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中国哲学关于人生价值的思想
中国古代哲学很重视人生价值的问题。价值这个名词是近代才开始流行的,在古代,与今日所谓价值意义相当的名词是“贵”。《论语》所谓“和为贵”,《老子》所谓“道之尊,德之贵”,这个“贵”即“有价值”之意。中国古代哲学以“人”为中心议题。人是否可贵?人如何生活才可贵?这是古代思想家经常注意的问题。
关于人生价值的讨论,可以区分为三个层次。第一是人类价值的问题,即人类在宇宙之中有无价值?第二是人格价值的问题,即每一个人,作为人类的一分子,是否具有价值?第三是如何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问题,即一个人怎样生活才算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人类价值的问题亦即人在天地间的位置的问题。天地之间,物类纷繁,古代人称之为万物。人在万物之中居于何种地位呢?古代儒家认为人是万物中最贵的。《孝经》引述孔子说:“天地之性人为贵。”这不一定是孔子之言,但可以说是儒家的基本观点,认为在天地之间人是最有价值的。《易传》以天、地、人为“三才”,人是三才之一。荀子论人之所以贵,最为明确。他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34]人之所以最贵,在于有道德意识。汉、宋诸儒亦都有类似的观点。宋儒周敦颐说:“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唯人也得其秀而最灵。”[35]邵雍说:“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唯人兼乎万物,而为万物之灵。如禽兽之声,以其类而各能得其一,无所不能者人也。推之他事亦莫不然。人之生,真可谓之贵矣。”[36]周敦颐、邵雍主要是从人的智能超过万物来肯定人的价值。
道家崇尚“自然”,但也承认人在天地之间有重要地位。老子以人为四大之一,他说:“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庄子强调“齐物”,表现了否认贵贱区别的倾向。《庄子•秋水》篇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这是认为,人类自以为贵,不过是主观的偏见而已。庄子学派的这种观点是对于儒家“天地之性人为贵”的否定。但是多数思想家没有接受庄子的这种观点,仍然肯定人在天地之间的优异地位。
其次,中国古代哲学中还有关于人格价值的思想。所谓人类价值,是讲人类作为一个总体具有高于其他物类的价值。所谓人格价值,是从每一个人来讲是否具有一定的价值。人格这个名词也是近代才开始流行的,在古代则称为“人品”。人格或人品,可以说是指一个人作为一个整体与别人不同的特点的综合,亦即指一个人作为一个人的具体存在。
孔子肯定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立意志,他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37]有独立的意志即有独立的人格。孔子还认为,人人都有实行仁德的能力,他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38]又说:“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39]人人都有实行仁德的能力,亦即人人都有提高道德的潜能,这就是每一个人的价值之所在。孔子还没有明确地做出这样的结论,孟子则非常明确地提出这样的观点。孟子提出“天爵”、“良贵”之说,肯定人人都有人格的价值。孟子说:“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40]又说:“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41]天爵相对人爵而言。人爵即世间的爵位,天爵即道德高尚。“人人有贵于己者”,即人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良贵”相对“人之所贵”而言。人之所贵,权势者给予的爵位,是可以剥夺的。良贵是本身固有的,是不能剥夺的。孟子认为这“良贵”是人人固有的,是天赋的,但必须加以保养,如果忘记了自己固有的“良贵”,那就是“弃其天爵”,就没有价值了。荀子虽不赞同孟子的天赋道德观点,但也肯定“道义”有高于富贵的价值,他说:“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内省而外物轻矣。”[42]一个人,如果能坚持自己的道德意志,就有比王公贵人更高的价值了。儒家的基本观点是,一个人,如能实行道德,就有崇高的价值。宋儒周敦颐说:“道义者,身有之,则贵且尊。”又说:“君子以道充为贵,身安为富,故常泰无不足;而铢视轩冕,尘视金玉,其重无加焉尔。”[43]这都是肯定,人格的价值远远高于世间富贵的价值。
儒家的人格价值学说是和他们的道德学说密切结合的。儒家的道德学说具有一定的时代性和阶级性,他们所讲的高尚品德只能是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高尚品德,绝不是革命家的革命道德。虽然如此,儒家能摆脱封建时代追求富贵的世俗偏见,肯定人人都有可能提高自己的道德觉悟,肯定这种道德觉悟才是每个人的价值之所在,这一点对于民族的精神发展还是具有重要的积极意义的。
复次,一个人怎样做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呢?怎样生活才能达到人格价值的标准呢?每一个人都可以有人格价值,但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把可能性转化为现实性,还须具备一定的条件。要具备哪些条件呢?
春秋时期,鲁国的贵族叔孙豹提出“三不朽”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44]不朽即有长久的价值。三不朽说的主要意义是肯定人生价值在于有积极的贡献。“立”即有所创造,亦即有积极的贡献。
孔子对于伯夷、叔齐、管仲、齐景公等发了一些评论,从这些评论中,可以看出孔子对于人生价值的态度。孔子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45]又说:“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46]照孔子的评论,管仲建功立业,有功于民,可谓立功之人。伯夷、叔齐可谓立德之人。齐景公既无功又无德,就不足称了。在孔子的心目中,立德而又立功的最高典型是尧、舜,但又认为尧、舜也还没有达到最崇高的理想境界,所以说:“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尧舜其犹病诸”[47]。虽然如此,在现实中,尧、舜已是立德而又立功的最高典型了。
孟子提出立德的四个类型,即伯夷的“清”、伊尹的“任”、柳下惠的“和”、孔子的“时”。他说:“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罪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特别强调:“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48]清、任、和、时,都是立德的典型。伊尹辅佐成汤建功立业;伯夷、柳下惠则无功业可言,但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伯夷之风能使“顽夫廉,懦夫有立志”;柳下惠之风能使“鄙夫宽,薄夫敦”,对于社会风俗起了一定的作用。
儒家不甚重视立言,但也肯定立言有一定价值。孔子说:“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49]又说:“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50]有德者之言是最值得重视的,非有德者之言也可能有一定价值。
道家的态度与儒家不同,对于春秋时代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一概加以摒弃。庄子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51]又说:“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52]仁义之德、利民之功、名辩之言,在道家看来,都是不足称道的。
道家指出所谓立德、立功、立言的相对性,确有一定的理论意义。但道家最后陷于虚无主义,则不足为训。[53]《篇河伯》与《北海若》的寓言中,最后河伯问北海若说:“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北海若的答复是:“夫固将自化。”这是不解决问题的。北海若最后还是讲“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还是区分了安危、祸福、去就。这就足以证明,价值的判断在生活中是不可避免的。
三不朽说以有所“立”为不朽的标准。不论“立德”、“立功”、“立言”,都是对社会做出了积极的贡献。古代人所谓德、所谓功、所谓言,都有其一定的时代性和阶级性,但是也包含着一定的普遍意义。
现在,古今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我们今天应有对于人生价值的新认识。虽然如此,正确理解古代思想家关于人生价值的观点,仍然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