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们为了走下岸去而来到的地方山石嶙峋，又因为那里还有那样的东西[1]，任何人一看到这个地方都会望而却步。
犹如那次或是因地震或是因地基支撑不住而发生的山崩，冲击特兰托以下的阿迪杰河左岸[2]，塌方从山顶开始，从那里一直到平地，崩塌的岩石给山上的人提供了一条勉强可以下山的路。我们走下深谷的路也像这种路一样：断岸的边沿上，伸开四肢趴着假牛肚里怀孕而生的、成为克里特岛的耻辱的怪物[3]。他看见我们，就像怒火中烧的人似的自己咬自己。我的圣哲向他喝道：“你大概以为，到这儿来的人是在世上把你置之死地的雅典公爵吧？滚开，畜生，因为这个人并不是受了你姐姐的教导[4]来的，而是来看你们所受的惩罚。”
犹如公牛受了致命的打击时，挣脱套索，不知道往哪儿跑，只是东蹿西跳；我看到米诺涛尔也变成这样。
那位机敏的向导喊道：“快跑到通道口去；趁他盛怒时，你正好下去。”于是，我们就取路踩着那些石头堆下去，石头由于承受新奇的重量[5]在我脚下常常滑动。
我一面走，一面想；他说：“你大概是在想我刚制服的那只发怒的野兽所看守的这座崩塌的悬崖吧。现在我要告诉你，那一次我去深层地狱[6]经过这里时，这座悬崖还没有塌下来。但是，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确实在他来到这里，从狄斯手中夺去最上面的一个圈子里的大批猎物[7]以前不久，这个又深又污秽的峡谷[8]四面八方震动得那样利害，我以为宇宙感觉到爱了，有人认为[9]，由于爱，世界常常变成混沌；在那一瞬间，这古老的巉岩在这里和别处[10]都出现了这样的塌方。但是，你把眼睛注视下面，因为其中煮着用暴力伤害他人者的那条血水河[11]已经离着我们很近了。”
啊，盲目的贪欲和疯狂的怒火呀，在短促的人生中那样刺激我们为恶，然后在永恒的来世这样残酷地浸泡我们[12]！
我看到一道宽沟，正如我的向导所说的那样，弯曲得呈弧形，因为它环绕着整个平原[13]；高岸脚下和这道宽沟之间，有许多肯陶尔[14]排成一队奔跑，他们带着箭，如同通常在世上出去打猎时一样。看到我们下来，他们就都站住了，有三个从队里走出来，拿着预先选好的弓箭；其中一个从远处喊道：“你们走下山坡的人是来受什么苦的？就在那儿说出来，不然，我就拉弓。”我的老师说：“等我们走到奇隆[15]跟前时，我们要向他回答：你的性情总是这样暴躁，这使你遭殃[16]。”
接着，他推了我一下，说：“那是为美丽的得伊阿尼拉而死的、自己为自己报了仇的涅索斯[17]。中间那个俯视自己的胸膛的，是教养阿奇琉斯的伟大的奇隆[18]；另外一个是满腔怒火的福罗斯[19]。他们数以千计围着那道沟走，看到任何一个鬼魂从血水里露出身子，超过了他的罪孽规定的限度[20]，就用箭来射。”
我们走近那些飞快的野兽：奇隆拿了一支箭，用箭尾把胡须向后拨到两腮上。他露出了大嘴后，对伙伴们说：“你们觉察出后面那个人脚碰着什么，什么就动吗？死人的脚平常不会这样。”我的善良的向导已经站在他面前，头部只达到他那两种性质[21]互相衔接之处的胸膛，回答说：“他的确是活人，而且是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必须带他来看这黑暗的深谷[22]；引导他来这里是由于必要，而不是为了娱乐。那样一位圣女中止了唱哈利路亚[23]，委派我担负这个崭新的使命；他不是强盗，我也不是强盗的鬼魂。但是，我以我在这样荒野的路上迈步前进所凭借的那种力量[24]的名义要求你，把你的伙伴当中派一个给我们，我们可以跟他一起走，让他把可以涉水渡河的地方指给我们，并且把这个人驮在背上渡河，因为他不是能在空中飞行的灵魂。”
奇隆向左边转身，对涅索斯说：“你转回头，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给他们带路，如果另一队碰见你们，你就叫他们让路。”
于是，我们跟这个可靠的护卫一起顺着沸腾的红水河的河岸向前走去，河里被煮的人发出高声号叫。我瞥见有的人被血水一直淹没到眉毛。庞大的肯陶尔说：“这些是杀人流血、掠夺臣民财产的暴君。他们在这里为自己的残酷的暴行抵罪；这里是亚历山大[25]和使西西里经历悲惨的年月的狄奥尼西奥斯[26]。那个额上有那样黑的头发的是阿佐利诺[27]；另一个头上有金黄色的头发，那是奥庇佐·达·艾斯提，他在世上确实是被他的忤逆不孝的儿子害死的[28]。”
于是，我转身向着诗人，他说：“现在让他当你的第一个向导，我当第二个。”又稍微向前走了一段路，肯陶尔停住了脚步，下面有一群人，似乎头部一直到喉咙都露出那道沸腾的河水的水面。他指给我们看一个独自在一边的孤魂，说：“他在上帝的怀抱里刺穿了那颗如今仍然在泰晤士河上受尊敬的心[29]。”接着，我看到把头部甚至整个胸膛都露出水面的人；这些人当中我认出了许多。越往前走，那条血河就越浅，以至于只煮着脚；我们就在这里过河。
“正如你所看到的，从这边走去[30]，这沸腾的河水越来越浅一样，”肯陶尔说，“我要你相信，从那边走去[31]，河底越来越深，直到在暴君们注定受苦而呻吟的地方达到最高的深度为止。在这里神的正义刺痛那个号称世上的鞭子的阿提拉[32]以及皮鲁斯[33]和塞克斯图斯[34]；还永远不停地从在大路上那样行凶作恶的里涅尔·达·科尔奈托和里涅尔·帕佐的眼里挤出泪[35]来，煮得他们眼泪夺眶而出。”
说罢，他就掉头往回走，重新从浅处渡过河去。
[1] 指下面所说的半人半牛的怪物米诺涛尔，这里暂时不讲明，从而引起读者的好奇心。
[2] 指公元883年顷在意大利北方城市特兰托以南发生的山崩，这次山崩使阿迪杰河左岸的悬崖坍塌，岩石一直滚落到河床上，形成名为兹拉维尼·迪·玛尔科（Slavini di Marco）的断崖（在罗维雷托镇以南三公里处）。“地基支撑不住”指受河水侵蚀冲刷，地基塌陷。有人认为但丁曾亲身到过这个地方，有人认为他对这个地方的描写以哲学家大阿尔伯图斯（Albertus Magnus）的《论大气现象》（De Meteoris）一书中的话为依据，大概后一种说法更为可靠。
[3] 指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牛的怪物米诺涛尔。克里特岛的国王米诺斯的王后帕西淮爱上了一头公牛，为了达到她的目的，她钻进一只木制的母牛肚里，把公牛引来和她相会，结果生了这个怪物。因为他是人和兽杂交生的，所以诗中称之为克里特岛的耻辱。
关于米诺涛尔的职责和象征意义，注释家意见分歧。有的认为他是吃人的怪物，所以但丁把他作为惩罚暴力罪的第七层地狱的看守者；有的认为他并不是第七层地狱的看守者，也不是暴力的象征，而是被放在第六层和第七层地狱的交界处，作为无明火的象征，把守那座崩塌的悬崖。格拉伯尔（Grabher）认为米诺涛尔作为半人半兽的怪物，象征人性的兽性化，也就是说，象征疯狂的兽性，这种兽性刺激人犯下在第七层地狱里受惩罚的暴力罪。在古代的圆形雕饰和雕刻中，米诺涛尔都是人身牛首，但丁把他塑造成人首牛身，也说明这个怪物的寓意就是这样。这种看法比较恰当。
[4] “雅典公爵”指英雄忒修斯，他从雅典带着童男童女来到克里特岛上给国王米诺斯进贡，国王把童男童女送到一座迷宫里供怪物米诺涛尔吞食。国王的女儿阿里阿德涅公主爱上了忒修斯，送给他一个线球，教他将线球的一端拴在迷宫的入口处，然后捯着线通过错综复杂的路到米诺涛尔那儿去，还给他一把魔剑来斩这个怪物。忒修斯顺着线走进迷宫深处，用剑杀死米诺涛尔，救出童男童女，然后和公主一起逃跑。公主和米诺涛尔是一母所生，所以诗中说她是他的姐姐。维吉尔告诉他，但丁来地狱里是为了看罪与罚的真实情况，并非像忒修斯当年那样，受了阿里阿德涅的教导前来杀害他。
[5] 因为但丁是活人，他的身体有一定的重量。活人来到地狱里是不寻常的事，所以他的体重是“新奇的重量”。
[6] 指维吉尔受女巫厄里克托的召唤，到地狱的底层去把一个亡魂带出来，路过这里（参看第九章注⑥）。
[7] 指耶稣基督死后从“林勃”中救出《旧约》中的犹太先哲们（参看第四章注⑦、注⑧）。
[8] “又深又污秽的峡谷”指地狱。耶稣基督被钉死时，上天震怒，“地也震动，磐石也崩”（《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这次地震使地狱里一些地方塌方。
[9] 指古希腊哲学家恩沛多克勒斯（参看第四章注(45)），他认为宇宙的存在是由于四种要素（土、水、气、火）因互相憎恨而处于不和谐状态，一旦四种要素之间由于爱占了优势而出现和谐状态，宇宙就回归于混沌。但丁从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一书中获得有关恩沛多克勒斯学说的知识。
[10] 指第五章注⑨所说的“断层悬崖”；有的注释家认为也指将在第二十一章中提到的“断桥”（在伪善者受苦的“恶囊”中），但维吉尔似乎不知道此桥已断。
[11] 指弗列格通（Phlegethon）河。在《埃涅阿斯纪》中，它是冥界中的火焰河，但丁把它改变为血水河，借以象征施加暴力伤害他人所流之血。河名将在第十四章中出现。
[12] 这里所说的“贪欲”和“怒火”不是作为促使人犯放纵罪的激情而言，而是指促使人犯暴力杀害罪的劣根性：“盲目的贪欲”使人掠夺别人的财产，“疯狂的怒火”使人伤害别人的生命。“这样残酷地浸泡我们”意即把我们浸泡在沸腾的血水里来煮，当年用暴力伤害、掠夺他人的生命财产所流的血，如今变成惩罚这种罪人的工具。
[13] “宽沟”指血水河的河床。河床呈弧形，因为它形成了地狱的第七圈（即第七层地狱）的第一环，也就是最靠外的一环。“整个平原”指整个第七圈而言。
[14] 肯陶尔（Centaur）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马的怪物。但丁把这种怪物作为暴力的象征，同时又使他们看守、监视犯以暴力伤害他人罪者的鬼魂。
[15] 奇隆是这队肯陶尔的首领，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和斯塔提乌斯都把他描写成一位聪明的教育家、医生、天文学家和音乐家，和其他肯陶尔不同，具有突出的人性。
[16] “你”指名字叫涅索斯的肯陶尔。据古希腊神话传说，英雄赫剌克勒斯和妻子得伊阿尼拉来到欧厄诺斯河边时，他让涅索斯驮着她过河，自己先涉水过去。涅索斯在半渡时，迷恋得伊阿尼拉的绝世之美，情不自禁，大胆拥抱她。赫剌克勒斯在对岸听到她呼救，看到这种情景，勃然大怒，一箭射去，射穿了他的胸膛。维吉尔说涅索斯由于性情暴躁而遭殃，指的就是这件事。
[17] 涅索斯临死时，用谎言欺骗得伊阿尼拉，让她收集从他的伤口流出的鲜血，用这血来染她丈夫的内衣，说他穿上后，除她以外，就永远不会再爱别的女性。她不知这是毒计，照他所说的去做。赫剌克勒斯穿上这件有毒的内衣后，因疼痛难忍，自焚而死。涅索斯就这样“自己为自己报了仇”。
[18] 荷马史诗《伊利昂纪》第十一卷中称奇隆是最正直的肯陶尔，英雄阿奇琉斯曾受到他的教养。斯塔提乌斯在《阿奇琉斯纪》中也讲到他教养阿奇琉斯。“俯视自己的胸膛”形容奇隆沉思默想的状态，说明他是个严肃的、有头脑的肯陶尔。
[19] 维吉尔在《农事诗》第二卷中称福罗斯为“狂怒的肯陶尔”。
[20] 犯暴力罪者都根据其罪行的性质和轻重被指定在沸腾的血水河较深或较浅的地方受苦，不许他们离开指定的地方，把身子露出水面超过限定的程度。
[21] 指人性和马性，即胸膛以上为人形，胸膛以下为马形。维吉尔的头部只达到奇隆的胸部，可见这个肯陶尔身躯异常高大。
[22] 指地狱。
[23] “哈利路亚”（alleluia）是希伯来文，含义是赞美主。这句话的意思是：贝雅特丽齐从对神唱赞美诗的天国来到“林勃”，委派我担负这个特殊的使命。
[24] 指上帝。
[25] 多数注释家认为指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前323在位）。有的注释家以但丁在《筵席》和《帝制论》中有赞美亚历山大大帝的话来反对此说，认为这里指的是希腊色萨利地方菲莱（Pherae）城的僭主亚历山大（公元前四世纪）；此说理由并不充足，因为但丁对一些其他的历史人物也称赞其某一方面的功德，但仍然把他们放在地狱里（例如神圣罗马皇帝腓特烈二世）。诗中只提“亚历山大”而不加任何说明，当然应指赫赫有名的亚历山大大帝（早期注释家薄伽丘和本维努托·达·伊牟拉已经指出这一点），菲莱的僭主亚历山大虽是残酷的暴君，比起亚历山大大帝来，显然是微不足道的，但丁似乎不可能舍巨人而取侏儒作为暴君的典型。
[26] 指希腊移民在西西里岛上建立的叙拉古（Syracuse）城邦的僭主老狄奥尼西奥斯（公元前432—前367），他被一些古代作家视为惨无人道的暴君的典型。
[27] 指伯爵阿佐利诺（或埃采利诺）·达·罗马诺（Azzolino〔或Ezzelino〕 da Romano，公元1194—1259）。此人是神圣罗马皇帝腓特烈二世的女婿，帝国在意大利北方的代表和吉伯林党的支柱。历史学家乔万尼·维拉尼说，他多年用武力和暴政统治整个特雷维吉（Trevigi）边区和帕多瓦城以及伦巴第地区大部分，是基督教世界自古以来最残酷、最令人恐怖的暴君。
[28] 指斐拉拉侯爵奥庇佐二世。他是狂热的贵尔弗党徒，死于1293年，当时传说是被他儿子阿佐（Azzo）八世用羽毛枕头闷死的。但丁的目的显然是想郑重地揭发并证实这一事件。这是非常勇敢的行为，因为阿佐八世1308年才死。此外，在《论俗语》第一卷和《炼狱篇》第五章中，都有谴责阿佐八世的话，足见但丁对他憎恨之深。“忤逆不孝的儿子”原文是“figliastro”，这个词也可以译为“私生子”，如果按照这样解释，但丁就不仅揭发了阿佐杀父的事实，而且指出了他是奥庇佐的私生子。
[29] “孤魂”指盖伊·德·孟福尔（Guy de Montfort）。他父亲累斯特伯爵西蒙·德·孟福尔（Simon de Montfort）率领英国骑士领主反对英王亨利三世，于1265年被王子爱德华（继位后称爱德华一世）打败杀死。盖伊为了给父亲报仇，1272年在意大利维台尔勃（Viterbo）城的圣西尔维斯特罗（San Silvestro）教堂内利用做弥撒的时机，当着法国国王腓力三世和西西里王查理的面，刺死英王爱德华一世的堂兄弟亨利。这一骇人听闻的罪行由于是在教堂中（“上帝的怀抱里”）发生的，引起了极大的公愤。诗中说盖伊是“孤魂”，指的就是他处于彻底孤立的状态。维拉尼在《编年史》（卷七第三十九章）中说，亨利的心被收藏在一只金杯中，安放在泰晤士河的伦敦桥桥头一根圆柱的顶上。
“受尊敬”原文是“si cola”，旧注释家都这样解释；现代注释家则理解为“滴血”，认为但丁用这一形象性词藻来表明暗杀者尚未受到惩罚和报复。历史事实是：盖伊被逐出教会，逃往其岳父家，后来被教会赦免，重新为西西里王服务，在1282年8月31日西西里人民以晚祷钟声为号的起义战斗中被俘，1291年死在墨西拿。译文根据旧注释家的释义。
[30] 指在两位诗人和涅索斯顺着河所走的这一段路上。
[31] 指从他们渡河的地方朝另一方向顺着河走去。
[32] 民族大迁徙时期，匈奴王阿提拉（公元433—453）曾入侵高卢和意大利，使人民深受其祸，中世纪传说称他为“世上的鞭子”。
[33] 有的注释家认为指厄皮鲁斯王皮鲁斯（公元前319—前272），他穷兵黩武，对臣民和敌人均极残暴；有的注释家则认为指阿奇琉斯的儿子皮鲁斯，他异常残酷，《埃涅阿斯纪》卷二生动地描写特洛亚城破后，他在老王普利阿姆斯眼前杀死老王的儿子波利特斯，接着又杀死老王的惨无人道的行为。看来，诗中所说的皮鲁斯多半指的是他。
[34] 塞克斯图斯是罗马大将庞培的儿子，卢卡努斯的史诗《法尔萨利亚》卷六叙述他在地中海上的海盗行径。
[35] 这两个人都是当时的恶名远扬的大强盗，经常在佛罗伦萨和罗马之间的大路上以及罗马乡间杀人越货。