人为伍,而是间或光顾人群,犹如施主一般;保全自我这个要领,良师自会向后生的灵魂灌输,时间上先后有序,生活上有条不紊,要保留寂寞的时段和习性。大学生活的一大优点,在于往往机械刻板,不妨如是说,优点在于独居一室而又享受炉火——父母毫不犹豫,允许子弟在剑桥享受这份待遇,而认为在家里则无此必要。我们说寂寞,是为了思想基调的品格留下这个烙印;不过倘若两个心灵共享一份寂寞,或者不止两人,则可谓倍感幸福而不失高尚。“我们四人,”尼安德[160]给他的宗教友朋写道,“在哈勒[161]将享受一座上帝之城[162]的内心天恩,基础便是永远的友谊。我认识你越多,我对平素所有的伙伴越是倍感不满,而且必然感到不满。他们的出现,令我目瞪口呆。共同的悟性,退居于一切存在的唯一中心。”

寂寞排除燃眉之急的压力,这样比较宽容和符合人性的关系就可能出现。圣人和诗人都力求洁身自好,向往的目标则着眼于芸芸众生,而且具有普遍意义,文化的奥秘即在于吸引人更多关注公众,而非一己的品质。比如这里有一首新诗,一时物议鼎沸,见诸杂志,谈话中亦有所闻。从中论者至少不难搜集读者提出的定论意见;那就是,总的说来,属于贬评。诗人作为匠工而论,关心的无非是给予他的好评,而不关心指责,尽管这些指责可能是公允之论。而可怜的小诗人,则一味倾听好评,同时排斥指责之词,以为那就证明了批评家的无能。可是儒雅的诗人,变成了两家公司的股东——科弗先生在科弗股份公司有话要说,在人性股份公司又有话要说——最后,他狂喜不已,因为证明了科弗的不合理,而他对前者的兴趣,又使得他很高兴科弗股票的流通。因为贬低他的科弗股份公司只是表明人性股份公司价值连城。一旦他站在批评家一边反对自己,他便充满喜悦,因为他成了一位儒雅之士。

一切财富和一切行动之中,我们必须体现智商这种品质,否则便一文不值。我一定要有子女,我一定要有活动,我一定要有社会地位和履历,否则我的思想和言语,便缺少包装或根基。但是为了这些辅助内容具有价值,我必须明白,它们都属于附带性质,而非炫耀性的财产,财产更多属于人民,而非属于我。我们在学者身上看到了这种抽象过程,可谓水到渠成;可是在务实之士身上看到这种品质,则平添了一份魅力。波拿巴,和恺撒一样,智力过人,能够在看待每一件物品时根据其本身价值来判断,而不会感情用事。虽然身为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他却能够批评一出剧本,一座建筑物,一个人物性格,发表公允的见解。我们熟悉某人,仅仅因为他是政坛显要,或是商界名流,如果我们发现,他有几分才智品位或技艺,在我们的评价中,他就会身价倍增;正如我们听说费尔法克斯勋爵[163],长期议会的将军,他十分热衷文物研究;再如法国的弑君者卡诺[164],他在数学方面天才卓绝;或者有位在世的银行家,他附庸风雅而擅名诗坛;或者有位党同伐异的记者,他致力于鸟类学。由此可见,如果在阿肯色州,或者得克萨斯州旅游,沿途经过阴沉的荒漠的时候,我们应该留意邻座的游客,他在读贺拉斯,或是马提雅尔[165],抑或卡尔德隆,我们理应希望拥抱一下。

文化开启了美感,我们这样说的时候,无非变换措辞而已,而信条依然未变。如果人生在世仅仅为了有用,无论在社会这个机器里,可以充当销子或铆钉,他依然是乞丐一个,而不能说他已经达到泰然自若的境界。朝朝夕夕,我的痛苦来自于众人感知不到美。他们并不懂得那份魅力,它每时每刻可以美化;天下万物,礼仪,自持,仁慈,都有其魅力。沉静与乐和是绅士的标记——沉静寓于活力。古希腊描写沙场的画卷显得沉静;英雄豪杰,无论投入何其激烈的战事,都能保持安详的一面;如同我们谈到尼亚加拉瀑布,飞流直下而不知缓急。一张乐和聪明的面貌,乃是文化的终极反映,堪称修心养性。因为面貌反映了自然和智慧,这个宗旨已经企及。

当我们的聪明才智发挥出来的时候,我们会变得温文尔雅,窘迫和不适,会让位于自然而然令人愉悦的言行举止。不妨留意一下,玩味天文学上大的周期空间,便会启发我们志存高远,视死如归。风光旖旎,群山巍峨,造化的陶冶可以平息我们的怒气,可以升华我们的友情。即便一个高耸的华盖,教堂豪华的内景,都对礼仪产生明显的影响。我听说笨手笨脚的人,站在高敞的天花板下,置身于宽敞的大厅之内,会变得说笑自如。我想雕塑和绘画能潜移默化,教会我们讲究礼仪,雍容娴雅。

不过,总的说来,文化必须通过高情远致而充实那些来自于经验的技能,比如雄辩,或者政治,或者商业和实用技艺。有一种思想和力量确乎体现了崇高品质,足以统辖和调节殊相,只有洞达万象的总体联系,才可能产生殊相。演说家洞彻事理之后,便再也不会对此视而不见,而是能够切近实务,犹如登高望远,虽然他不会头头是道,但是在应付实务时,他肯定成竹在胸,凡事不会眼花缭乱,或是惊恐不已,这就是他与律师和代理人处事的不同风格。在华盛顿与两党领袖处于良好的关系基础,这样的人物读到报章的流言,地方政客的揣测,这时他自有明鉴,善于辨别各种说法孰是孰非,事态发展到了什么地步,都一清二楚。康涅狄格这台社会机器,阿基米德自然一眼便可看透,足以判断性能良好的程度。进而言之,一位智者,如果不仅懂得柏拉图,而且还有圣约翰能够昭示他的道理,他便能够轻松地提高自己的处事之道,而具有一定的威严。柏拉图说,伯里克利达到如此崇高的境界,幸亏听从了阿那克萨哥拉的教诲。伯克能够影响人类事务,因为他的思想胎源于一个更高的领域。富兰克林,亚当斯,杰斐逊,华盛顿,依托的是美好的人性,在这样的人性面前,现代众议院的吵吵闹闹,无非酒肆政治而已。

不过还有一些高深的文化奥秘,并非略识之无之辈所能领悟,而是登堂入室之士才能管窥。这些道理只是勇者方能领悟的教训。我们应该认识那些戴上丑陋面具的朋友。苦难不幸乃是我们的朋友。本·琼森在《致缪斯》中娓娓道来:

让他倾听光阴漫长的积怨,法庭的恶意,

和解之后,依然让他嫌疑在身,

让他失去所有的朋友,更有甚者,

通衢大道的途径几乎条条不通;

你留给我的缪斯比你更加美好,

你带给了我,天赐的贫困。[166]

我们希望以强记之法钻研哲学,玩味英雄精神。可是上帝比凡人聪明,他说,吞下羞耻、贫穷和处罚的孤独,它们属于言道真理。逆水和顺水都要尝试。逆水能够给人值得认识的教训。国无宁日之时,人品尤其至关紧要。莫要恐惧革命,一场革命迫使你一年的体验多于五年。偶尔树敌不必过于敏感。有些时候要心甘情愿发落到考文垂[167],听凭民众尽情表示不屑一顾。饱经风霜的完人应该海量包涵。他应该对个人恩怨保持距离,不可因怨恨而耿耿于怀。他应该待人不分敌友,而是仅仅视为力量的渠道来评价众人。

蹈厉之志者,应该惧怕安逸家居和世俗风气。为了护持凤毛麟角,天堂有时便假以丑陋和憎恶,犹如保护果实的刺果。如果有什么上品之物留待你去发掘,初次或再次探访时,总是深藏不露,外形未必时尚,唾手可得,属于都市客厅之物。人见人爱是娇娃的追求。波尔菲里[168]有言:“陡峭崎岖乃神明之路。”翻开你的马可·奥勒留。以古人之见,他是一代伟人,他鄙视光彩夺目,敢于触怒命运女神。他们偏好的是硕大的巨轮,然而为时已晚,错失时机,于是随波逐流,盔甲已卸,桅樯索具全部拆除,而不愿她的伴侣降生于战旗飘扬和枪林弹雨的隐蔽所。没有任何社会财富能够廉价购得,与世沉浮,和蹈厉之志及自力更生,不可相提并论。

贝蒂娜如此回答歌德的令堂大人,当时她因为不修边幅,受到了责怪——“如果在可怜的法兰克福,我不能自持己见而自行其是,我就不会有多大出息。”方隅之见,变化多端而匪夷所思,后进应该自有判断,评价高下。我们的见识与时俱增,也就应该更加能够忍受凡夫俗子的基本生存方式;凡是勇敢的心灵都应该对待社会犹如孩童,决不可听任其发号施令。

“所有那类严谨而约束的美德,”伯克说过,“对于人性而言,几乎都是过于昂贵的代价。”有谁希望严谨?有谁希望为了贫穷、卑下、无礼,而抵制显赫和礼貌?而敢于如此的人,怎么能够保持脾气和蔼,精神欢乐呢?高尚的美德并非文质彬彬,它们的补偿在于最终卓尔不群。立场坚定,抵制侪辈的俗见,这样的人物,我们奉上的是花团锦簇的桂冠,全人类的泪水!大师的衡量尺度,在于二十年之后,他成功地促使所有的人折服于他的卓见。

我姑且在此断言,文化修养不能过早着手。和学者们交谈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们不为童年时代比较粗野的伙伴所欣赏,而在他们的评价中,唯有童年,才能够把宗教和无限这种品质,赋予想象性的文学。我还发现,如果父亲懂得欣赏,做儿子的便会获得更多欣赏的机会;现在渐渐长大的这批孩子,若要崭露头角,成就为最好的学者,他们不仅是迟了数年,而且是迟了两三代。而且我认为,对于一位学者而言,下述情况乃是一个说得过去的动力,如同在一个老社区里,通常能够找到一位名门出身的业主,经历了风华正茂的激情之后,他成为细心的丈夫,习以为常感到怀有一份心愿,经过他的经营料理,家业不会遭受损失,而是如同当年他接受遗产时那样,完好地留传给自己的后代——同样,一个深思熟虑的人,将会自视为那种世俗完善的对象,这样人类才得以完善,得以治愈,得以升华;在快乐或收益上,避免精力的每一笔开销,因为如此开销将会危及社会和世俗方面的这种积累。

化石层昭示我们,大自然是从初始的形式开始成形的,地球适于栖息的时候,也就上升至比较复杂的形式;比较高级的形式出现的时候,比较低级的形式便消亡了。我们的种族中,没有几位称得上是完美无瑕之人。我们依然身上残留着以前低级四足动物器官组织的残余。芸芸众生,我们谓之人矣;可是他们不足为人。多半忙于耕耘,拼命抓摸要摆脱束缚,人类需要一切使之挣脱出来的音乐。面对爱情,赤热的爱情,倾注热泪和喜悦;面对欲望,加以鞭笞;面对战争,予以炮击;面对基督教,运用慈善;面对商业,运用金钱;面对艺术,玩味精品选集;面对科学,运用电报,穿越绵绵不绝的空间和时间,能够让迟钝的神经跃动起来,在坚固的虫茧里轰然叩击,挣脱茧壁,让新的生灵脱颖而出,直立起来无所束缚——迈开步伐,唱响欢乐之歌!四足动物的时代行将结束,头脑和心灵的时代即将来临。众所周知的那些罪恶形式,再也无法形成组织,这个年代将会来临。人类的文化在所不惜,需要一切物质。一切障碍都将化为工具,一切敌人都将化为力量。可怕的恶势力,将会变为更为有用的奴仆。自然的生物进化的努力,旨在向上和完善,如果有人从中领会到人类未来的暗示,人性的生命之中存在着相同的向善的冲动,我们将敢于断言,没有任何东西人类无法克服和改造,直至最终文化将吞并混沌和地狱。人类将把复仇女神转化为缪斯,把黑暗势力转化为有益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